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起來啦……顧惡少被抓起來啦……李大人把顧惡少抓起來啦!」范家濱上,一陣陣的呼喚伴著飛舞的花瓣,飄進大眾耳中。
「欸欸,你們聽見沒,顧仲堯被抓了,快去看看!」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范家濱皆聞知那個叫顧仲堯的,被官府捉去公堂。鄉民立時放下手邊事務,夫告妻、母呼兒、少牽老、大抱小,祭祖的供品,郊遊的玩具都不收拾,所有人朝嘉興的城門口湧去。
「顧仲堯是誰啊?」桓古尋用腳背顛著鞠球,鞠球上上下下,不緊不慢,末了稍稍發力,鞠球過頂高出,再直直下墜,觸地前,右腳抽中球心,深紅色的球影飛越野草林木,疾馳如梭。
「嘿!」夏時鳴伸長了腳,將急墜的鞠球輕輕勾向自己胸口,隨後一個挺胸,球就跑到了頭頂,頂了兩下後,復回腳背,兩隻腳背輪流顛球,鞠球始終沒有掉地,他邊顛邊道:「他們說他被李大人抓起來了,那個李大人應為李勳。」
其他人接連走來,安奉良道:「要不要去湊個熱鬧,瞧瞧李勳是甚麼樣的人?」
「我看你是想找機會跟他打一架吧!」夏時鳴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寧澈道:「我也有興趣。咱們雖已排除李勳,但多瞭解他,對行刺或多或少有幫助。」
許震海挖挖左耳,「小娃兒真喜歡玩命,你不是才在吳縣栽了個大筋斗,傷好了嗎?」那晚晷丘島連續爆炸,不僅驚動吳縣官府,鄰近地區亦有所聞。雖然相關人等的傷勢已好了四、五成,但如許震海這等老練敏銳的高手,觀察臉色、喘息、姿勢及肌肉起伏,便知其不在最佳狀態。
藍渝樺提議:「不如由我們去,李勳不識得我們,應不會留神關注。」洪珺萱較為細心:「我和你去就好,太多武者聚集,恐怕李勳心生戒備。」盧筠甄頷首同意:「算算時辰,王淦該能活動了。你們聽畢審理,就來找我們吧!」
「兩位若察覺不對勁,即刻出城,千萬不可逗留。」寧澈叮囑完,輪到桓古尋說:「最好不要同行,前後分開過去。」
藍洪二人遂抱拳暫別,看著離去的麗影,夏時鳴忽言:「顧仲堯啊……或可藉此測測李勳的風向。」「怎麼說?」安奉良問。
「顧氏於蘇州頗有勢力,前年爹親帶我來這兒和顧大人談生意,他官拜大理寺少卿,見河運發達,白銀是江水滾進來的,便想買幾艘船跑跑,賺賺外快。」夏時鳴道:「當日在顧府的書房洽談,顧老爺的二兒子顧高德倏然闖進,嚷著有人欺侮他,要把西街的誰誰誰攆出嘉興……他的名取得一點也不像他,一大早便渾身酒氣,十足的紈褲子弟,一看就知只會惹事。顧大人掌天下折獄詳刑,卻拿家裡的么子沒轍,完全無能管束。」
寧澈瞭然:「那個顧仲堯大概就是顧高德了。顧氏聲勢甚高,假若李勳能扛住威逼利誘,讓顧仲堯得到應有的懲罰,李勳就是真漢子。」
盧筠甄道:「若他徇私枉法,寧公子仍要堅持暗殺嗎?李勳知悉二位在追查火猿寨,想必已對你們留了心,你們今天來這裡,只怕逃不過他的耳目。」楊芳忖道:「真欲刺殺,是不是等那三人離開嘉興為佳?」
桓古尋搖搖頭:「那三個人難得同聚在此,一起殺最安全省事,若讓他們回到自家地盤,刺殺的難度與次數皆會增加,更無可能成功。」
安奉良道:「李勳是真好漢抑是偽君子,等藍姑娘她們返回再作判斷。眼下該先探探都督們的動向。你們仨和李勳打過照面,不宜入城……」話未竟,夏時鳴接道:「我們二人去。」
許震海贊同:「也好,從這兒往西北行三里半的路,有座廢棄的村莊叫韋陀村,我們在那兒落腳,王淦也在那處。」寧澈亦道:「拜託了。」
於是九人分成三路,各自行事。
「星湖雪和雲上日呢?」路上,桓古尋問許震海。
「呦!大娃兒還念著你的馬啊!我還道你忘記了!」一提到兩匹神駒,許震海大發滿腹牢騷:「那兩匹馬挑嘴得要死,不食野草,不飲窪水,成天跟我搶梨子葡萄吃,給牠們後,嚼了幾下,居然嫌不夠甜,給我吐出來!要不是看在牠們替爺爺省腳力的份上,我早把牠們下鍋煮來吃!」
桓古尋木著俊朗的面容:「牠們肯讓你騎牠,表示牠們信任你,把你當朋友,這不正好,你也沒甚麼親朋好友。馬兒跟人不一樣,你對牠好,牠便對你好,絕不會害你。」老人為之氣結:「我才不需要兩隻畜生可憐我!」
楊芳笑道:「良馬不凡,當用精秣潔水來養。我有位族兄亦好馬駒,天天為他的愛馬梳毛刷背,還專門請人每天吹笙彈琴給牠聽,嫂子還為此大吃飛醋。」盧筠甄道:「虧得你嫂子忍得了你那個族兄。」
「只要不是玩物喪志,一兩個陶冶性情的嗜好,何足介懷?」寧澈道。
「怎樣都好。」許震海擺擺手,「快把那兩匹被慣壞的少爺馬帶走,要不我的棺材本早晚被牠們吃光。」話罷,旁人無不鼓頰憋笑。
就這樣,一行人東拉西扯,朝韋陀村的方向走去。
到達目的地,就見牌坊左側的木柱被蠹蟲蛀得坑坑巴巴,嚴重外傾,「韋陀村」三字殘破腐朽,歪斜欲墜。進了村,眼前盡是荒煙蔓草,斷址頹垣,即便日正當中,那股陰森衰敗之氣依舊令人望而生畏,裹足不前。
不講許震海,盧筠甄和楊芳這十來天皆住在這兒,早已習慣該處氛圍,熟門熟路地將桓古尋和寧澈領至兩層樓的韋陀寺。
相比別處不是牆破就是屋頂破的房舍,這間韋陀寺勉強能遮風擋雨,前廳的韋陀佛像黯淡久塵灰,地板中央堆了一圈篝火,周圍散落著鍋碗瓢盆、草席軟被。
「噠、噠。」、「嘶──嘶──」熟悉的蹄聲及低鳴響起,桓寧二人循聲步至後院,院子裡雙騎一黑一金,正為星湖雪和雲上日。
「平常安安靜靜的,主人一來便出聲迎接,當真有靈性。」盧筠甄摸摸星湖雪後,又順了順雲上日的鬃毛,對其大為喜愛。
桓古尋道:「牠們是聞到我和小澈的味道。」折起星湖雪的一隻前腳查看,又續:「小澈,該修整馬蹄了。」
金黃色的馬頭親暱地往寧澈的頸窩蹭,「好久沒見雲上日,牠好熱情。」
修整馬蹄得將蹄鐵拆下,銼磨過長的馬蹄後,再裝上新的蹄鐵。雖有現成蹄鐵,然蹄鐵須貼合每只馬蹄的形狀,馬匹走路才會端正舒服,故得先燒熱蹄鐵,再以鐵鎚敲打塑形,反覆與馬蹄比對,直至全然契合,方能釘上新的蹄鐵。不過雲上日的蹄甲較薄,不適合熱釘,直接冷釘即可。
桓寧二人牽著馬晃了村莊一周,幸運找到一家打鐵鋪,熔爐鐵砧有些生鏽,還算堪用。兩人隨即搬來木材,點火加熱熔爐。
寧澈雙膝夾住雲上日的左前腳,掏出卡在蹄下的髒物,隨口道:「這村不大,卻有不少商鋪,寺廟還砌磚疊瓦地蓋了兩層樓,足見以前這裡蠻富裕的,又鄰近嘉興,不悉因何廢村。」
桓古尋點著火種,柴火噼哩啪啦地燃燒後,亦彎身清除星湖雪的前蹄,「我猜是命案。」寧澈愕然抬頭:「何以見得?」
「方才打開民房的門,裡頭的家具雖壞的壞,爛的爛,仍能看出桌邊椅面有數道很深的刀痕,不是一般的菜刀柴刀造成的,此外牆壁、門板、家具都有暗褐色的潑濺痕跡。」桓古尋推測:「該是大批強盜入村洗劫,村民全遭殺害,村莊才會廢棄。」
「強盜?許震海嗎?」鳳眸深邃,環目四周,一股涼風揚起沙塵、鑽進牆隙、吹出破窗,呼嘯陰寒,「他竟把咱們帶到他從前犯案的村莊!」
「不然小娃兒有更好的建議嗎?」蒼老的嗓音驀然插進,許震海叉腰挺肚,口氣不善:「我總不能大搖大擺地走進嘉興,把王淦拎給三個都督吧?在地人不會來這裡,在你們拖拖拉拉地處理好雜事前,王淦待在這邊最穩妥。」
「……嗯,確實穩妥。」桓古尋繼續專心拔起舊蹄鐵。寧澈則輕哼:「老先生的神經還挺粗的,你夜夜睡在此處,不怕往昔的鞭下亡魂入夢相談嗎?」
許震海冷笑回應:「那些冤魂要報復老夫,何須挑時間地點?莫說睡覺,我眼睛稍微閉久點,便有人語細碎,白影閃現。」話畢,他忽地瞥向通往後堂的穿廊,寧澈和桓古尋跟著看去,走廊空蕩蕩的,甚麼也沒有。
揉了揉右目後,許震海不耐催促:「你們倆動作快點,王淦要說那三個都督的事。」
桓寧二人對視一眼,趕緊修蹄釘鐵,回至韋陀寺。
王淦被關在韋陀寺的二樓,盧筠甄本欲陪楊芳在一樓等候,可是楊芳不要,於是她們連同許震海、桓古尋、寧澈三人作夥上樓。
相較上次見到他,今次王淦瘦了許多,癱坐窗下,沒打理的毛髮亂糟糟的,長長的雙臂綁在頂上的窗欄,越瞧越像一隻長臂猿,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看來許震海待他不「薄」。
「我……我想喝水。」乾啞的嗓子甫開,「嘩啦!」許震海徑直一桶水倒在他頭上,「水給你啦,有甚麼屁就快放,爺爺沒心情陪你耗!」
舔過綻裂的嘴唇,王淦答說:「幾年前,我在崑山綁了一個少爺,欲向他的家人討要三百兩黃金,殊料我那群小弟笨手笨腳的,不但弄死那個少爺,還暴露行蹤,害我們被官府捉住,本已判定秋後問斬,榮世禮……也就是潤州都督,突然來死牢,要我到他的手底下做事。我說我幹不了正經事,否則幹嘛舔刀口過日子?誰知榮世禮就要我幹回老本行,並保證我不被官府捉緝,條件是二八分賬。」
許震海納悶:「他只拿兩成?這筆贓款再和兩個都督分,百兩黃金剩不到七兩,他有這麼缺錢嗎?」「兩成?你太低估他的貪心了,他要的是八成。」舐唇後猶感口渴,王淦偏頭吸取衣袖上的水分,含糊地答:「他套出那群肥羊要去哪兒玩後,便主動通知我們,叫我們埋伏前路,伺機宰羊。」
寧澈忖說:「他官位極高,與之往來的商貴多不勝數,言談間偶爾聊到接下來的旅程,榮世禮加以細問,對方不疑有他,和盤托出。等到你們劫走人質,此案必定震驚一方,榮世禮再藉機到當地視察,獲悉調查進度,適時出手抹滅線索,甚或先一步告知你們官府的排布……」俊顏露出鄙夷的神情:「莫怪各地官府均逮不著你們,領頭的就是主謀,成得了甚麼事?」
楊芳思及堂姐便是因此被擄走,受盡羞辱折磨後自刎而亡,氣得發抖:「這、這算甚麼……好不容易逮著人犯,卻為一己之私輕縱……那個榮世禮,他有沒有良心?」話到末處,聲淚俱下,一旁的盧筠甄拍背安撫。
桓古尋復問:「你又是怎生搭上揚州和汴州的都督?」
「無本生意誰不愛啊?」王淦續答:「前兩年我去找榮世禮時,就多了盛玉行和武伯信。爾後火猿寨擴招至一百八十多人,從曹州到湖州,皆為我們的地盤。」
作案範圍之廣,眾人無不瞠目,寧澈問說:「你每年給他們多少黃金?」王淦應道:「去年搶到挺多的,每人將近五百兩。」「每人五百兩?那三人不就是一千五百?」盧筠甄又驚又怒。
楊芳抽噎著問:「當初伯父交了二百兩贖金,算一算,你們一年搶劫約十人?」「要餵飽這三頭獅子可不簡單吶!」王淦兩眼閃爍,頗感得意,楊芳無法置信世間有此等雜碎,憤憤別頭。
「燧辰劍門內除了連珣,猶有你們的人嗎?」桓古尋問:「你先前說他是長史安插在劍門的眼線,是哪個長史,為甚麼要監視劍門?」
王淦驀地閉口不言。
白鬍一翹,許震海揪著王淦的前襟提離地面,惡狠狠地道:「小子,別跟爺爺耍花樣,要嘛老老實實地招來,要嘛我你拔光的牙齒!」
王淦夷然不懼,仰天笑道:「哈!那就拔啊!反正我這條命本就是撿來的,多活一刻就賺一刻,有本事你們現下就殺了我,看是誰吃虧?」許震海話不多說,右手先放再收,擒住他的脖子,欲徒手碎之!
於此同時,鬼魅般的身影閃電出擊,寧澈一手扣住右腕脈門,一手抓向陰鷙的雙目,逼得許震海收招退開。
「小娃兒,你可別信他的鬼話連篇。」許震海說:「他只不過是那些高官座下拴的一隻狗,燧辰劍門一事哪輪得到他參與?他是假裝通曉內情,想以此跟咱們談判,延續他的狗命。」
兩顆眼珠子轉了轉,王淦得色漸退。
聞言,盧筠甄和楊芳更加氣憤,盧筠甄罵道:「詭計多端,死性不改!」
桓古尋問:「今年要上繳的黃金在哪裡?」王淦咧開嘴:「放我走,我就告訴你。」
「不行。」楊芳急道:「這人死不足惜,怎能放走他?」
「不放就不放。」輕慢欠揍的神態又復,隨地呸了一口濃痰,「好心提醒你們,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高官想幹壞事,不差我王淦。殺了我,之後你們仍會聽聞某家的少爺小姐出遊玩耍,一去不復返!哼哈哈哈……」
「鏘──」盧筠甄拔劍怒道:「我先殺你祭天!」
「慢著。」寧澈按住她的劍柄,神色平淡:「那般大量的黃金,你是怎地交給他們的?」
是次王淦倒是乾脆:「每逢清明,我會帶齊上一年搶來的黃金,偽裝成保鏢押運,送到都督府……噗!」話未完,寧澈掄臂一揮,手背甩上王淦的左頰,打落他一顆牙齒。
揩去指節上的血漬,他嗓聲冷冷:「誰會讓土匪頭子擔著五百兩黃金到家裡來?分明是信口雌黃!」然後蹲下身,續問:「火猿寨的山頭在哪裡?」
王淦結結巴巴:「在、在霍山西嶺那兒……噗!」又一顆牙齒滾至地上。
「胡說八道。」寧澈箍住王淦的下顎,自問自答:「你們根本沒有固定的山頭,近兩百人的土匪窩,這麼多人在那邊進進出出,怎能不被發現?我想你們平時是分布各處,僅在行搶前聚集,取得贖金後立即化整為零,散於城邑草莽,就算沒有高官暗中包庇,官府亦難追查行蹤。」
王淦的表情愈來愈難看。
桓古尋思忖:「沒有據點,那些黃金不會在你身邊太久,金子很好銷贓,過一次爐便是全新的模樣。如何把黃金交到那些都督手裡才是困難,我要是都督……唔……絕對不會與你當面點交,而是叫你送往預定的地方,等時候到了,再到該地查收。」「是以這個地方,是特定時節來都不會有人起疑,平日也不會有閒雜人等在附近遛達……」聰敏的頭腦稍加思索,即悟:「你把黃金放在他們的祖墳裡。」
王淦聞之色變。
許震海道:「竟讓公嬤看守不義之財,說到不孝,爺爺我還差那三府都督好幾條街啊!」
楊芳擦掉眼角的淚水,踏前而道:「殺人如麻、褻瀆亡者、惡貫滿盈,如來佛祖也難渡化你!」「哼!」王淦嗤之以鼻:「那甚麼佛祖有屁用的話,我這種人會活到現在?難不成你堂姐是比我更壞的人?」
「住口!」聽他言及死去的家人,楊芳憤怒至極,拔下髮邊金簪,旋即衝上前去,簪尖對準王淦的心窩!
毫無功底的楊芳冒然衝來,王淦的腳可沒被綁住,不由得竊喜,欲壓制她要脅,卻聽:「啵。」輕響破空,飛石精準打中王淦的頸動脈,不過一瞬暈眩,「哧。」金簪刺入心臟!
惟恐王淦尚有餘力反抗,離她最近的桓古尋連忙擭住楊芳的肩頭,猛力一拽,嬌軀後騰,盧筠甄張手抱她,只見素手顫顫鮮紅,面色慘白,眼神悽然決然。
「呃呃……」王淦想摀住淌血的心口,然雙手遭縛,僅能眼睜睜地瞧著血色浸染衣襟,哀聲祈求:「救……救我……」
長指慢慢捻住細簪推進,整根簪子沒入身軀後,寧澈再輕輕一拔,血柱瞬時噴湧。
數息後,惡徒終於垂首嚥氣,而後啜泣幽幽,零落佛寺。
*****
嘉興縣城內,車馬不駛,船筏不航。
竹魚簍裡,肥美的鰣魚活繃亂跳,奮力一彈,竟爾躍出魚簍,重回河渠;木推車上,麵團捏成的飛禽走獸、武將美女栩栩如生,卻沒人取之玩賞,徒然曝曬。本該繁華鬧熱的街衢既無商販叫賣,亦無頑童嘻笑,獨獨衙門所在的南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擦踵。
明鏡高懸下,李勳頭戴烏紗高帽,身著深綠官袍,腰環九銙銀帶。他正襟危坐,聲若琴鳴:「人犯顧高德,你昨日的申時二刻至五刻,於北街長水客棧飲食,期間與客棧掌櫃石元忠起口角,兩相鬥毆,而後你持利刃捅傷石元忠腹部,令其失血過多身亡,觸犯鬥故殺用兵刃之律,你可知罪?」
顧高德兩手平張,和背後的大紅棍綑在一塊兒,他一襲栗色華服,早晨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此刻數縷黑絲亂翹,幞頭也歪了一邊,右腰繫著一袋布料普通,與其穿著不太相稱的藍灰色錢囊,顯然逛街逛到一半,便給五花大綁地押來公堂,左右各有一名衙差用力掐住肩臂,迫使他跪伏於地。
饒是如此,魁梧有力的顧高德仍讓兩個衙差額際冒汗,他一臉桀驁:「你是甚麼東西,配審本大爺嗎?你不要你的烏紗帽……」
「大膽!」硬木大力拍案,震懾公堂,李勳低喝:「公堂之上,豈容你出言不遜,如是放肆?來人,掌嘴二十。」
顧高德一聽,高呼嚷嚷:「你敢打我?你一個小小的縣令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大理寺少卿,你若敢動我一根毛髮,我爹定會將你抄家滅族,讓你全家都去當叫化子,乞討一輩子……唔!」狠話放到半處,衙差便執板打下,一連二十下。
堂上的李勳端直嚴肅:「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你徒具刑官子之知,卻無刑官子之明,有辱乃父之風。你若尚存廉恥,便該勇於認錯,承擔罪責,保你家門清白。」
「清白個屁!」被掌完嘴的顧高德口齒殷紅,唾出鮮血,道:「你姓甚名誰?報上來!我要把你碎屍萬段,還要先姦後殺你的妻子、你的女兒、你的姐妹、你的老母……」
「啪!」李勳重拍驚堂木,道:「豎子頑劣。」然後高喝:「傳長水客棧小二范六順。」
范六順是個矮小瘦弱、尚未束髮的少年,他戰戰兢兢地走上公堂,瞟著猶自咒人爹娘的顧高德,低首躬腰,「草、草民范六順……拜、拜見李大人。」
「范六順,你來說說,昨夜在客棧發生何事?」李勳道。
「是,是……」感覺到旁邊的目光凶如惡虎,范六順儘量跪得遠些,「昨夜這位……這位顧公子和他的朋友,偕著花娘來客棧吃飯,點了一桌子的酒菜,吃了很久……還不斷大聲喧嘩,吵得……吵得別桌的客人吃不下飯……要我制止……我說了,然後他……顧公子忽然朝我吐飯菜,還踢我……然後掌櫃見著,上前理論,然後他們打架……然後、然後他……他抽出短刀,然後……掌櫃就……嗚嗚……石掌櫃待我很好……卻因為我……嗚……」念及熟人無故橫死,少年的心情難以平復,不禁涕淚縱橫。
擠在門外的鄉民亦是義憤填膺,紛紛斥責顧高德惡劣鴨霸。
李勳問說:「顧高德,你作何解釋?」
顧高德死瞪著范六順,似要咬下他的肉,「本大爺喝酒喝得正開心,這小子卻來掃興,也不瞧瞧本大爺是甚麼人,竟敢命令我!為甚麼別人可以飲酒作樂,我卻要像個娘們似的細聲細氣?正想打發他走,卻瞧他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到桌下,準是要偷東西,我一氣之下,便抬腿踢飛他!」兩個衙差的力氣很大,但這惡少的力氣更大,硬是挺直上身,支起左腿,眼見就要掙脫衙差束縛,李勳使了個眼色,又來兩名衙差,將之壓回地面。
他續:「掌櫃的更不長眼,劈頭就說不做我生意了,要我走人,我正欲同他爭理,他便揮拳打人,還想扒我錢囊,我不從,左臉就挨了他一拳,這事我朋友也看見了,後來他還拿碗砸我,我只好持兵自衛,結果他就死了,是他活該。」顧高德趴倒貼地,甚是狼狽,然他的腦子逐漸冷靜:「李大人,石元忠打人在先,是謂強,他未經我同意,奪我財物,是謂盜,如斯強盜行徑,我為自保而反抗,何罪之有?」
本是口角鬥毆,在他口裡卻成了抵禦強盜,鄉民自當議論紛紜,范六順抖著手指責:「大人他、他亂說……我沒偷他東西!石掌櫃也不會奪人財物……明、明明是他……是他先動手的!」
「大人,您可不能信了這小滑頭說的話。聽說石元忠之前想做絲綢的買賣,投資好大一筆錢,卻遭人捲款虧空,一貫銅錢白白丟水裡,他正為此發愁,恰瞧我顧氏家大業大,遂故意尋釁生事,趁機詐財。」覷范六順講話不輪軫,顧高德打蛇隨上棍:「大人,這小滑頭的父親幾年前偷了人家的首飾,被人打斷了腿,無法謀生,而今還躺在家裡,靠著獨子打工過活。小滑頭必是隨了他父親的性子,偷雞摸狗,和石元忠通同謀算,欲敲我竹槓,毀我名聲。」
鄉民眾口悠悠中,時不時流竄出范六順三字,沒見過世面的少年又羞又急:「不、不是,我、我沒有……是你、是你!」「大人!」顧高德朗聲:「您若不相信我的片面之詞,可傳喚同在一處的食客,證明吾言非虛。」
「那是當然,本官早有此意。」李勳道:「傳秀才徐智達、妓人董小蓉。」
徐智達是顧高德的朋友,說是秀才,其實就是愛掉書袋的不第士人,整日與顧高德這種惡霸為伍,遊手好閒,專出餿主意。董小蓉則為吳縣滿堂春的妓人,前些天顧高德到滿堂春尋花問柳,本為一睹頭牌棠娘的風采,然而當天棠娘休息,是董小蓉上台表演,董小蓉雖無沉魚落雁之姿,但勝在會說好聽話,深得顧高德歡心,遂帶她來嘉興遊玩,豈料遇上這等禍事,真真倒楣透頂。
李勳說:「徐智達,你先講。」
「是,大人。」徐智達恭恭敬敬,口條明晰:「昨天我與顧公子,偕同董姑娘遊船釣魚,晚間至長水客棧暫作歇腳,順便吃個飯。顧公子的個性素來豪爽,彼時酒又喝多了,沒注意到音量,經這位范小兄弟勸阻,我們依言收斂,卻瞅范小兄弟手腳不太乾淨,左手偷偷摸向我的荷包,顧公子瞧到後一時衝動,沒收住力道,將人踹得老遠,換石掌櫃來爭論不休,吾等本欲好好講理,他卻一個拳頭過來,還強搶顧公子的錢囊,幾番拳打腳踢後,又抓過大碗公當頭而揮,情急之際,顧公子拔刀抵擋,慌亂之中,刀子不慎刺進石掌櫃的小腹……嗚呼哀哉,我和顧公子均沒想到會出人命,返家後徹夜思慮,決定拜訪石掌櫃的家人,想跟他們一同來衙門,向大人道個明白,不料他的家人先報了官,將顧公子污衊成殺人重犯。」
這番論述有條有理,比范六順吞吞吐吐,哭哭啼啼的好聽數倍,圍觀的鄉民點點頭,七嘴八舌地討論:
「雖然顧二少平日老愛裝模作樣,蠻橫得緊,但我瞧這事是他有理,畢竟石元忠那火爆脾氣,北街的誰沒和他對罵過?這次惹到一個不該惹的,賠了小命。」
「哎,我說石掌櫃是無辜,范六順才真犯賤,賊眉鼠眼的,和他爹一個德性。早叫老石別雇用小偷的兒子,飼獠鼠,咬布袋!」
「說來老石的運氣真背啊!去年兒子梓言死在外地,年初又生意失敗,如今連人都沒了,唉……他家裡只剩兒媳婦和兩歲的孫子相依為命,天意弄人吶!」
正當鄉民的話聲漸漸淹沒公堂,「啪──」驚堂木一聲響亮,三度懾住群眾,李勳道:「董小蓉,你有要補充的嗎?」
纖纖十指絞著錦帕,董小蓉上齒咬得下唇發白:「沒……沒有……」而後覷了顧高德和徐智達一眼,旋又收回視線,似乎非常害怕他們。
「大人,既然事情弄清楚了,可以放我走了吧?我爹爹明兒個從京城趕回嘉興祭祖,我還得打點些雜事。」顧高德半瞇著眼,語調從容,彷彿他到衙門僅來喝茶。
「不急。本官猶要聽另外二人的證詞。」李勳直起腰背,朗道:「傳吳縣果商朱喆文、石元忠兒媳張默馨。」
衙差領人上公堂,朱喆文和張默馨規矩行禮,李勳話不多說,即問:「朱喆文,當時你也在場,你說你看到甚麼?」
「回稟大人,小的乃吳縣人氏,販賣水果為生,此次來嘉興是為和這兒的果農打交道,好在水果收成時,搶先購得賣相好的果子。我同果農商談好後,去長水客棧吃晚飯,剛好坐在這位顧公子的隔壁桌,顧公子的嗓門很大,不單是我,鄰桌的客人同樣受不了,遂同小二抱怨兩句,店小二客氣地讓顧公子小聲點,卻被他吐菜噴酒,再一腳蹬上胸膛,撞翻四、五張桌椅。掌櫃見狀,自要前來調解,交談間,顧公子很不講理,掌櫃就請他出客棧,這時……」朱喆文停頓一會兒,看了看顧高德,續:「這時顧公子在掌櫃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掌櫃猛然發起狂來,揚言要宰了顧公子,兩人旋即大打出手,鬧得很大,後堂的廚子均跑來阻攔,而掌櫃抄起大碗公欲砸顧公子,卻給顧公子早先一著捅刀。」
「大人您聽。」話甫畢,徐智達便言:「朱先生的供詞與吾等相差無幾,除開他因為坐得遠,沒瞧見范小兄弟的行為外,餘下皆與……」「你說他坐得遠,代表你離顧高德比較近囉?」李勳倏地打斷。
徐智達一愣,答:「是、是啊……咱們坐同桌,自是近些……」「那麼你肯定有聽到,顧高德和石元忠講了某句話,才導致他發狂打人囉?」李勳又問。
口才甚佳的徐智達忽顯緊張:「這……那時他們的聲音太小,我沒聽清……」「哦?沒有聽清?」李勳轉而問疑犯:「顧高德,你說了甚麼?」
顧高德撇撇嘴,應說:「無非是為己辯護,說明我並非有意找碴,詳細的我不太記得……」「一個說沒聽清,一個說不記得……」李勳逕自再言:「董小蓉,不會連你也這樣吧?」
董小蓉呼吸急促:「這……小女子亦離得顧公子遠了些,沒留意二人的對談……」
「這下倒有趣了,在現場的不明當事者講了甚麼,不在現場的卻所知甚詳。」李勳拿起案上訴狀觀看,續:「張默馨,你有何冤情要訴?」
「啟稟大人,這要從去年外子客死異鄉講起……」張默馨一身素縞,愁容憔悴:「外子舊年六月至常熟訪友,回程卻遇匪人半途攔路,身中十一刀,曝屍荒野,身上錢財均被洗劫一空,我親手縫給相公的錢囊亦遺失不見,可是……」她瞄往顧高德繫在腰側的錢囊,再道:「昨晚酉時,公公全身是血地被抬回來,嚇得我六神無主,正要請大夫醫治,公公倏爾抓住我的手,說……說那個天殺的顧高德,正是殺我相公的罪魁禍首!他掂著腰間的錢囊,親口向公公承認這是從外子身上取得的,講完這些,公公他……他就走了……嗚嗚……」語罷,張默馨悲從衷來,摀面而泣。
「大人,這都是胡言亂語!」顧高德辯解:「我父親乃大理寺少卿,兄長亦為大理寺正,顧氏更是蘇州郡望,雖不至富可敵國,但也沒困窘到要做搶匪為生,更別說那值不了幾銖錢的錢囊……」
「大人!」張默馨霍地放聲:「顧高德曾追求奴家不成,故而懷恨在心,於奴家婚後多次輕薄,噁心煩人,不堪其擾,無奈他權勢太大,奴家無計可施,本道他過些時日便會死心,豈知……豈知他竟謀殺相公,假造為賊盜劫財,現今還設計陷害公公,盤算霸佔奴家……」
顧高德雙眼噴火,叫說:「別聽她胡說,我才不認識這個賤婦!」他作勢要撲,反被四名衙差牢牢摁在地。
「大人,他輕薄奴家一事,左右街坊皆曾目擊,奴家有無數人證,絕非誣陷!」張默馨眼眶濕潤,卻不掩眸中悲憤,面對顧高德張牙舞爪,毫不退縮。
張默馨這一說,即有鄉民附和:
「大人我可以作證,那厮前幾天趁著石掌櫃不在,跑去石家對默馨妹子毛手毛腳,要不是我藉故去借醬油,真不敢想他會搞出甚麼事來!」
「他有時夜裡會站在石家門口,東張西望的,一見路人經過,馬上遮著臉面,調頭走開。」
「不只這樣,他有次亮出一串銅錢,問我石家的兒媳何時出門,何時回家,我覺得奇怪,沒理睬他,方今想來,好佳再我的口風緊。」
耳聽諸多言詞證實張默馨之語,顧高德勃然大怒:「媽的,你們全是串通好的,再胡謅一句,我叫爹爹剝了你們的皮……」
「啪──」驚堂一擊,鎮住騷動,李勳沉聲詰問:「徐智達、董小蓉,本官再問你們一次,你們究竟有無聽得顧高德對石元忠說甚麼?」
徐智達和董小蓉抖若篩糠,不敢直視主審官,半晌後,男的才遲疑開口:「我真的不知……」「別怪本官沒提醒你。」李勳也沒正眼瞧他,低頭審視訴狀,口上續:「依據律例,知情藏匿罪人及證不言情者,僅減罪人一等和二等罰責,倘使顧高德被判處斬刑,你最重便是絞刑,最輕也要流放三千里外。」
「我招、我招……」董小蓉陡地踏前泣訴:「顧高德和石元忠說……說他就是殺了石元忠兒子的人……還、還說……張默馨遲早是他的人……嗚……大人,我和顧高德相識不過五天……事發後,他威脅我配合他,不然就把我扔進江裡餵魚,我才……嗚嗚……其餘我甚麼都不曉得……大人,求您饒了我,求您繞了我……」
「賤人,你不要命啦!」顧高德橫眉豎眼,狀似惡鬼。
「徐智達,董小蓉業已坦白,你還要繼續包庇顧高德嗎?」李勳問。
徐智達嘴巴開開闔闔好幾回,終言:「不錯……石掌櫃的確……的確是顧高德蓄意構陷,其子石梓言亦是他顧凶殺之,一切均為將張默馨佔為己有……」
「你們這兩個叛徒!」顧高德睚眦欲裂,然後面朝李勳,聲嘶力竭:「別以為憑這幾人隨便說說就能夠定我的罪,夠膽你就判我斬刑,待判書上承至大理寺,看你能囂張多久?」
「大人,奴家不擅女紅,本在相公的錢囊繡上他的名字,方便辨識,奈何實在不好看,就將繡了名字的那面當作內裡……」張默馨忍住淚水,側首戟指,「就是顧高德腰上那袋錢囊!」
顧高德頓若五雷轟頂,懵然呢喃:「甚麼……」
李勳揚手示意,衙差三兩下解開錢囊的繫繩,探囊一翻,金閃閃的銅錢叮噹墜地,然無人理會。
顏色稍深的錢囊內裡,沒收好的線頭,扭曲變形的繡紋,正為「梓言」。
「哇!真的是他啊,簡直喪盡天良!」
「早看他不順眼了,李大人果然英名,快將他斬首示眾。」
「顧仲堯的爹爹哥哥都在大理寺任職,我看這案子,還有得磨……」
「管他是誰的倪仔小弟,李大人定然秉公處理,早前那個陸狂牛便是李大人送進大牢的,他叔叔還是羽林軍右驍衛。」
「啪──」驚堂木五度響徹公堂,最終定讞:「人犯顧高德先是買凶戕殺石梓言,後又設局謀害石元忠,父子倆因而慘死,證據確鑿,罪大惡極,依律當處斬首之刑!」
「哇啊!」判決方定,顧高德當即發難,運力彈開背上四人,接著屈臂拱背,那根大紅棍登時喳啦喳啦,碎成好幾截!
公堂外,人們倉皇失措,欲遠離這尊凶神;公堂裡,悉數衙差舉刀圍之,卻難撼分毫!
顧高德贊掌轟開五個衙差後,道:「你這芝麻小官,趁我爹爹大哥不在,想弄我……活膩了你!」隨手奪過一把刀,踏地騰身,攻向木案後的李勳!李勳身不挪,手不動,任由刀鋒逼至眉睫!
「喥!」白刃染血前,李勳朝後一傾,使落空的刀鋒砍在桌緣,顧高德欲抽刀再劈,李勳恰好回正身子,並順勢舉掌平推。
掌落腦門,七竅噴血!
顧高德猶如一坨抹布,癱死桌案。
李勳這才長身離座,拭去面上血污,緩步行至公堂中央,「人犯顧高德欲斫殺朝廷命官,此子暴戾恣睢,作惡多端,本官只得當庭格殺,戮罪於眾。望大夥兒引以為戒,切記多行不義,必自斃。」
一番話正氣凜然,博得滿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