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鐵窗記事,青春無悔?

法官問:妳要不要抱一下媽媽?正在氣頭上的少女頭也不回自己走下地牢,可是誰也沒想到那會是最後一面。媽媽在母親節前一週工作過勞,無聲倒下。她在幾天後的懇親日才被通知,媽媽再也不會、也不能來接見了。剛剛用不馴表情搖頭說不後悔吸毒的少女,下一秒在我面前崩潰。道別前她擦擦眼淚,說:老師,關於後悔與珍惜,我得花一輩子很痛地學習。

鐵窗日常的喘息

好幾年前,每一個週二上午都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和少觀所的女孩們個別談談話。哪裡的位子有空位,我們就在哪裡談話,有時候是面向牆壁比肩而坐,有時候是在長椅上各據一角,望向前方登載著今日在監人數的白板和集合用的石子地。所內沒有冷氣空調,潮濕的空氣裡總有一股清冷生硬的鐵味,混合著極淡的廉價肥皂清香,聞起來不難聞,但你會知道那就是監獄的味道,聞過就很難忘記。

少觀所裡有許多志工,輪班進行授課和個別輔導的晤談。我不知道安排談話的標準是什麼,每次都由輔導科的科員指定好個案,我從輔導科簽到完,走進女所內打完報告,就在指定的位子上等候孩子被帶來。一次50分鐘,談完有可能是再也不見,有可能是下週同一時間繼續再會。

我在男所新收班講授生活倫理課,在女所做個別輔導晤談。這些孩子們的日常,除了監所中的「同窗」、負責管理和輔導工作的科員和主管、就是所外的少年保護官和社工,以及握有判決權的法官。每一次的「談話」都會被列為紙本記錄,基本上沒什麼隱私,也無法說什麼真心話,畢竟表現得越好,記錄呈到法官那裏就有機會被認定「有悔過自新之意」,能爭取較低的刑度或判決。我的工作與其說是輔導晤談,其實說穿了就是以一個大她們沒幾歲的姊姊的身分坐在那陪她們說說話,大部分時間是她們說,我聽。

妳曾感到後悔嗎?

大部分的少女,談到自己觸犯的法條都不感到後悔。因為即便時光倒流,她們還是出身於那個生活環境、接觸到的還是同樣的人,仔細想想,再有一次機會,她們還是會進來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確實有幾個女孩對不同的事件感到懊悔,但有些事情,過了就無法重來、也沒有機會彌補:比如來不及說出口的愛、比如被毒品侵襲的神經與大腦。

我與這個女孩,只有50分鐘的機緣,然而從陌生防備到冰山初融,就花了半小時。不知道是什麼開關突然被觸發,女孩視線直盯著光禿禿的牆壁:「老師,我沒有後悔的資格,也沒有彌補的資格。」她冷靜地說起前兩週發生的事,情緒抽離得彷彿是陳年往事:「我媽很煩,每次接見的時候就是一直哭、一直唸我,我每次看她那樣我就寧願她不要來。上上禮拜開庭,我媽又在那一直哭,法官還跟我說母親節快到了,叫我去抱她,我那時候覺得煩死了,我就直接走回地牢。」

她突然停下來,笑了一下問我:「妳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冷血?」我搖頭,讓她繼續說,她安靜了一下才開口:「其實,我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我上禮拜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她這禮拜沒有來接見,後來科員通知我說我媽突然走了,死因是過勞。」

前面半小時在談案情時才用不馴表情搖頭說不後悔吸毒的少女,下一秒在我面前崩潰。我能做的就是在僅存的5分鐘好好同理、協助釐清感受、肯定接納她的懊悔、鼓勵思考改變行動,再給予祝福。道別前她擦擦眼淚,說:「老師,關於後悔與珍惜,我得花一輩子很痛地學習。」

玫瑰花與高麗菜

和另一個少女的初次見面,我指了她前臂的刺青試圖打開話題:「好看耶。」

那是一個髑髏、數朵玫瑰,跟同學一起刺一模一樣的位置和圖案,孩子指著圖案告訴我:「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做壞事,我會進來就是被它害的。」

國中時候沒想清楚的一個「走啊一起~」,讓她在缺錢的時候找一般打工四處碰壁,畢竟服務業不用有明顯刺青的人,是沒寫在徵人公告上卻大家都知道的慣例。有人介紹了一個簡單的工作─詐騙集團,她也傻傻地相信被抓的不會是自己。

她是個很樂觀的人,好像什麼事情都能以真誠的道歉重來一次。她說自己很聰明,人生就被詐騙公司騙這一回;講起案情又說自己很笨,要騙錢時照著公司吩咐認真跟好被害人,人家去銀行她也去、去7-11她也去、去警局她也去……然後根本還沒拿到錢就被抓了。

做筆錄時基於媽媽說做錯事要誠實,她把之前每次參與的行動交代一清二楚,但她因為上課都沒在聽,不知道什麼叫做一罪一罰,她即將面臨的刑責可想而知。天真單純的她告訴我公司名稱,我想逗逗她,故意說:「喔喔~」她就拍額大喊:「完蛋了連妳都認識!」她很善良,說那個被害人好像很笨,被他們公司連騙四次:「老闆他們超壞的!他看起來很窮欸!」說完被我瞪一眼:「那妳還幫忙繼續騙他!」其實這孩子真的不壞,就是太單純。

談一談,她突然將話鋒轉到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指著手臂上的刺青問我:「老師,雷射的烤肉味跟中秋節的一樣嗎?」我不解:「為什麼想去雷射?不是很好看又有意義?」她想一想之後回答:「因為我變胖之後覺得我的玫瑰花越看越像高麗菜,跟我一起刺的朋友早就不知道去哪了。我以為像玫瑰花的友情原來只是高麗菜。我覺得我以後做事應該要尋求其他人的建議,再三思而後行。」

祝福她後來有好好把書唸完,然後乖乖存錢去雷射除刺青。刺青雖然能後悔,但是雷射的過程聽說比刺青本身痛上千百倍,如果可以,真的還是三思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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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的視角中,社福團體和監獄都是「電視新聞上的事」,在這裡想記下一些我在台北少年觀護所,和服務身心障礙者、身障兒的家庭照顧者、失依兒少的社福團體中遇見的人事物,其實他們也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同一片土地,只是可能未曾留意、理解。期待創造更多的接納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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