昨天晚上應好朋友之邀,參加他為公司同仁包場觀賞的紀錄片「撼山河撼向世界」,正式上映時間是11月17日,據林正盛導演表示,昨晚這場是第一場商業性放映。
這部記錄片大概可以算是今年以來看過最好看的電影了,首先是主角陳明章本人的故事就很精彩,他也算是非常真誠有趣的人,更難得的是,導演林正盛與陳明章是住上下樓的鄰居,不是我下樓,就是你上樓,兩人經常一起喝酒聊天。
其實林正盛導演本人就很精彩,這樣的兩個人湊在一起,真是絕配,也因為兩個人的相知相交,這部紀錄片的觀點與視角,就更令人驚艷了。
邀請我的好朋友羅綸有在Line上寫下他的感想:「陳明章這個人是個奇妙的組合,他踽踽獨行的步伐,踉蹌潦倒,又有種不協調的自信;自由到令人嫉妒,自在到近乎邋遢;他的音樂可以完全孤芳自賞,也可以掏人心肺;既是個獨行者,又是振臂呼喊起義的將軍。」
2013年1月曾在我主持的廣播節目裡訪問過他,當時節目曾與媒體合作,將訪坦內容以報紙全版的篇幅刊出,找出當時的紀錄,附在後面,這段陳明章的心願,在紀錄片最後也有提到。
(一)戀戀溫泉鄉,召喚靈魂那卡西
大正二年(民國二年),歷史的因緣,讓日本靜岡的伊豆山溫泉,在台北北投複製落地,東亞第一大溫泉公共浴場應運而生。此後半個多世紀,門樓、拱橋、石燈籠的日式庭園旅社,伴著溫泉、酒家菜和那卡西的異國融合情調,北投走入喧鬧富足的絕代風華。但民國六十八年政府一聲禁娼,溫泉鄉的酒香歌聲嘎然匿跡,北投的繁華金流,頓成老一輩的青春追憶。
音樂人奔走 啟動那卡西元年
昔日的公共浴場,現已變身為「溫泉博物館」。今年,正值溫泉博物館興建一百周年,不忍台灣本土音樂失傳,為追憶當年溫泉路的樂聲歌聲歡笑聲,勇奪國內外無數大獎的音樂人陳明章,在本報和寰宇電台合作之《新故鄉動員令》專訪中,宣布他將告別舞台,投入長達十年的「那卡西」文藝復興運動,定位今年為「那卡西元年」,希望大家穿上阿哥哥服,來北投泡溫泉、吃酒家菜、唱那卡西!
民國四十五年,陳明章在北投出生,六0年代起,台灣本土音樂劇邁向輝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陳明章家附近的菜市場,有三百六十五天在演野台戲;從小絲竹繚繞,從隔壁旅館的那卡西,到南北管、歌仔戲、布袋戲,甚至媽媽隨口哼唱的台灣歌謠,開展陳明章的音樂啟蒙。曾幾何時,這些在地音樂都不見了。
追憶繁華時 那卡西團破千家
「北投這個音樂之都之於台灣,如同奧地利的維也納。」陳明章說,很幸運的,他的音樂不是來自書本,全是耳濡目染,生活教他的。歷經野台戲、南北管和台灣歌謠的洗禮,國中開始,他和同為音樂人的鄰居李宗盛每天鬼混學吉他、組樂團、唱那卡西和東洋歌曲,當年的北投有一千多團那卡西,大多做日本、美國客生意,以三人那卡西團為例,表演鐘點費一小時高達六百元,當時公務人員月薪才三千元,頂尖消費水準和待遇豐厚可見一斑。
源自日文「流し」的那卡西,意指流動式走唱表演,演唱沒有舞台,如流水般移動,演者和觀眾自然形成一個隨興的互動氛圍,「就是Live Band!」陳明章形容,從二人到五人組合,有個小女生主唱或翻譜,客人要聽什麼就伴奏什麼,最早樂器是手風琴、薩克斯風、吉他和鼓;回溯歷史場景,好比宋明元朝的青樓走唱,彈琵琶、拉胡琴、唱唱小曲,「但那卡西的不同,在於只幫你伴奏,你才是主角!那就是現代版真人版的卡拉OK啦,更厲害是還會自動幫你降Key……」
厚實軟實力 打開觀光新出路
見證北投半世紀興衰,陳明章感慨,六、七0年代沒落後,台灣經濟走向代工延續至今,但下一代要靠什麼活?社會共識已走向反核廢核,不可能再走高汙染產業,台灣找出路一定要靠軟性文化和無形資產,「核心價值就是,你想要帶給人家什麼樣的感動?」
台北雙城的北投、淡水很像,居觀光最有利的地位,從陽明山到金山,有全世界頂級溫泉,可近觀火山口,現在雖然大陸客爆滿,但特色是什麼?不能很無趣讓人家泡完溫泉吃完酒家就走了。日本有能劇,而北投的文化資產,就是可以唱歌跳舞,舒服慢活親切,又可談情說愛的「那卡西」。
本土化愈深 更易走向國際化
廿歲聽到陳達的恆春之歌後,陳明章放棄所有古典、民謠吉他,尋找屬於台灣的音樂。卅年來,他尋遍台灣土地孕出的「大師」,向李天祿拜師、到恆春學月琴、去宜蘭唱歌仔戲、學南北管,四年前全力投入月琴教學,開辦「月琴民謠祭」,「唯有本土化愈深,才可能走向國際化!」光複製沒有用的,韓國少女時代明年還在嗎?我們要創造經典、更要留下經典。
過去,那卡西是在小房間唱給客人聽;現在,陳明章要在大廣場辦那卡西草地音樂節。他期待會樂器唱歌的都來報名,穿上貓王、阿哥哥襯衫、膨膨裙來,「老人家回味青春,中年人追憶童年,年輕人來聽老歌,共同找回那卡西古早味!」
(二)音樂搖籃之都 屢出奇葩
每回朋友聚會必唱「呼搭拉」(《流浪到淡水》歌詞)的主持人李偉文,和陳明章追憶起兒時北投,不免靦腆的說,「那年代北投是高消費場合,你是耳濡目染,但我小時候卻不敢走進去,因為那裡是『風景文化區』……」陳明章聽了哈哈哈大笑三聲,「你還沒『長大』就對了?也是啦,少年仔不宜啦。」
每個人都有故鄉,有的在遙遠的他方,有的在心底深處,對陳明章而言,這個又遠又近的地方,全是北投。從小和鄰居李宗盛玩,兩人一起聽那卡西、唱西洋歌,「他家是送開瓦斯的,常常十六公斤瓦斯桶一扛就扛上五樓,體力比我還厲害,我家開銀樓,我比較好命。」長大後兩人曾組過木吉他合唱團,分道揚鑣後音樂成就各自斐然,全在北投音樂搖籃之都醞釀。
陳明章說,放棄西洋音樂後的他,走上台灣音樂尋根之路,之後連調弦都完全不一樣了,他把兩支月琴變成吉他、兩支三弦琴變成三弦吉他、兩支琵琶變成南管吉他,連布農族的八部合聲都成了海洋吉他,直讓老外驚艷不已,「我完全脫離西方音樂的平均律、準確,講求的是氣動、力道、不平均律。」
他定義台灣是「樂句民族」:音樂會跟著句子走,只要管呼吸,不用管拍子,講一句唱一句,如同南北管的野台戲,樂師跟著主唱在伴奏,有時三拍五拍,有時十三拍,每句拍數不同,但最終自會重複循環,這就是「樂句」。陳明章為侯孝賢《戲夢人生》電影配樂,一九九三年拿下比利時法蘭德斯最佳配樂獎,就是以「樂句」旋律完成。
陳明章尋找台灣音樂,頓悟出一個「極致自由」的哲學之道:土地產生了音樂後,唱歌就自然地跟著呼吸,唯有最厲害的人,才能忘記拍子的存在,你走路和呼吸會想打拍子嗎?「人類回歸到最後就是自由,而只有自由到極點,才能夠產生叛逆、產出創新,才能和師父教的有所不同,進而走出自己的路!」
(三)時間是最好的老師 別怕「速時文化」
花了八個月時間,陳明章以南管為《花漾》電影配樂,宣傳期卻突傳恆春民謠國寶朱丁順病逝消息,他難掩不捨哀傷。當初,正是朱丁順那一句「你哪擱嘸來,就學嘸了啊!」的叮嚀,開啟陳明章積極深研月琴之路。他鍥而不捨的追尋,正是朱丁順這等國寶級大師,在自己土地上累積的文化底蘊和音樂成熟度。
一輩子拜師學布袋戲、歌仔戲和南北管,學習月琴數十年,陳明章說,「我直到去年才在月琴上有所突破,領悟到了就過一關!」台灣本土音樂大師通常很會拉琴、很會彈,但卻不會教,而他從西方學到很多理論和技巧,花卅年時間終於解碼月琴達人陳達的技法,年輕人現在來學,門檻可能只要一年就會、兩年就可以畢業了。
陳明章說,泰斗級大師養成至少要到五、六十歲,義大利聲樂家帕華洛帝七十歲還在演唱,就好像老茶,作品和演奏的成熟度才會夠。年輕人應不急不燥,用時間去淬鍊,例如《戀戀風塵》電影配樂,他從一九九三年出版至今還在賣,幾乎每個時代大學生都會買;一九九六年為日本是枝裕和導演所譜的《幻之光》電影,至今還寄版稅給他。
網路時代,淺薄複製音樂常迅速爆紅。陳明章認為,偉大音樂要從在地出發、撫慰當地人,外人要看文化資產,拜訪莫札特故鄉,是因為莫札特在記憶裡讓人感動,西方史詩從土地孕育而生,文化經過時間淬鍊,他勉勵年輕人,不用害怕「速時文化」,勇於找出台灣的史詩。
(四)調弦轉聲 先鋒者變播種者
笑自己沒有好條件,又矮又長得像貢丸的陳明章,其實是個永遠跑得比別人快,始終走在時代尖端的先鋒者。
八0年代開始,從《戀戀風塵》電影配樂驚動影壇樂界,接著《下午的一齣戲》到《流浪到淡水》,陳明章的音樂創作,老早就是台灣傳奇。外人看他屢屢攀上高峰,但他卻反而選擇沉潛下一個自我追尋和本土深探,等再冒出頭發聲時,又是一個突破自由後的經典創新。
二0一0年,他成立台灣月琴民謠協會,喊出「南恆春,北北投」,矢志十年內要把月琴推廣成台灣的國民樂器,讓北投成為北台灣的月琴鄉。不到兩年光景,向陳明章拜師的學生,從兩個變成一百多個,且成功打響每年九月登場的《月琴民謠祭》。
今年正逢溫泉博物館、北投公園一百周年,陳明章再拋願景,他要投注十年心力,掀起另一場戶外草地搖滾式的「那卡西文藝復興運動」,重新崛起北投古早味,再現六0年代風華。
對於自己的南管音樂創作,陳明章有個禪意的形容,「一個和聲的轉變,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但更貼近的寫照,無非是他的人生轉折。他感慨,台灣現在最缺的一件事就是「播種」,已經五、六十歲的他,該學以前拜師學藝的大師們開始播種了,「如果這十年,我推廣月琴和那卡西成功,讓台灣重回美麗島,就夠了,這就是我的剩餘價值。」
這首北投之歌,因為陳明章的調弦轉聲,增添了史詩的新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