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災——其內：角彘 ‧ 抹光（完）

《尼山薩滿傳》海拉爾版節錄

知道細節的，德耶庫德耶庫！
納力費揚巫仔細聽，德耶庫德耶庫！
追靈魂去陰間，德耶庫德耶庫！
捨生命赴惡地，德耶庫德耶庫！
親自到冥國去，德耶庫德耶庫！
在我神遊之後，德耶庫德耶庫！
凡事但求神主，德耶庫德耶庫！
路上毋須勞駕，德耶庫德耶庫！

——《尼山薩滿傳》海拉爾版

師曰：復活困難，救助麻煩，切勿深究。

致師父、鷹神、眾瞞尼及祖先：

　　我想跟師父說聲抱歉，之後可能會減少寫信的次數。課業是原因之一，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少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去做。也許您是出於擔心才叫我不要涉入，可是正如上一封信所述，基於道德精神我無法坐視不管。

　　看完師父的回信，您說醒不來是被困在夢境裡。這樣的話，師父之前教我作夢的方法是不是能成為一種防身術呢？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朋友，他也覺得聽起來可行，所以我就告訴他在夢裡憑意志行動的訣竅。我想即使只是普通人，學會這招應該還是有點幫助。

　　夜晚越來越長，越來越黑，奇怪現象發生的次數逐漸增加，慢慢地連我這外地人也遇到了。我清楚看見黑色暴風之中有個騎著怪物打頭陣的人影，身上又是毛皮又是鎧甲，雌雄莫辨，頭戴高高的頭冠，冠上裝飾著扭曲的獸角，形狀難以形容，勉強可以說融合了馴鹿與山羊，周圍有點刺刺的剪影，回想起來感覺有點像薩滿的神帽。社團的人把那團遊行隊伍稱作狂獵，打頭陣的則是狂獵的首領。雖然查到的資料都說狂獵首領是北歐神祇或傳說英雄，但那個影子怎麼看都像師父穿得很像薩滿。還有不是說首領會騎很酷很帥很拉風的神馬嗎？可是就我所見，首領身下的東西與其說是坐騎，更接近某種多重拼接的生化產物，像是把克蘇魯的觸手全換成翅膀和眼睛那樣？總之不是地球上會有的生物，很難形容，我只瞄一眼就快吐了，何況後面接著的騎行隊伍全都是騎那個翅膀眼睛怪（有的還黏在車輪上！那到底是啥鬼？），實在沒辦法繼續盯著。

　　我聞到那股奇妙的燃燒氣味，也注意到天上的彩帶，不過並沒有聽到什麼巨響和「聖哉」，他們就只是安靜地經過而已。看見隊伍越走越遠時，我內心突然湧現一股「想跟上去」的強烈慾望，當下不知為何很想知道他們打算去哪，想開口叫住他們之中的一個。這時我的手臂突然被用力向後一拽，是朋友把我拉住，讓我回魂，否則現在我可能已經在那坨翅膀怪嘉年華裡了。

　　隔天我立刻在社團分享我熱騰騰的「撞鬼」經歷，接著就被那老神父狠狠奚落一番：「太放肆了！什麼翅膀怪？那是天使！從火焰與光明中誕生的，熾、天、使！」我本來還想吐槽天主教的熾天使才不長那樣，但想想還是算了，況且一旁陪他來的老兄弟似乎聽得冷汗直流，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回去後我繼續查關於熾天使的資料：有個說法認為，熾天使其實是生於火焰、長著翅膀的發光大蛇。我照著文章描述隨意撇了一隻，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翅膀怪，倒開始覺得畫出來的蛇越看越像神衣上的老鷹。一定是我最近太累，才會把蛇看成老鷹……

　　實際看過異象後，一方面覺得好像沒有大家說的那麼恐怖，一方面又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危險，明明我才差點要被帶走呀。現在我和朋友都會在睡前提醒彼此牢記「作夢的技巧」，但願那些傢伙不會在我們睡覺時穿牆遊行。祝

平安

「隱者」　上

某個栽力加寫的信

師父：

　　出事了！師父，我朋友昏倒了！

　　我們從市街返回學校，遊行隊伍把我們兩個分隔開來，他在我眼前倒了下去。我顧不得那些翅膀怪有多噁心，打算立刻穿過隊伍去叫醒他，卻無法接近半步。我試著隔空吶喊，但聲音傳不出去。直到遊行走後我才成功接近他，現在他人躺在醫院，但大家都知道他不會醒來了。

　　我試著樂觀地去相信他正在夢中搏鬥，一切還有希望，但他一個人能在夢裡撐多久？既然發生這樣的事，這下徒弟真的不能聽您的話了。他是我朋友，我想救他，還需要什麼理由？

　　師父，對不起。

「隱者」

師曰：莫管閒事，速去速回！

致心胸寬大、溫柔善良、法力又高強的「魔術師」師父、老鷹神、眾瞞尼及諸位祖先神：

　　真的很對不起，師父！徒弟知道您很生氣，而且在知道接下來的事後肯定會更生氣，但徒弟那時顧不了那麼多，救人要緊啊！看在徒弟最後成功的份上，還請您暫且消消氣，讓徒弟斗膽報告師父及諸神拯救朋友的經過。

　　那天從醫院回到宿舍後，我把師父要我隨身帶的神鈴、手鼓翻了出來，照著平常師父做的那樣淨身、燒香、叩拜、放祭品，接著敲鼓唱唸直到躺平為止。我想朋友剛被帶走，隊伍還沒走遠，如果馬上追過去應該來得及。

　　一個人做雖然很緊張，但進行得比想像中順利，我成功讓神主上身，並平安抵達了那個世界。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幽冥國度，感覺比起異世界更像存於人間的某個夾縫，我沿路向幽冥世界的居民打聽，一邊發放著祭品，用神力趕路渡河，還是過了好久才追上遊行隊伍。我沒在隊伍尾巴看見朋友，就在推擠中往前找過去；可能在這期間隊伍又加入不少人，但也可能是最壞的狀況——我教他控制夢的方法，反而害他在途中脫隊，把自己搞丟了。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很害怕，不斷告訴自己保持冷靜，別讓更前面的翅膀怪發現我混了進來。

　　還好我的擔心只是糟糕的妄想。我繼續搜索四周，祈求神主讓我找到朋友，接著彷彿聽到我的呼喚似的，遊行中有個人行動突然慢了下來，漸漸走在我隔壁。我轉頭看他——那一刻簡直奇蹟——這人就是我朋友啊！出於謹慎，我有記得先好好確認身分，確定是本人再帶走，而朋友像陷入催眠一樣似睡似醒，還在叨唸明天的小考。回去的路在祖先及瞞尼們的幫助下暢行無阻，我先帶朋友的靈魂回到醫院裡的本體，再接著返回宿舍房間。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一個最基本卻最致命的問題：我該怎麼從放神狀態醒來？

　　以往都是我邊潑水邊念神詞祈求師父甦醒，現在我在這個地方，那誰要邊潑水邊為我祈求呢？

　　我腦袋高速運轉著，心中閃過千頭萬緒，突然靈機一動：啊，此間有何不可為之處？管這麼多幹嘛，就算人在這裡，我一樣可以自己求自己甦醒吧？於是我唱起熟悉的神詞，讓意識陷入恍惚，不知過了多久才脫離放神狀態，又不知過了多久才清醒。等我想起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的時候，漫長夜晚早已結束，指針與太陽指向隔天下午。傍晚我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說他做了很長的夢。到此我終於可以很篤定地說：我成功了。我成功把朋友帶回來了！

　　事後我問朋友關於做夢訓練的事，他說並沒有這麼容易。一開始他成功往回走一小段，可是走著走著，方向卻從逆向便成了順向，回頭也看不見自己倒下的地方，只好硬著頭皮跟著遊行走，並在心裡相信我會來救他。我聽了十分感動，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不過高興的情緒沒有維持太久，我們很快就想到新的問題：要是朋友奇蹟甦醒一事被社團或學校師生知道，我們的校園生活就完蛋了——接下來會不斷有人找我帶回他們的親友，但這次只是湊巧成功，不代表接下來都能如此順利（他們大概也不知道規定上沒通過察庫爾的薩滿不能隨意通靈）；另一方面，奇蹟甦醒的朋友也可能成為這些人眼紅的對象，因為只有他成功歸來，其他人的親友卻還留在夢魘之中。

　　總之我和朋友串通好，一律對外宣稱朋友是壓力加體虛才會昏倒，只是我看到他倒下情緒太激動，以為靈魂被帶走云云。這個理由聽起來還算合理吧？徒弟盡量讓事態不再擴大，也向您保證不會再違反規定擅自通靈降神，請您原諒徒弟一時魯莽，徒弟回國後必定會心甘情願領受您的處罰。祝

平安健康

您的笨徒弟、真誠的好友「隱者」　上

師曰：

致敬愛的師父、老鷹神、眾瞞尼及祖先神：

　　師父很久沒有回信，徒弟想您了，所以附上明信片寫信來向您請安。

　　在那之後社團照常運作，翅膀怪嘉年華照樣夜夜起飛，學校師生波瀾不驚地照常迎接大考小考。依舊有人消失、有人沉睡、有人平安。老神父繼續做他的天堂美夢，他兄弟繼續緊張他的不受控，同學繼續等祖母回來，朋友繼續享受青春生活，我也繼續尋求這些現象存在的理由。

　　師父的體溫說被大部分社員認可了，為防止被消失，社團最近開始流行各種運動健身話題。至於非人為造成異象的說法……是指這個現象只要滿足一定的條件，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生嗎？我還是不明白師父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能給徒弟一點提示嗎？如果師父人在這裡，會不會早就知道事件的成因和解決方法？

　　我決定把那次通靈永遠埋在心裡，不向他們之中任何人透露半點。就讓他們以為我只是熱愛神祕事物的普通人吧。這並不代表我從此不再幫助他人，只是凡事都要準備萬全，量力而為；太輕易讓自己陷入困境，是無法有效幫助別人的。也許某天會找到不需通靈就能喚回靈魂的方法，也許某天他們會回來。

　　或許……我是說或許，就像曾在這裡的人被帶走一樣，會不會有其他東西被帶進這個世界呢？它們會不會正以一換一的方式，慢慢取代我們生活中的某樣事物呢？

　　我好想知道答案，如今卻無法確定是不是真心想得到答案了。願

神佑常在，一切安好

學生「隱者」　上

_{（全文完）}

（共同友人的對話紀錄）

晚安，不好意思打擾了，

在下是隱者，魔術師的徒弟，

請問您知道師父發生什麼事嗎？
前天突然無法傳訊息給師父，後來才發現我被封鎖了
師父怎麼了？還好嗎？

沒事
她很好

只是

？

她不存在的高血壓　最近有點常發作

關於這點　你有頭緒嗎

…………………………………………

在下明白了，
謝謝

_{（這次真的完了）}

註釋

滿語書寫：雖然滿文跟中文一樣是直書，但滿文文章書寫是「由左往右」的。本文附圖亦同。

復活困難，救助麻煩：段落標題中，師父說的前兩句取自《尼山薩滿傳》海參崴版中譯。

神帽：薩滿儀式時戴的帽冠，裝有鹿角、鳥羽、珍珠、玉飾、骨片，十分沉重，戴時須輔以頭巾將其捆綁、固定在頭頂。

神鈴：ᡥᠣᠩᡤᠣᠨ（honggon），又稱「鷹犬鈴」，發出的鈴聲有如叫聲高亢的鷹鷂齊鳴。

燒香：滿族焚香時，會在長方形香爐碗中放入些許草木灰，用木板將灰壓實、拍平，加入香粉使其形成一或數綹條狀，再將一根點著的小漢香頭插在香爐碗左邊以點燃香，使其由左至右逐步燃燒。因為滿人用的是粉香，不能立插，因此燒香的動作不可叫「上香」。

神詞：滿族燒香放大神儀式中，有請神、放神、送神三大過程。薩滿與栽力互相配合，使諸神祇降靈並附體於薩滿，即為請神和放神，在此過程中唱誦的祝詞，稱作「請神神詞 ᡤᠶᡝᠨ（geyen）」、「放神神詞 ᠶᠠᠶᠠᠨ（yayan）」。兩者說唱形式類似，但前者歌唱帶人性，後者帶神性。

→ ᡤᠶᡝᠮᡝ（geyeme），原有雕刻之意，引申為和鼓說唱。僅代表薩滿本人的言論，與神諭無關。

→ ᠶᠠᠶᠠᠮᡝ（yayame），通靈變聲說唱。神靈附體後，薩滿會有動作迥異、神態突變的現象，這時薩滿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神靈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