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打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李勳納悶:「你們倆怎麼會在這裡?」
桓古尋面無表情:「投降認輸,就告訴你。」
「啪!」米袋掉地,李勳攤開雙手,「來吧。」
一語甫出,刀風鞭風前後撲身!
右傘打前,左腳踢後,接著李勳左腿一擺,踩向桓古尋的胸膛,遭大手攔下後,白麟刀旋即橫來,同時長鞭復又笞腰!李勳一個後仰,刀尖與鞭頭於上掃過,而後左手擭住鞭頭,再翻身一踢,踢中俊朗的臉面!
許震海道:「別太得意!」右手猛一用力,扯得李勳左臂大開,白麟刀霍霍欲斬!
然則紙傘精準敲擊刀後手腕,力道之重,白麟刀差點脫手掉地。桓古尋牢牢一攥,刀鋒迴往敵身!
刀勢迅猛,李勳只得放開長鞭,快步急撤,卻恰恰中了桓古尋的意。腳踏第二步時,刀客倏爾加速,長鞭亦趁機揮擊敵人左踝,李勳悶聲吃痛,步伐稍滯,鋒芒傾刻逼至眉睫!
跑不了,李勳索性屈膝跪下,刀鋒在額際留下一抹血痕後,他功聚左掌,平推而出,桓古尋鎖竅揮拳!
兩力相碰,李勳被這蓄了全身勁道的拳頭打得視野劇顫,貼地的身軀沙沙而退,掉入溝渠前,及時攀住橋頭木柱,旋腰騰身,翩翩立於橋頭柱上。
桓古尋忍了忍,終是沒忍住,吐出一口鮮血。
許震海欲再揚鞭,李勳卻道:「慢著。」手伸入衣襟內,續:「再打下去,就不只要對付我一人了。」
「你當老子是被嚇唬長大的啊?」許震海對地甩鞭,惡狠狠地道:「沒瞧見剛才那個信使嗎?官兵隨時會到,只要拖住時間,屆時你插翅難飛!」
但李勳夷然無懼:「我炮竹一放,方圓十里內,必有人聞訊趕來救援,那群鷹犬飛得再高、跑得再疾,也快不過我的人,在那之前……三位又得一嚐三垣九星陣的厲害。」然後面朝始終沒有出手的人:「寧公子也不想我就這麼輕易地死去,對嗎?」
修長的身影站在樹蔭下,看不清面容,「我們究竟跟晉淵莊何冤何仇,要趕盡殺絕?」
李勳偏過頭,不再正視,「既為人臣,自當盡忠盡義。」
「盡忠盡義?」寧澈走出陰影,只見他的眉目、顴頰、唇齒均在發抖:「是甚麼樣的忠義,要用晷丘島兩百四十七個居民、段氏一家六十一口、十八個不問世事的桓家隱士,以及我寧家五十九條人命來成全?」
「……各為其主。」寥寥四字,立即引爆熊熊怒火!
眼前人影驟然一糊,下一瞬,袖裡劍劃向喉頭!
紙傘迅速一揮,擊偏寧澈左臂後,又來一腿全力掃往下盤!
李勳亦出腳對踹,卻不是要與人相拚,而是借力一蹬,反向輕身。
「後會有期。」人與話聲揚長遠去。
寧澈欲要追上,然許震海張臂阻攔,道:「行了,小娃兒不要這麼衝,先瞧瞧大娃兒的傷勢。」
「我沒事。」桓古尋掬起渠水漱漱口,抹去嘴邊的水漬,續:「方才那一下,他應只用了六成力,但落掌夠準,我才會吐血,好在是小傷,調個息、睡一覺,明早就好了。」
許震海叉腰道:「這次總算摸清晉淵莊的老底了。以莊主為首,旁侍太陰太陽二使,下馭太白、歲星、辰星、熒惑、鎮星等五堂堂主……」粗肥的手指搓著腮邊短鬚,「這幾年來,我打過照面的僅太白堂的張仁愈、熒惑堂的宋宇及太陰使高叔逸。」
桓古尋道:「我和小澈與張仁愈、宋宇,外加一個柯昱揚交過手,宋宇死了,張仁愈和柯昱揚雖還活著,但一個沒了左腳舌頭,一個沒了內功,不成戰力,堂主的位子該有其他人補上。」
「哎,再補也就補些小嘍囉,不足為懼,倒是那個奸險的高小人,實在不好對付……」憊懶的神態轉為凝重:「此子武功不錯,但真該忌憚的是他滿腹陰謀壞水。三年前就是他拉我入夥,並設局殺死淨求,事後再安排我進白馬寺。這人不但詭計多端,其心腸之惡毒,連老夫這個洗手不幹的黑道土匪看了,也自愧弗如。」
濃眉一軒,桓古尋道:「那麼從榆關、洛陽到太湖,所有暗襲明戰都是他的主意。」話及茲,腦海乍然閃過晷丘島那五具焦屍,他閉了閉眼,睜目再言:「不知常州那兒的狀況怎樣?」
許震海道:「你們不是約好了在寒山寺會合嗎?快去快去!淋雨候了大半天,我這副老骨頭也折騰夠了,要回客棧睡啦!」語罷,他揉著肚腩就要走開,邁步前,斜眼睨向寧澈:「小娃兒,別老陰著一張臉,李勳不是省油的燈,你越是怒意攻心,越是報不了仇。」
目送老人離開後,桓古尋道:「走,去寒山寺。」
「你不生氣嗎?」寧澈忽問。
桓古尋怔愣,他遂再問一次:「他們滅了你的母族,又殺了你父親,致使你自幼失怙,你的母親為躲避追殺,身懷六甲地遠走塞外,平安誕下你之後,含辛茹苦,獨自拉拔你成人,至死回不得故土……」鳳眸欺近,盯著輪廓深刻的五官:「你不生氣……不恨嗎?」
片刻沉默後,猶若谷風迴盪的男聲幽幽:「在部落生活時,我幾乎沒瞧過母親示弱流淚,但我看得出來……她很想念她的家鄉……很想念父親。」
澄淨的眼眸倒映西邊夜空,伸指虛繪,「那八顆星狀如垂柳,其上有三顆酒旗星飄揚。母親說她小的時候,中夜觀星若見柳星低垂正西,家人便會拎著數十罈的柳花酒,所有人一同登上高樓,歡歌暢飲,她每年都很期待這個時節,不但能一整晚不睡覺,隔天日上三竿再起床也不會被大人罵……」然後身往右轉,面向北天,「那是武曲星,是北斗七星的第六星,也叫作開陽。我幼時常問父親在哪裡,為何沒和我們在一塊兒?母親便會指著天上的武曲星,說父親在那顆星星上,因為天帝有很重要的任務指派給他,不能下來相聚,但為了保護妻兒,每天晚上都能見著武曲星閃爍,表示父親一直在守護我們母子倆。」
「哼!」寧澈鼻息一重:「若非晉淵莊暴虐無道,令堂何須編造這番說詞安慰稚兒?更無須獨對星空,思念逝去的家人。」
相較好友的憤恨,桓古尋的情緒平靜:「隨著晉淵莊行跡益發顯露,我開始思考,為甚麼母親從不提起仇人的惡行,也不講明父親的死因……看著你……我似乎能夠理解……」
寧澈問:「理解甚麼?」
「理解她不希望我是被灌輸的憎恨,或世俗的孝義束縛而找上晉淵莊。母親要我自行選擇,選擇報仇……又或放下。」清朗的嗓音滿是懷念:「禮節、詩書、內功、刀法、射術、騎馬……母親教會我許多事,但她從未教過我甚麼是恨……」
長指忽地拽住濕淋淋的蓑衣,寧澈瞠目咬牙:「恨就是不將其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不啖飲其血其肉,寧受千刀萬剮!」
桓古尋只問:「這樣的小澈……仍是小澈嗎?」
密睫輕顫,反問:「那拋下家仇不顧的我,就會是我嗎?」
「我不曉得。」右手覆上胸前的五指,桓古尋道:「但咱們可以一起找出答案。」
*****
「子謐,你們來啦!」寧澈蹲在寒山寺門前的石階,桓古尋則站起問說:「常州那邊還好嗎?」
陸、賀、趙三人已先行離去,僅只安夏二人前來。夏時鳴神色疲倦,但更多的是煩惱:「如早前預料,咱們委實遭受攻擊,撐了好一會兒,直到賀先生他們趕來協助,才得以脫身,常州的兵馬也於那時出動,一路追人追至城外南郊……」話稍遲,寧澈便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看見南郊起火,火勢之大,在城北亦瞧得一清二楚。」安奉良眉峰緊鎖:「怕是叛黨放的火……」
「確實是叛黨放的火,接受皇命南下的三百將士,全軍覆沒。」四人齊齊轉頭,就見寒山寺門口,鴉鬢檀唇,羅衫掩酥胸。
即便時過夜半,潘文雙依舊盛裝打扮,但男人們無暇欣賞,她的臉色亦不像以往輕鬆:「幸好二位沒跟著追出去,那些叛黨預先在南郊設下埋伏,三百騎兵跑過南郊二十里外一塊空地時,地現巨坑,坑裡還插滿尖木,人馬悉數中伏後,晉淵莊再倒油燃之。你們看到的火光,便是這般來的。」
聽者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然則事情嚴重程度尚不只如此,潘文雙續說:「我派去的人寄信回報,晉陵的守城兵搜索全城時,一名叛兵跑到城東一間工坊,正要包圍突襲,工坊霍然失火,縱然即時搶救,大火仍燒死叛兵和住在裡頭的十二個工人。」
夏時鳴不禁豎眉怒斥:「逃逸不成就拉著無辜的人陪葬,簡直喪盡天良!」
「沒那麼單純。」麗容緊繃:「撲滅火勢後,守城兵進屋調查,發現那間工坊專門製作紙傘,就殘骸來看,坊裡紙傘的作工相當特殊,傘柄鏤空,裝設夾層,後堂還擺著數箱細針短矛……」
桓古尋訝然:「那是他們製造機關傘的地點?」
「不,替死鬼而已。」寧澈斷然:「莊主既是李勳,他們平時必在嘉興活動。」
「李勳?」安奉良與夏時鳴異口同呼。
潘文雙已收到寧澈來信說明,面色較為鎮定:「這幾日在寒山寺時,有聽過僧人提及這位嘉興縣令,他在鄉里風評極佳,為官清廉……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夏時鳴猶是不敢置信:「他居然是叛黨……那些公正不阿、仗義敢做的行徑,皆是惺惺作態嗎?」
安奉良道:「當務之急,該先遣兵捉緝李勳。」
潘文雙卻說:「來不及了,他已呈書辭官,這兩天消息一傳出,嘉興的居民無不惋惜,想方設法慰留李勳,連不在嘉興境內的寒山寺,也有僧民欲連署上書。」
寧澈道:「晉淵莊早料到此情此景。初以紫筍茶葉為餌,將眾人的目光引至常州,再刻意大肆胡鬧,意圖使人錯信晉淵莊就在那兒落腳,但咱們沒被騙過去,反而將計就計,揭穿李勳的真實身份。」
「然他辭去縣令一職,是不是暗示咱們的一舉一動,皆在敵方的算計之中?」安奉良擔心。
「或是更直接的原因。」潘文雙道:「他要把全部的心力放在反叛朝廷上,故而辭職。」
桓古尋沉吟:「那麼他們的下一步會是甚麼呢?」
「這回有賴安壯士及夏少主易容誘敵,引蛇出洞,雖是達到目的,卻也遭對方反將一軍。」潘文雙抿了抿唇:「根據現場查探,除了尖木外,那個巨坑還架設著高樁長梁,樁梁繫著鐵鍊,牽引至外圍,上以草皮虛掩。朝廷的鐵騎行經時,僅需拉動鐵鍊,拉倒樁梁,三百人馬齊陷巨坑,難逃生天。」
「如斯巨大的機關,晉淵莊肯定早在舊年,甚至更久以前就已布下。」寧澈支頷思忖:「他們在江淮蟄伏多年,類似的機關陷阱還有多少?」
安奉良圈弄羊角般的髮梢,「這顯然是針對大批兵馬而設。晉淵莊不欲讓朝廷用人海戰術壓制,遂出此策,避免正面交鋒。」
夏時鳴道:「不能以人數優勢碾壓,又沒佔據地利,不就陷入被動的局面?」
苗條的身形款步行過四人間,邊走邊說:「那間工坊的底細仍未明晰,而武承嗣是次在那邊栽了個大筋斗,絕不會善罷干休,奴家亦會繼續追查……」
噠、噠、噠!寧澈大步行至她面前,堅持己見:「工坊明顯是他們的伎倆,既已成功誘使晉淵莊的高層聚會,並釣出李勳,何必再踏入圈套中?」
潘文雙僅道:「沒有十足的證據把握,我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那你該加派人手抓捕李勳,而非與庸碌之輩起舞……」話未完,寧澈就被一把拎開,桓古尋擋在他與潘文雙間,問:「大人不通緝李勳?」
美眸微瞇,聲調冷淡:「李勳在嘉興有極高的聲望,知悉自己忽然不告而別,必惹來百姓議論,此時大舉清查,民眾非但不會相信他是叛黨,反倒會引發民怨,甚或助其逃脫窩藏。投鼠忌器,綁手綁腳的,還不如靜觀其變。」
「也好。」桓古尋點點頭:「就慢下腳步,重整計畫布防……」
「這不就合了他們的意?」寧澈焦躁地踱上踱下,「晉淵莊就是要阻斷咱們的攻勢,李勳的暴露定在他們的意料之外,不乘勝而追,豈非白白失去一次打擊叛黨的機會?」
夏時鳴道:「真的給你逮到李勳,又能怎樣?」寧澈對上倨傲的眉眼,正想發話,他又續:「急著揪出主事禍首,卻沒有將之一網打盡的辦法,就算處死罪魁,也不過是讓好不容易露出尾巴的叛黨再度隱匿。你忘了晉淵莊怎生來的?」
寧澈信誓旦旦:「有我在,他們不會再有下一個十年。」
然安奉良道:「你冷靜點,晉淵莊不是單憑意氣仇恨就能解決的。」
薄唇一分,欲要再說,卻被桓古尋扳過肩膀,「斬草要除根,若按耐不住脾氣,冒然出手,不過是給晉淵莊送人頭罷了,你還想再見幾人為此喪命?」
急促的喘息逐漸平緩。
見人理智回攏,女聲方續:「夜深了,四位勞累一夜,先回府歇憩。我會持續追查常州的工坊及李勳的背景,其餘的事擇日再來參詳。」她優雅地施禮道別:「慢走不送。」然後踅回寺內,關門上閂。
覷著寧澈猶帶陰沉的臉,安奉良道:「放寬心,晉淵莊截住咱們的進攻,表明他們要調整攻防進退,不妨趁這段時日,移轉一下心思。」
「移去哪裡?」口氣敷衍,一顆心猶在滅門之仇上。
「眹珠啊!」安奉良莞爾:「你不想拿回你的傳家畫軸了?」
寧澈眉一挑:「萬閣想到方法了?」安奉良反把問句扔了回來:「你們呢?」
桓古尋應道:「有想到一個,得試試看才知行不行得通。」「我們也差不多。」安奉良回道。
「這麼聽來……」夏時鳴說:「今夜也不是那麼糟嘛!」
*****
三聲不輕不重、不疾不徐的叩門後,門外的僕役朗聲:「鳴少爺,陸先生、賀先生及賀夫人來訪,人在椅廳,安少爺正代為招呼。」
夏時鳴捏著紐扣穿過衣襻,回:「好,我馬上過去。也請方小姐、寧少爺和桓少爺移駕至遐。」
打理好儀容後,夏家少主步出臥房曉室,踏上曲橋,兜兜轉轉至中庭,進入位於龍曜堂西側的椅廳。
椅廳與旁邊的梧軒、灶房三者相鄰,座落在一片椅桐林中,高樹蓊鬱,亭亭蔭宇,周圍還可見許多巨岩假山,耳畔聽得潺潺流水,恍惚間,彷若置身山澗幽谷,愜意閒適。
跨過椅廳的門檻,夏時鳴即道:「三位來得好早。」
「難得今天天氣這麼好,早起早享受!」陸悟爽朗的大嗓門迴響廳堂:「那兩個小子還在睡啊?」
眼觀窗外啄木食蟲的鴷鳥,安奉良嘴上道:「夏府占地廣大,沿途又美不勝收,走來自是費時。」
賀景淳忍不住稱讚:「適才從大門走進來,不過幾步路的距離,腳程卻快不起來,眼目所及如詩如畫,欣賞完這邊的風景後,脖子一轉,眼睛一偏,又掉入另一幅春色中。」
素來冷豔的面容稍顯柔和:「貴府的僕人真有耐心,陪著咱仨晃了一刻鐘走到這兒。」
夏時鳴笑道:「他們早習慣了。你們不感到驚艷,咱家的人還會失落呢!」
五個年輕人閒話家常,待沏了第二輪茶後,桓古尋、寧澈、方玥相繼到來。
趙若姎當問:「鑽研得怎麼樣?」
「我有個跋達曾稍微透露,聽來……很是誇張的鍛術。」桓古尋答:「用足以撼動天地的力量,加諸在指尖大小的金屬上,一瞬融合出眹珠。」
賀景淳皺皺眉頭:「足以撼動天地的力量……怎麼弄?」
「澤山錄。」寧澈道:「如畫軸所示,我來操縱萬物靈氣,再由阿尋匯集至指尖,將之灌入眹珠成形。」
陸悟眨眨眼,微張著嘴:「這麼簡單?」
「說來簡單,做來難吶!」鍛造師加以講解:「我打算用鑌鐵作眹珠的胚模,將材料放入半圓的胚模後,我拿著另一半的胚模,從半空中壓下,力道須剛好足夠擠壓鎏金鋈鐵塑形,又不會壓壞鑌鐵。就我和小澈現下的功力,引動天地之力還行,控制力大力小就難了。」
「假若力量得宜,準備的材料也無誤的話,半成的眹珠歷經四時,吸收日月精華,理論上便能自成宇宙。」寧澈補述。
「嗯……這與我們的推論不謀而合。」賀景淳摸著鬍鬚,道:「依照先前假設,材料應遵照五行運轉之道。龍麟二主的骨粉……或者當說澤型與山型的靈氣分為『水』與『土』,『金』為鎏鋈。在眹珠完整生成期間,將其嵌入一顆千年古樹中,不但能幫助吸收精華,樹的靈氣亦會導入眹珠,是為『木』。」
「那『火』呢?」夏時鳴問:「骨粉可不能過火啊!」
「還沒想到。」趙若姎略顯苦惱:「你們覺得會是甚麼?」
「『火』不一定這般直觀明朗。」安奉良道:「把眹珠放在天氣炎熱的所在,如同接收古樹的木氣,納入當地的熱氣。」
「恐怕不行。」賀景淳當即推翻:「眹珠完成前,五行缺一不可,嵌入古樹能時刻吸取木氣,但世上有哪一處四季都赤日炎炎?南方多雨,熱氣易散,沙漠夜晚便冷了,樹木也無法於此中生存……而且別忘了面具頂上那顆眹珠,可是在終年寒涼的東北之地鍛出的。」
陸悟仰頭一嘆:「咱們翻遍諸多典籍,書紙都翻爛了,依然不得一絲端倪,遂來聽聽你們的意見。」
「一年到頭都很熱嗎……」桓古尋瞇眼歪頭,大家亦絞盡腦汁地思索。
好半晌後,默然不語的方玥突然出聲:「咱們還忽略一件事。」
「甚麼事?」七道視線紛紛投來。
「納四方上下,歷古往今來,天行四時,地運五行,陰陽雙生,乃成宇宙。」低柔的女音覆述最初的線索,續言:「咱們只著重在四時五行,卻忽略了最關鍵的那個──陰陽。」
寧澈道:「這代表……多了兩樣東西要找?」
銀簪輕晃,方玥進而解釋:「陰陽交感互應,產生氣的流動,始為天地,而後經過漫長歲月的累積,化生出的萬物滋長、蓬勃、消亡,生生滅滅,猶如一個大圓,難覓起源與盡頭,遂成今日的四時五行。以人體為例:臟屬陰,腑屬陽,而在五臟六腑之下,各個臟腑又能分出陰陽,陰是指臟腑的形質,陽則為臟腑的功能,像是心陰不足會導致心煩氣躁、失眠多夢,腎陽虧虛則會畏寒、精神不振等等……換句話說,陰陽不是實物,是……是某種原理、狀態,推動四時五行。」
「有道理。」收攏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著掌心,賀景淳忖道:「天地分出陰陽前,呈現混沌之態,也就是無極。若無極不變成陰陽兩分的太極,就沒有天地,在天無象,在地無形,加了再多的物什,亦不過是死物,絕非自有天地的眹珠。」
話到這裡,大夥兒仍舊感到撲朔迷離,陸悟還拍頭高叫:「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嘶……乾脆掘開耿峻軒和寧慶的墳,問問他們是怎生做到的比較快!」
此話一出,安奉良的手肘立時頂了過來,但寧澈已經聽到了,他轉向陸悟,神情怔然。
意識說錯了話,陸悟道:「抱歉抱歉,是我口沒遮攔,絕不是要對你的祖先不敬。」「我不是介意這個。」長目炯然,似有所得:「我好像……有點頭緒了。」
「啊。」桓古尋亦有領會:「澤山錄。」
「哦?」夏時鳴揚起右邊的眉毛。
寧澈道:「四時五行遵循的陰陽之理,為眹珠運轉的關鍵,那麼換個角度想,甚麼東西這等特別,特別到能驅動眹珠?」
「澤山錄的真氣。」趙若姎醒悟:「有別於一般武學真氣發自人身,主要用於禦敵健體。經萬物淋洗的真氣,既不失本質,又能與萬靈互通有無……你認為這即為眹珠的陰陽?」
「更確切地說,陰陽帶領各自的四時五行,而澤型與山型的真氣分在其中。」寧澈侃侃而談:「四時的春夏秋冬是天時,春夏為陽,秋冬為陰,不用咱們操煩,便會依序而轉。但是人為加入的五行就要考慮其動力來源,這就是為何澤山錄的真氣不可或缺。」
「修練澤山錄需要兩個人,也就是陰與陽。」不似好友談吐流暢快速,桓古尋講話緩慢直白:「眹珠發想自澤山錄,那就要和澤山錄一樣,要有兩個。」
安奉良奇道:「兩顆眹珠嗎?」
「不。」賀景淳豁然開朗:「是有兩個五行,澤型與山型的真氣各屬其一,作為運行的動力,在兩個五行自體循環時,又因澤山錄真氣的特性,兩個五行交流互感,正為陰陽。」
「所以總共有十樣東西。」夏時鳴扶額沉思:「倘使澤型所在的五行為陰,該屬於陰五行的『水』,那麼山型就是陽五行中的『土』……」
趙若姎繼而推想:「然則原先盤算用以滋養眹珠的千年古樹,該屬陰、陽哪一個五行呢?」
「何不著眼於眹珠本體?」方玥道:「外為陽,內為陰,那眹珠的內部……也就是鍛造會用到的材料屬陰,那外部……」
「便是滋養眹珠的環境!」茅塞頓開,安奉良喜形於色:「古樹該屬於陽五行的『木』,那還欠缺『金』、『水』、『火』……」
「如果陽五行是環境,那鍛造過程也該安入五行。」桓古尋道。
「對啊!」陸悟撫掌說:「金曰從革,是說順從與變革、可剛可柔者,皆屬於『金』!你說的技術能瞬間改變金屬,易形而鍛,不就是『金』嗎?」
寧澈恍然頷首:「木曰曲直,凡具有曲直、生長之象的事物,皆可謂『木』。莫怪你們選用古樹,並非單是材質相符,是因其最貼近五行原意。」
「唰!」賀景淳展扇輕搧,一面搧一面想:「水曰潤下、火曰炎上、土曰稼穡,剩下三氣也要依照此理而列。目前已知『土』為山型的真氣,要來滋養眹珠……眹珠嵌入古樹前,先在洞中抹上一層軟土,土為萬物生滅之所,亦有載物、受納之意。將軟土與麟主的骨粉混合後,即可當作滋養眹珠的溫床。」
「至於『水』、『火』……」方玥道:「或該從古樹扎根之所探究。」
陸悟抱臂而思:「咱們得慎選這棵古樹,不是隨便一棵活得久的就行……」
寧澈建議:「也許得回到第一顆眹珠的誕生地。」
「關外幅員遼闊,人跡罕至的地方也多,千年古樹不知凡幾,該從何尋起?況且近期去那兒……」夏時鳴道:「不是一個好時機。」
賀景淳問:「發生何事?」「邊關或有戰爭。」寧澈答道。
趙若姎聲色一凜:「戰爭……是契丹人嗎?我們在那兒時,經常聽聞契丹人抱怨統轄者。」
「李盡忠的確有可能起兵。」桓古尋說:「不過小澈曾發信通知營州都督,且契丹族和奚族均沒強盛到可以發動戰事。」
寧澈問:「進叔可曾預測邊關何時生變?」夏時鳴搖搖頭:「你也瞭解爹親的個性,他不會明講,要我自個兒思量判斷。」
「鍛造眹珠的日子,得往後延了……」趙若姎淡漠的雙眸似有意似無意,落在俊美的容顏。
「過陣子確定時局穩定,再正式著手也不遲。」寧澈倒不著急:「何況眹珠乃非凡之物,在鍛造前,還要想個法子制衡它的力量,避免靈氣大量外洩,造成毀天滅地之災。」
「我們要的那棵古樹……應該就在太白山上。」桓古尋道:「我們和耿前輩他們,都是在那邊習成澤山錄的。」
陸悟道:「既有安全的疑慮,還是暫時別出關的好。你們倆眼下先練練出招的手感力度,剩餘的要素就交給我們……雖然必要之物變多了,但最少有了大致的方向,不會像此前宛如無頭蒼蠅,碰壁了還直往頭前飛。」
「辛苦這麼久,終於有進展了!」夏時鳴起身直腰,「諸位都尚未吃早飯吧?還請挪步到隔壁的梧軒用餐,算算時辰,當前正好開飯。」
一聽要吃飯,頓覺飢腸轆轆,獨獨寧澈道:「我不餓,你們吃就好。我去城裡逛逛,回頭見。」然後離座正衣,舉足而遠。
*****
「少爺,那邊有位姓徐的秀才找您。」客棧二樓的欄杆邊,三個富家子弟圍坐一桌,家丁走近背倚矮欄的少爺,手指樓梯口的布衣書生。
「嗯,竟然跑到這兒來……」這位少爺名喚金元梅,金氏乃餘杭郡望,他雖被喚作少爺,其實已年過不惑,七十歲的父親是金氏的宗主,老當益壯,是故還未輪到他當家。
近來吳越的新聞一則接著一則,嘉興縣令驟然辭別是當中之一,金元梅亦有耳聞,本以為事不關己,不料吃個飯也不得閒。他捋著黑中泛白的山羊鬍,低喃:「人家不想做官,強行留下他豈不顯得不識趣……」
「金少爺此言差矣。」不等人引見,徐秀才逕來打揖,「李大人廉潔如鏡,可謂嘉興的一塊活牌坊。寒食節當天,李大人當眾擊殺惡少顧高德,他遠在京城的父親顧緯邦聞訊震怒,漏夜回鄉,見證據確鑿,翻不了案,便不斷向蘇州刺史施壓,處處刁難李大人,李大人雖無言明,然他日前無端告辭,必有隱情。在下曾受李大人的恩惠,今李大人有難,定要竭力援助,素聞金少爺在杭州的佳名善舉,望您行個方便,在這份連署書上簽下大名。」
語畢,徐秀才折腰捧書,姿態謙恭有禮。
「蘇州的事,怎地跑來找杭州的我……」金元梅道:「雖然嘉興離茲甚近,但我畢竟是杭州人,你要不去同在一州的吳縣、崑山、常熟等地……」
「金少爺明鑑,近日有賴多方出錢出力,於蘇州各縣號召,截至昨日未時,已召集了九百八十多人,識字的就簽名,不識字的就畫押,嫌少不嫌多,還請三位少爺撥空提筆。」徐秀才道。
「這麼多人?」金元梅和兩旁的族弟瞠目咋舌。
「大哥,這個李勳當真是人才啊!」左手邊的金仲竹道:「他一個外地人,毫無家族背景,不攀附勢力,在嘉興也僅為芝麻小官,卻能引動近千人響應。」
徐秀才微笑:「平日多行正義,危難時自有人挺身相助。」
金叔松道:「簽名不過舉手之勞,大哥,就幫幫他們吧!」
金元梅想了想,答應:「好,你們也簽吧!」徐秀才喜上眉梢,攤書遞筆。
筆尖甫沾染墨汁,一把男聲傳進耳裡:「三位少爺真熱心,不過得當心了,署名動作雖小,其後的意義可是大過你整個人,小心別把一家子賠進去了。」
循聲回溯,鄰桌坐著一名面如冠玉的錦衣公子。金元梅問:「小兄弟此話何意?」
公子沒有側頭面來,斟酒而飲,似自語,似答話:「倘使李勳是被顧緯邦使計趕走,金氏連署挽留,不就擺明和顧氏唱反調嗎?」
瞧金元梅手一頓,面帶猶疑,徐秀才蹙額反駁:「李大人才德兼備,他蒙受委屈,吾等毫不作為,豈非坐視奸佞猖狂?」
公子仍然不正面相對,也不接徐秀才的話,猶自再語:「小弟不熟悉世家大族,但也聽過顧緯邦是大理寺少卿,其長子是大理寺正,此外顧家尚有數不清的叔伯兄弟在朝中任職,且不說那份只有小家平民的連署書入不入得了高官的眼,讓顧緯邦得知有誰敢拔他髭鬚,不將他們滿門抄斬才奇怪呢!」
徐秀才待要斥責,卻聽金元梅說:「唉,徐小兄弟,你……另請高明吧。」
「金少爺,莫聽他胡說……」然而話到一半,金元梅揮揮手,魁梧的家丁上前阻攔,說:「徐先生請回,別讓我家少爺難做人。」
斯文的書生滿臉失望,卻莫可奈何,轉身下樓前,忿忿不平地瞪了鄰桌一眼。
貴公子視若無睹,自若地飲酒吃菜。
等到玉白的長指壓了錢在桌上,公子酒足飯飽地出了客棧,背後又響起徐秀才的聲音:「你是顧家的走狗嗎?」
公子頭都不回,自走自路,短短應了一句:「不是。」
「為何要阻撓我行事?」徐秀才穿過人群追上來,本欲抓住前人的臂彎,然指掌一空,沒抓著。
「那不叫阻撓,我是在提醒那三個少爺,亦是在提醒你……」公子側首正對:「不要為不清不楚的人聯名簽署,不然死了都不明原因何在,後悔莫及。」
徐秀才道:「李大人哪裡是不清不楚的人……」「那請問他是何許人也,家中有無高堂妻小,平素可有親朋好友走訪?」一連三問,徐秀才均答不出,他咬了咬下唇:「不通曉這些又如何?他為官為人坦蕩磊落,有目共睹,你質疑他甚麼?」
「若他清清白白,要查明他的身家合該不難。」公子道:「你見過他私底下的一面嗎?再問得直一些……他人前是這模樣,你怎知他人後是豬是狗?」
「你!」徐秀才真想一拳揮過去,強忍怒氣後,道:「我不知你和李大人有何過節,但我認識的李大人正直豁達,從不與人交惡,縱有嫌隙,定是你不對……」
公子倏然停步,深邃的鳳目戾色騰湧!
明明身處人來人往中,徐秀才卻有孤粟漂海之感,喉頭不由得咕嘟一滾,閉口噤聲。
「笑話!他不是壞人,難道我就是嗎?」言罷,寧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