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不記來時路,少年人老 (上)

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喜歡潘越雲的人一看標題就知道來自於她的一首歌: 浮生千山路。每一句歌詞對行過天涯,驀然回首的中年人來說,都會難以抵抗地進入華麗又黯然的鄉愁情緒中。其實這個中式抒情的標題和之後文章內容沒有太多文化底蘊的共振。儘管如此喬張作致卻也捨不得改。

疫情期間讀了米蘭昆德拉的一本書: 《Ignorance》 (中文譯名是"無知")。有時候,讀一本書的樂趣,往往是其中的某些段落讓人放慢了速度並凝視,彷彿讀懂了某些人的生命片段,也彷彿讀的人其生命片段霎那間被解釋到了,幸運的話,彷彿看到作者微笑。咀嚼的不再是文字,而是相遇。

書的內容講的是女主角愛蓮娜(Irena)在1989年東歐的共產主義世界陸續崩塌之後,從移民20年的法國回到捷克故鄉後的種種幻滅:愛情的,友情的甚至是鄉愁的… …

鄉愁,這歸鄉的前奏,對我們這些小時讀余光中的詩長大的五六年級生並不陌生,讓我們再溫習一次吧: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詩人完美地為我們定義了鄉愁該有的樣貌。昆德拉卻為我們剝開這華美的袍子。

昆德拉在書裡用了不少篇幅解釋了Nostalgia 這個外文字,約定成俗的解釋在書中是這樣說的:「… the sadness caused by the impossibility of returning to ones’s country: a longing for country, for home.」所以,中文可以說成鄉愁,或思鄉。但谷歌(Google)給nostalgia的中文解釋是「懷舊」,反而把英文的鄉愁用了「homesickness」這個字。有趣!

而且,昆德拉不嫌累地花很長的篇幅,用幾近語言學的方式把這個「nostalgie」和「ignorance」找到了同根生的血緣關係:鄉愁隱含著遺忘,對細節的遺忘;隱含著失去理解,來自情感不對接。作者用文字的「根源」先給我們點題。說到底,這是長時間(記憶的考驗)對遙遠家鄉失去了理解之後,所產生的一種聖化的情感。書本的一開頭就是愛蓮娜的法國好友希薇亞發出的熱心質問:

“What are you still doing here?"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提醒愛蓮娜:

" It will be your great return."

捷克的當政政權垮台了,她無法理解愛蓮娜對回鄉的遲疑不決。其實愛蓮娜自己也無法清楚地理出頭緒。可能那時她已經夢裡不知身是客,錯把他鄉認故鄉。所以錯愕地回應:

" You mean this isn’t my home anymore?"

故事一開始就反轉:所謂的歸鄉不是你想的義無反顧地回到起初之地;所謂鄉愁不是你想的心托明月般的魂牽夢繫。

在異鄉的愛蓮娜的確常常作夢,但不盡然都是故鄉的小橋流水或燈下補衣母親,除非你幸運地在個性中有詩人的底色。動盪不安中的被迫離鄉,不思量自難忘的,往往也有充滿驚恐的片段過往。李後主的故國之思本就和自身曾有的榮華富貴緊緊連動。

回到捷克的愛蓮娜邀請她在Bohemia家鄉的朋友到餐廳聚餐。為了這次聚餐,她很細心地為她的朋友們準備了12瓶波爾多紅酒 – – 這來自她多年生活的他鄉的文化。愛蓮娜在她遇到現任男友Gustaf前,生活的目的就是生存。面對故鄉故人,她滿腔滿腹異國滄桑準備一吐為快。對她而言,這是歸鄉的開幕式。在共產黨統治下生活的朋友如何習慣於這種布爾喬亞的派頭? 她們直接選擇了更接地氣的啤酒,盛滿馬克杯的啤酒才是她們友情交融的慶祝飲品。接下來愛蓮娜毫無心理準備的場面是,幾次想要在友人們的七嘴八舌中插入自己準備已久的異鄉話題,卻總是不得其門或是引不起眾人追問興趣。

朋友的話題盤旋在回憶共同的「過去」,不是愛蓮娜離鄉後的「過去」。她們不想聽愛蓮娜的苦情(能比她們苦嗎? ),她新任有錢的男友倒是值得忌妒。愛蓮娜與她們相連的唯一途徑是 – – 剪斷漂流他鄉的那一段。而這被輕看的一段卻是愛蓮娜生命最覺得珍貴的一段。昆德拉以離鄉流浪多年的奧狄賽(Odysseus)做了隱喻:在最後歸回故鄉時,那光榮的,銳不可擋的歸回,卻是極其扁平的,因為無法和他那充滿奇遇冒險的異鄉生活比擬。(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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