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劈哩叭啦講3～失根的小花

每每回想起她，總是讓我心痛不已。

她第一次踏進我的辦公室，是被導師領著來的，在她翹課多天再度回校時。一頭染壞的稻草頭髮，緊抿著雙唇，雙眼看著地板，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我知道她心裡一定滿肚子的不滿，畢竟班級導師是學校眾所皆知，極重視各項競賽成績，要求全勤，不容許異議的老師。

其實導師從她第一天缺課到找到學生，就每天來匯報她的狀況：「家長表示不知道她去那裡！」「她剛進班級就常常服儀不合規定！」「任課老師都反應她上課常常睡覺！」「聽說她國中時，就常常缺課！」用這些來澄清並非是自己的班級經營產生問題，而是這個孩子本來就有問題。

和孩子單獨談話，大概等了半節課的時間，她才願意開口。有種心想，再不說話，我也不會讓她離開，就豁出去的感覺。

她現在的父親是繼父，軍人退伍，愛喝酒，喝醉了會動手揍她。她不喜歡待在家裡，阿嬤也常常罵她不學好。她有一群在外面遊盪認識的朋友，翹家時，會收留她。有吃有住，朋友比家人更懂她，更能包容她。

我擔心的問「繼父除了動手，有沒有其他的行為？」。沒有。

「那在朋友那裡，有沒有吸食毒品？」。低頭沈默。那八成是有。

「為什麼要翹家，翹課？」。因為想逼媽媽離開那個家。

原來問題出在親子關係，那麼就必須從根源尋找協助方法。

先把她列為個案輔導對象，正好家長費撥經費聘請諮商師到校晤談。再來和家長約定時間到校晤談，那是我沒有料想到的背景故事。

媽媽比預約時間遲到許久，頻頻道歉必須先安排好小二的小女兒。樸素的衣著、有點凌亂且隨意紮起的長髮，憔悴的臉上沒有任何妝容，看得出來是受到生活磨難的，但是仍舊可以想像媽媽年輕時美麗的模樣。

媽媽家境小康，大學畢業後赴日留學。回台在日商公司擔任秘書，也是這樣認識先生。結婚後生下女兒，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幸福美滿下去。在女兒三歲時，先生出軌。婆婆要她忍耐，說「忍忍就過去了，男人最後都會回頭的」，所以，也就忍下來。那料到過了幾年先生生意失敗，二人間爭吵不斷，終於還是走向離婚一途。不過，婆家這時為了女兒的監護權，使出殺手鐧

「如果妳願意承擔先生180萬的負債，才可以擁有女兒的全權監護權」。

她為了女兒，承擔下來了。

噩運似乎不願意放過她。她工作的日商公司進行裁員，就此失業。靠著她在家當日文家教的收入，母女二個勉強過活還可以，但要繼續還債，就非常吃緊。她咬牙苦撐三個月後，實在過不下去，於是去和婆家協商債款問題。

聽到這裡，我心中滿滿的同情與無奈。怎麼可以如此的坎坷。但是，再往下的發展，我只能努力閉緊嘴巴，不發出「啊！」的驚呼。

媽媽說幾年下來，債務只剩50多萬，但，她已無力再承擔。所以，希望婆家能把債務拿回去，或是，把女兒接回去扶養。

但，婆婆卻提出一個建議。

「既然妳現在沒有收入，又不想和女兒分開。那要不要嫁給大伯？」

我不知道如果我在她的處境，我會怎麼選擇。她選擇嫁給大伯，帶著女兒重回婆家。我也無法想像，讓她做下如此艱難決定的關鍵是什麼？

幾年後，生了小女兒。小女兒有輕微自閉症。

接下來，就進行母女共同的晤談。我居中協調。

「妳為什麼不乖乖的上學？」

「我不想上學」

「妳想怎樣？」

她大聲嘶吼「我要妳帶我離開那個家！」

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談話，就繞在媽媽希望女兒體諒她的難處，女兒希望可以離開家。

這樣的案例，不可能一次談話就解決。我們持續進行學生的心理諮商課程。另一方面，繼續了解家庭造成的問題，並嘗試找出可行的解決方法。

透過諮商師和與媽媽的談話，我們大致了解這些年來家庭的狀況。

全家成員有，奶奶、前夫與其女友、大伯、媽媽和她。

她們一家三口住一間房，睡同一張床。

幾年後，妹妹出生，她改睡地板。

她看到生父和繼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只好沈默。卻換來繼父一個巴掌。

她睡在媽媽和繼父旁，只能閉眼裝睡，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一個月後，她又逃家了。

這次，我們花了近三個星期，才又找回她。

接下來的日子，讓我差點有從此幸福快樂的幻覺。

她偶而遲到，但都有正常上下學。

她和同學相處融洽，人緣極佳。

她有聰明的腦袋，各科成績都表現良好。

只是，仍入不了嚴謹導師的眼。導師認為她不適合待在這個班，認為她複雜的背景，會帶壞班上的同學。所以，非常明顯的暗示同學不要與她交往過深。

突然有一天，她又不見了。

這次，她有心不讓我們找到，連班上同學都不連絡，所有社群網站也都消聲匿跡。

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時，她回家了。

但是，卻發現她懷孕了。

媽媽堅持帶她進行流產手術。再見到她，已是快學期末。整個人更憔悴，更削瘦，更沈默。

我曾經問過媽媽，為什麼不帶著二個女兒離開，自立門戶。

媽媽說：

日子雖然沒有很愉快，但至少有遮風避雨的屋子。

生活沒有很優渥，但至少吃穿不缺。

大女兒雖然聰明，但沒考上公立，私校學費不便宜。

小女兒正在進行音樂治療，效點佷好，但學費很貴。

幾天後，她又不見了。

這次，媽媽似乎放棄再尋回她的打算。

學期末，媽媽前來學校辦理休學。

直到退休，我都沒有她的消息。

所有給她的訊息，仍是不讀不回。

彷佛人間蒸發，卻在我心裡烙下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