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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十

  若說夏府東庭的石景是嶔崎磊落、別有洞天,那麼中庭便是石巧玲瓏、花細嬌美,西庭則是芳濃如錦,喬木含風,長廊盡處雲滿榭。


  雲滿榭位於宅邸西南一隅,此時丹霞垂天,水榭的檐楣欄柱好似披上薄薄的彩紗,泛著微光。夏時鳴曲腿坐著美人靠,一手憑欄托腮,一手搖著金盞,啜酒滑入喉。


  「真少見啊!你在喝酒。」寧澈一襲栗色襴衫,慢悠悠地步入雲滿榭。


  「是剛才和我談生意的解老闆送的,他說這酒開封後要及早喝完,反正我接下來閒著,喝一點不礙事。」觀察到他的衣著與早晨不同,顯然洗過身子,夏時鳴便問:「練得怎樣,還順利嗎?」


  頎長的身影落座一旁,「劈裂了一塊跟老虎一樣大的石頭。」


  金盞裡的酒液一漾,「看來還有得磨……」


  「腳好點了嗎?」寧澈問的是那天在晉陵受的傷。


  「走路、跑步、踢人都沒問題。」夏時鳴達達達地蹬著腳,後問:「查清李勳的來歷了?」


  「潘文雙今早來信,信上說他是眉州通義人,父親名喚李賢,母親則叫王璇,均為普通的莊稼人。李勳於弘道元年錄取進士後,被派到越州剡縣擔任縣尉,直到六年前升了官,轉至嘉興當縣令。」寧澈道。


  夏時鳴揚起眉毛:「讓我猜猜,他的雙親都不在了?」


  果不其然,光潔的下頦一頷:「他去剡縣的第三年,父親罹患肺癆,著病三個月就去了,又過一年,母親上山採藥,失足跌落山谷,他為此兩度告假奔喪,越州官府仍留有紀錄。」


  「那眉州那邊呢?他真的是當地人?」夏時鳴問。


  「潘文雙已差人前往眉州,不過路途遙遠,到那兒猶要再費一番工夫調查,一去一返,起碼耗去兩、三個月。」寧澈眉頭深鎖:「此行應不會捎來可靠的消息,這是晉淵莊慣用的伎倆,卻不得不謹慎對待。」然後又言:「我和許震海確認過,那日在晷丘島指揮下屬與你們作戰的,該為太陰使高叔逸。」


  夏時鳴輕蔑一哼:「那人一臉奸相,一看就知不是好人。」


  寧澈續道:「在晉陵時,你說有個卓堂主和歐陽堂主,然則為首號令的第三人,合該是太陽使。」


  「是次擺陣雖只三人,凶險程度卻更勝晷丘島塔樓的圍攻。」夏時鳴回想道:「他們的陣式行雲流水,一招不成,下一招便迅速接上,算準我們全部的反應,以最有效的招數還擊,不等口令下達,即可臨機而變,陣式更為緊密且多變,比之先前遇到的,不可同日而語。」


  「既不能以眾即寡,也不能憑藝高取勝……」鳳目隱含憤恨:「天公是欲刁難咱到何時?」


  「祂是要你三思而後行,別瞅著仇人就紅眼往前衝!」話聲清脆,尾音稍沉,正是箏兒:「我聽桓古尋說了。幸虧只堵到李勳,不然你們才剛下床,又要躺回去啦!」她嘟嘟嘴,再問:「話說回來,你怎知李勳會往哪條路走?」


  「那條路是庄頭通往嘉興縣城的惟一途徑,若要離開嘉興,必到縣城的渡口搭船;不離開嘉興,也要到城裡打聽音訊,是故叛黨必定走過,那日的大雨幫了我們大忙,路上行人極少,一眼瞧去便知人是不是要等的那個。但我沒料到……」寧澈沉下臉:「竟爾等到李勳。」


  「他身邊的縣丞、主簿、縣尉之類的佐官,皆是清白的?」夏時鳴問。


  「白的像張紙。」寧澈說:「雖然他在嘉興有權勢有人脈,但除開將那間官用的水碓房充當密會的地點,幾不從事反叛活動,若不是他被當場逮住,就算有人密報嘉興縣令是叛黨,也很難查出所以然。」


  黛眉輕蹙,箏兒沉吟:「嚴格說來,嘉興並非晉淵莊的大本營。」


  「那要怎生集兵整隊,軍備又放在何處?」夏時鳴轉弄金盞,苦苦思索。


  寧澈再續:「此外,潘文雙還查到一件事,李勳呈書請辭當日,衙門的捕頭亦告老還鄉。」


  「告老還鄉?」男聲高亢:「他幾歲啊?」


  「離知命之年尚距兩載。」寧澈應說:「此人姓汪,名仲智,是實實在在的嘉興人,同樣舉目無親,也同樣享有嘉興百姓的愛戴。」


  箏兒遂問:「他做了甚麼,能得嘉興居民的喜愛?」


  「初八時,談小姐和小龜捉到七個火猿寨的土匪,將人押送給李勳後,經審問追查,才知他們棲身的野林裡,尚盤據二十一個殘寇,李勳下令捉緝,於是汪仲智帶領四名手下,一共五人,勇闖野林,二十一個土匪,死了十七個,捕快的傷勢或輕或重,惟獨汪仲智毫髮無損。」寧澈道:「類似的事績像甚麼千里追馬賊、夜戰二八盜、力壓七尺寇……二十根指頭都數不來。嘉興縣內論人望,李勳第一,他第二。」


  「呿!」箏兒只覺荒謬:「這叫反賊?我瞧比較像吹牛大王,盡會宣揚作戲。」


  「我想那不是吹噓的。」夏時鳴的神情有點複雜:「李勳的清名也是真的,但他們亦濫殺無辜……」


  「那不過是偽善者的假清高。」寧澈冷然:「做再多的義舉善事,人命就是人命,可不能加加減減、互相抵消。」


  夏時鳴道:「我業已通知禹航會各地商鋪留意,一有任何風吹草動,馬上回報。」


  寧澈點點頭:「僅能先這樣了。」


  箏兒提議:「不如再用一回我的易容術,就像在晉陵城那樣,引蛇出洞。」


  「此計不宜頻繁使用,否則敵人會知曉咱們有偽裝高手。」接著寧澈對上黑亮的星眸:「傅先生的病情可有起色?」


  粉嫩的唇瓣抿了抿,箏兒踱至側邊的美人靠坐下,肘撐膝蓋手捧腮,「上次診療的結果,不算好……也不算壞。方大夫他們猶在研議接續的療程。」


  「別太灰心,治病要的是耐心與毅力。」夏時鳴溫聲安慰:「令兄既下定決心對抗病魔,就不會輕言放棄,眼下是他最需要你的時候,有你在,對他就是莫大的鼓勵。」


  「說到治病,我想起之前的事……」寧澈轉頭就問:「為何你要接受新方的試驗?我還一度猜測你是不是暗戀箏兒呢!」


  「寧澈,莫要胡言亂語!」女聲輕斥,而後倩影起身一欠,「能遇著夏少主,是我們兄妹倆的福氣,這份答謝來得晚了些,切莫見怪。」


  夏時鳴眨眨眼,略顯侷促:「你真該感謝的是方大夫,我只不過睡了十天……」


  「究竟是何緣由?」寧澈追問不捨:「你似乎不是單純出於義氣。」


  「嗯……的確不是。」夏時鳴終於坦言:「是因為我的娘親……她也得了重影症,聽爹親說,她患病不到一年就離世了……」


  此話一出,寧澈和箏兒皆目瞪口呆。


  「她去世時我才三歲,對她沒甚麼印象,僅依稀記得她躺在床上,虛弱地說著夸父逐日的故事……爾後很長一段日子裡,爹親白天處理會內大小事務,陪我讀書練武,偶爾帶我去爬山遊湖,全然看不出異狀,但事實上,娘親走後的每個夜裡,他殘更難眠、心如槁木。」素來驕傲的青年垂下眼眸,幽幽地道:「我明曉爹親很難過,卻無能為力,那時我很怕他會跟隨娘親而去,直至恆姨出現……」他抬眼直視箏兒,續:「痛失至親至愛,不是光靠時間就能撫平,幼年的我不曉得該怎樣幫助爹親,如今……」他轉向寧澈,終道:「我想我能做的更多。」


  羽睫輕振,柔荑抹了一下眼角,箏兒說:「謝謝……真的……非常謝謝……」


  「你的嘴啊……」寧澈背過身,「不僅削人臉皮,還酸人鼻頭。」


  「怎麼了?」這時,安奉良和桓古尋也來此處,前者見狀遂道:「你們心情不太好?」後者忙問:「傅先生呢?」


  箏兒整理好情緒,答:「哥哥正在例行調息,晚點就會出房了。」


  寧澈瞟了瞟好友:「阿尋,你不洗個澡嗎?再過半個時辰便要吃晚餐,莫臭烘烘地熏死人。」


  他隨手將汗溼的前髮往後撥,「我突然想到一個法子,咱們來試試!」


  「我已經洗過澡……哇啊!」話未完,滑亮的臂膀硬是提人起來,桓古尋興致勃勃:「試試看嘛!不會流甚麼汗的!」一邊說,一邊拉著人朝外走。


  「太陽都下山了,野外烏漆墨黑的,能試甚麼?」寧澈被拽著手臂,踉踉蹌蹌地跟著。


  桓古尋卻說:「在宅子裡試就行了。」


  寧澈一聽,另一隻手連忙扣住健碩的臂彎,「這不是你我的家宅,弄壞人家東西是要賠的!」


  「不就幾塊石頭嗎?」夏時鳴大方敞開雙臂,豪爽地道:「再找再買就有啦!」


  「抱歉,我剛剛說的不完整……」寧澈咧嘴乾笑:「只劈裂大石是最好的表現。」


  安奉良奇問:「那最壞的表現呢?」


  「夏府會被我倆掀了!」寧澈回頭再勸:「阿尋,明天再試吧!」


  豈料他道:「明天試也是在這裡試,那就現下試,失敗了尚有一晚思考怎生改進。」


  箏兒掩嘴驚呼:「你真要掀了夏府?」


  「等一下!」夏時鳴快步行至桓古尋面前,「你想做甚麼?」


  桓古尋說道:「今天在靈隱山測試時,由於山上的靈氣太多,我和小澈容易吸收過量的靈氣,不好控制力大力小,也無法好好集中力量,所以我想……」


  寧澈恍然:「夏府的靈氣不似野外豐富,正適合起步。」「對!可以先用水代替靈氣,這兒的水夠多,是很好的練習地點。」確實值得一試,最初修練澤山錄,寧澈和桓古尋有大半的時日泡在天池裡,從深秋泡到初春,相較於無形的靈氣,可見其形、狀態又能千變萬化的水更易上手。


  「試試無妨,但是……」寧澈沒甚麼自信:「要麻煩你們三人在旁邊看著,必要時……保護四周。」


  安奉良問:「澤山錄涵蓋的範圍有多廣?」桓古尋答道:「先找個小池子……就富英園裡邊的那個吧!」


  箏兒說:「那池子很小,夠你們練嗎?」「小才好!」寧澈忙道:「子謐,你家的屋牆堅固嗎?」


  夏府的少主下頷稍高:「前兩年的大地震都沒震壞我家。」


  「好……」寧澈舔了舔唇廓:「那應該可以了……」「走!」桓古尋邁腿前行。


  一行人沿著曲橋,來到宅邸西北的富英園,富英園一如其名,紅黃藍白,各種知聞不知聞的花朵盛開,密藤掛牆,蟠枝繞柱,屋頂好似花葉所建,幾不瞧一磚一瓦。


  推開籬柵後,花豔映波澄,澄波映豔花。雖都叫它小池,但也有半畝之大,不時能見鯉魚躍水,嘩啦噗通。


  桓古尋道:「這裡不錯吧?空間寬廣,卻不像山野充斥著靈氣。」夏時鳴撫掌,「那就放開手腳吧!無須客氣。」於是他和箏兒、安奉良分峙三方,以防萬一。


  寧澈解開衣衫時,還在嘀咕:「呼……待會兒又得洗澡……」桓古尋三兩下褪去上衣鞋襪,捲起褲管,「發功時慢慢來,別著急。」寧澈問:「你打算瞄準哪裡?」食指指向一顆靠近牆角,稜角突出的岸石。


  二人涉至小池中央,水深不深,能穩穩踩著池底。桓古尋面向目標岸石,寧澈則在他後頭,伸出右手扶住前人的腦勺。


  旁觀者屏息靜待,然則過了好半晌,池波粼粼,錦鯉騰躍,再無它事。


  夏時鳴左看右看,高聲問:「你們發功了嗎?」


  「呃……」寧澈搔著臉,頗感羞赧:「好累啊,稍等我一會兒。」


  桓古尋淡淡地道:「你的體力太差了。」「喔,真不好意思。」寧澈半瞇著眼,冷語譏諷:「畢竟我不像某人只要呆站在那兒出個拳就好,我左手要注意吸入多少靈氣,右手要小心別一次輸送太多的靈氣,免得轟掉桓大哥的腦袋瓜!」


  「誰說我只要呆站著就好?」他木著臉反擊:「你可知體內積蓄巨量靈氣時,抬起手臂像在拉十輛馬車,我要瞬間聚功,還要瞄準位置,我出的力是你的十倍,可沒喊過累。」


  善辯的嘴不疾不徐地反唇:「你付出的是勞力,我付出的是腦力,費神可比費身疲憊,你無神得費,又豈知當中辛勞?」


  「你!」桓古尋鼓起雙頰,正欲踏前,便聽岸邊傳來:「別吵啦!」箏兒抱臂喊說:「要不要練啊?不練本姑娘要去吃飯了!」


  「這個池子會不會太大了?」安奉良建議:「換去道源房東側的那一個如何?」


  「換一個也好。」桓古尋挑釁地看向旁人:「體諒咱們聰明身弱的──小、少、爺。」


  俊美的容顏一抽,下一瞬出手如電,掌落下巴!高壯的青年猝不及防,就被搧得轉了半圈,欲要回手,後髮霍地一緊,白皙的五指使勁揪著他的長髮。


  摒除雜念,放鬆心神後,保持靈台一點清,不過一剎那,小池裡有幾條魚,魚肥魚瘦,有幾株水草,草長草短,甚至池底哪邊高哪邊低,鉅細靡遺。


  寧澈吸進一口長氣的同時,岸上三人臉色微變,因為池面明顯下降,這不是眼花,本來淹及寧澈胸口的池水速速降至腰際,少了超過半尺,驚詫之餘,池面越來越低!


  安奉良眼神一凜,察覺不對,喝道:「停下!」


  然則池中人雙耳不聞身外事,根本沒聽到叫喊。箏兒和夏時鳴猶是茫然,異變忽生!


  墨黑的濃眉幾乎擠成一團,桓古尋的額間泌出大量的汗珠,鼻翼不斷翕張,鼻下的嘴巴愈張愈大,好似要……「哈啾!」大大的噴嚏,消失的池水瞬間湧回,猶若一顆無形的巨石墜下,濺起滔天巨浪,直上雲霄!


  勢如暴雨的水花盡數落地後,池裡只剩一灘淺窪、一百六十八條啪啪彈跳的錦鯉、大片離水的荇蒲,以及一跪一坐的兩人。


  沒有下水的三個人渾身濕透,髮梢衣褲滴滴答答。


  這番大動靜自然驚到周邊,二十多個本在打掃房間,整理花園的僕役紛紛跑來,見著眼前的景象無不錯愕,管理夏府悉數奴僕的杜總管亦聞聲趕至,開口詢問仍在滴水的少主:「鳴、鳴少爺……諸位……可有受傷?」


  「噗!」摀嘴吐水後,夏時鳴平平地道:「無礙。快去救那些錦鯉,然後燒些熱水,我們要洗澡。」


*****


  「這才三月天,你們就熱到跑去戲水啦?」飯桌上,孟恆覷數人髮絲濕潤,以為他們結伴同遊西湖。


  隨口一問,卻令桓古尋嗆著茶,傅念修聽了不疑有他,道:「箏兒,頭髮要擦乾,夜裡天涼,莫染上風寒。」


  秀眸瞅向對面故作鎮定的始作俑者,箏兒夾了一片鴨胸入嘴,含糊嘟囔:「本想偷個懶,過兩天再洗頭的,多虧你們倆。」


  方玥亦聞稍早的騷動,忍著好笑接下孟恆的話:「今年的天氣熱得快,恰巧大夥兒都有空閒,便去涼快涼快。」


  傅念修忽地抬頭,憶起某事,問:「日暮時分有地震,你們沒翻船吧?」其實他說的是寧澈及桓古尋失手引發的風波,竟鬧得遠在另一頭的初鶯園亦有所感。


  「有地震?我怎麼沒發覺?」孟恆彼時在杭州城逛街買新衫,開飯前才回府,自是不察。


  隨侍在側的僕役欲言又止,夏時鳴示意他們勿要多嘴,安奉良噙著笑,輕輕帶過:「那地震也沒多大,起了幾波小浪而已。」


  寧澈趕快轉移話題:「進叔不一道吃嗎?」


  「這麼晚還未回家,肯定又串門子去了!」提及丈夫,孟恆不由得念叨:「五十多歲的人了,比你們這些少年郎還不安分,不熟知他個性的,說不定會胡亂碎嘴是我太凶,他才會整日往外跑。」


  「倘若勉旃成天都待在家,你搞不好還嫌他礙眼呢!」蒼老的女音隨著一雙黛紫繡花鞋而入,循聲回首,門口站著一名老婦人。


  「娘,您要來這兒怎地不告訴我,好讓我去接你呀!」見婆婆難得到梧軒來,孟恆急忙放下筷箸,欲要長身,夏時鳴已步至人身側攙扶,道:「奶奶慢走。」


  「哎!我好得很!」沈碧篁揮了揮手,斥退孫子:「去坐好,別像小孩子蹦蹦跳跳的。」


  「老夫人晚安。」寧澈等人直身行禮,新來的外賓們尚是首次瞧到夏府輩分最大的長者,她鶴髮紅顏,說話中氣十足,不顯老態,體貌精神均維持得很好。細審其衣裝,顏色不若姑娘少婦的穿著鮮豔,色調暗沉沉的,卻襯得這位老夫人甚有威儀,令人不由自主地挺腰端坐。


  沈碧篁就座便言:「府裡來了這麼多小朋友,我這個老太婆不來打聲招呼,不免失了禮數。」


  小朋友?雖明自己的歲數遠不及這位耄耋的一半,然在場的賓客皆成年已久,距離小朋友一詞已好些年,對這久違的稱呼感到陌生。


  箏兒不拘小節,熱情接話:「您沒怪我們吵已是大度,怎會失禮呢?」


  「是熱鬧了點沒錯,還不至於到吵。」沈碧篁的目光落在寧澈與桓古尋身上,嘴角雖沒上揚,然眸色亮晶晶的,隱泛笑意:「適才老身在星迴樓欣賞晚霞雲海,沒想到六十年不變的光景,卻在今兒個的酉時起了變化。」


  「哧!」­方玥忍俊不住,孟恆與傅念修不明就裡,其他人低下頭,默默吃著碗裡的飯菜。


  星迴樓在富英園左近,傍晚的狼狽出糗相,盡落人眼底。桓古尋捏捏鼻子,道:「是……是我不好,我會賠的……」


  「老身不是要你賠錢。」沈碧篁道:「你們讓老身憶及以前練功練得滿身傷,衣裳盡是泥塵,甚感愉悅飛揚,才來這兒同你們吃吃飯、聊聊天。」


  「你們方才在練功啊?」孟恆道:「那可得多吃點,阿民,再讓灶房多上些菜。」


  過不多時,僕役又端上數道佳餚美食,加上早前的折騰,口齒瞬時生唾,墊過食物的胃又餓了,喈喈喀喀的碗筷交擊聲更加密集。


  席上多了一名老者,大家變得有些拘謹,好在沈碧篁外表看上去頗為嚴肅,卻不會倚老賣老地擺架子,主動啟口攀談:「老身久未出戶,沒怎麼關注近來的流行風潮,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去哪兒玩?」


  「杭州地靈物秀,處處是景、個個為精。四處走走晃晃,乏了就隨意一坐,入目即是亂峰繞水、月點波心,詩畫都沒這等美麗,讓我數度興起長住於茲的念頭。」方玥平時會至附近的村莊城鎮看診,常常因周遭的山光水色耽擱腳程。


  沈碧篁回應:「方姑娘可以找一家茶攤子歇歇,再沏一壺錢塘茶,體會何謂人間仙境。」


  傅念修嚥進嘴裡的蝦仁後,言:「前兩天我去城裡時,聽路上的行人說話像在唱歌,抑揚頓挫的,我忍不住駐足旁聽,聽了許久,才聽出他們是在爭論哪家店鋪的絲綢質地好。」


  「是啊。」安奉良滿口食物地附和:「我剛來杭州時,也覺得杭州話很俏皮,時常和人搭話,他們的腔調可真趣味。」


  「啊?」夏時鳴忽地怪叫:「這就是為甚麼你半夜硬闖我房間,要我陪你聊天聊到天亮嗎?」


  「子謐,要珍惜話題聊不完的朋友。」沈碧篁輕啜一口茶,後道:「有閒帶客人去江邊觀潮,沒看過錢塘江的浪,怎能說到過杭州?」


  「近幾日的浪潮會增大,雖及不上八月的大潮,但不妨先睹為快。」孟恆夾了醋魚到碗中,並說:「我頭一回觀潮,被嚇得心臟噗噗直跳,那江浪之高,彷若要吞掉堤防!。」


  寧澈童年時期亦見識過江浪的洶湧,他擦去嘴邊的醬漬,道:「錢塘潮望者興嘆,我幼時還得抓著父親的手擋住臉,半遮半掩地才敢睜開眼睛。」


  敘述得如是生動,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倍感好奇,七嘴八舌地討論要約哪一天去觀賞錢塘江潮。


  老人家吃得不多,故而沈碧篁雖是最晚用餐,卻是最早離席。第二個告退的是方玥,她要研究傅念修的病症,遂不久留,臨走前特別在徒弟耳畔囑咐:「多加努力,當心別壞了人家的宅院。」


  桓古尋亦早早踏出梧軒,其餘的賓主繼續開開心心地吃吃喝喝,待得碗盤裡只剩菜油肉汁,已近戌時末。念及明兒個還得早起練功,喝太多酒恐會睡過頭,寧澈抱拳告辭。


  出了梧軒朝東行,上橋前,眼尾餘光瞥到一抹熟悉的人影,定睛瞧去,是好友。他乾杵於龍曜堂與柔翰齋之間的空地上,若有所思。


  寧澈走了過來,「操控天地之力遠比想的來得難,或許咱們該分開練習,練得更熟練後,再合力運使。」


  桓古尋倏地矮身,盤坐在地,「只怕失敗的原因不是這個。咱倆每次運功時,均能清晰感應到四周的一草一木,卻有種……」


  「卻有種立於遠處旁觀,而非置身其中的感覺……猶似天地萬物是在一幅山水畫之中,咱們僅為畫外人。」寧澈同有此感:「真奇怪……既然可以感受到細微的事物,代表專注力是足的,然始終無法與之交流互感,合而為一。」


  「嗯……要參透所謂的『天人合一』,當真不簡單吶……」桓古尋低語。


  「連掌控自身都做不到,談何掌控外物?」話音甫落,柔翰齋的燈火忽滅,黑漆漆的房子走出一人,是沈碧篁,她手裡揣著一摞書。


  空氣中隱約飄散著檀香的味道,寧澈遂言:「對不住,打擾到老夫人禮佛。」


  不說沒關係的客套話,沈碧篁僅問:「我方纔的話,聽明白了嗎?」


  桓古尋道:「老夫人認為咱們的武藝還未夠水準?」寧澈不以為然:「假若未夠水準,我們學不成澤山錄。」


  「澤山錄再神奇,依然是一門武學內功。內力的厚薄、眼力的高低、反應的快慢、經驗的多寡……皆會影響其發揮。簡而言之,你們的澤山錄……」沈碧篁一面說,一面打量跟前二人,竟言:「與耿大哥的可是雲泥之別。」


  「你認識他?」年少的刀客太過驚訝,忘記要用敬稱。


  「等一等……」寧澈慎重求證:「您說的耿大哥……長得甚麼模樣,該未跟晚輩有幾分相像?」


  白眉一挑,老婦道:「老身的腦筋再怎地錯亂,也沒痴呆到記不清耿大哥和寧大哥。」


  「你真認識他們倆!」寧澈亦詫異得瞠目張口:「哪時認識的?你知悉怎生製作眹珠嗎?」話間,他不自覺地趨近人,待硬邦邦的書軸猛地戳擊左肩,方會意退步。


  「眹珠的事我不瞭解,幫不上忙。」少年郎不及失落,沈碧篁已續:「那年老身未滿十四歲,剛懂一點微末的功夫,便留下字條離家出走,隻身闖蕩江湖。氣高識淺的我不知世道險惡,某次遭人暗算,差點被挑了足筋,幸得跋達大哥仗義相救,我亦因此結識四位人中龍鳳。」然後視線投向壯碩的青年,語速漸緩:「耿大哥……以及跋達大哥……還好嗎?」


  原來她還識得莫丹秋與跋達……桓古尋忽感悵然,搖了搖頭。


  老夫人見了,不禁垂頭吁氣:「唉……這天終究是來了。」


  聽其口氣似與四人相熟,於是桓古尋道出一直以來的疑惑:「當初到底出了甚麼事,導致寧慶性情丕變、莫前輩亡故,此後三人各走各路,不再來往?」


  縱是夜晚,仍可見歷經風霜的黑眸黯下:「我本以為他們的友誼切金斷玉、百折不摧,不料一場武林紛爭,便輕易瓦解十年的情義。」


  「武林紛爭?」寧澈問:「甚麼紛爭,很嚴重嗎?」


  紋路深刻的拇指摩娑手中的書卷,沈碧篁略思半晌,方道:「和現今的情形十分相似。扶風竇氏慘遭滅門之禍,雖無神器引誘,卻有盟主之位為利,各方世閥門派均忙著瓜分其殘餘勢力,無人關心案情。」


  「盟主?武林盟主嗎?」桓古尋奇道:「那不是傳奇軼事裡的虛構人物嗎?」


  「武林亦為歷史,如同天下是勝者為王,當江湖有門派或世閥一家獨大,自會產生盟主,訂定律令,統馭武林,而當各方均無明顯優勢,便相互協調制衡,譬如現在。」體型矮小的老嫗步上曲橋,桓寧二人跟在後方,且聽她娓娓講古:「扶風竇氏盛於漢朝,漢皇室覆滅後,在政壇軍界仍佔一席之地,到了本朝,竇氏雖遠離廟堂,江湖上依舊呼風喚雨,武林中人皆欲同竇氏結交結親,風頭一時無兩,尤其竇韶、竇華及竇豔……也就是竇宗主的三個兒女,氣度、才智、義勇俱全,時人皆道他們至少能再昌盛百年……殊料短短一暝後,扶風竇氏從此沒落。」


  「竇氏突遇如此大禍……莫非又是晉淵莊幹的好事?」寧澈語帶薄怒。


  「不知道,世人不在乎,真相是何也不重要了……」沈碧篁喟嘆:「那晚是大年夜,竇氏的族人全數回扶風吃團圓飯,然而酒水裡早被下了毒,死了六十七個人。死者大多是竇氏的中流砥柱,雖有不少人活下來,然毒物侵腦,傷及神智,變成傻子。竇氏元氣大傷,剩餘的竇家人再堅強,也撐不起失了骨幹的本家。」


  桓古尋進而細問:「現場有其它線索嗎?像是在寧、段兩家發現的那個符號?」「沒有。」沈碧篁答說:「我和寧大哥聞訊趕到扶風時,竇府的前庭躺滿了遺體。據倖存者的說詞,動筷前,宗主說了幾句吉祥話,向所有族人祝酒,少少的一杯酒一下肚,數息後,劇毒發作,一夕變天。」


  縱然沒有親眼瞧見,亦能想像事發當時,竇府是何等驚惶混亂。


  「您說武林因此動盪……曾祖父他們也被捲入了?」寧澈咬著下唇:「他就是為此……為此殺了莫前輩?」


  年邁的背影一震,回首望來,眼裡滿是哀戚:「耿大哥這樣跟你說的?」


  「起初是我自行推想莫前輩的死因,之後耿前輩稍微透露,她與跋達前輩是遭曾祖父設計,才……」寧澈握了握拳,續說:「一甲子過去,耿前輩心中的苦痛未減分毫,仍然自責不已。」


  「……後來的爭端牽連到很多人,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想法,自個兒的目的,當彼此利益衝突時,明著揮兵相向,暗著挑撥離間,見血不見血的殺戮到處都是……」沈碧篁復又向前走,走到中庭的北岸,「真正在意竇氏血案的,僅有寧大哥。」


  桓古尋和寧澈斜眼互視,均看出對方的訝異,「何以曾祖父會在意?」


  「因為晨風姐姐亦死在那場屠殺中。那麼好的一個人,卻……」最前邊的人慢下腳步,往昔的傷心事一一浮上心頭:「摯愛橫死,寧大哥悲泣欲絕,他立下誓言要真凶血債血償,耿大哥等人亦全力相助,辛苦奔走一年後,總算有了眉目,然而……」


  沈碧篁的肩頭隱隱發抖,思緒回到當年那個無力挽救任何人事的少女:「寧大哥為引出凶手,居然以莫姐姐作餌,跋達大哥也在無意間成了幫凶,他取走莫姐姐的短劍與護臂,致使她被凶手突襲時,無兵刃防身,縱使傾力拚搏,最終仍是傷重而亡。跋達大哥心碎難忍,自剁一臂,而耿大哥他……」細瘦的右手緩緩扣住左肩,續:「若非我阻止,他的劍便要穿過寧大哥的心窩。」


  寧澈閉上雙目,轉身面朝平靜的大池,沉默無語。


  「寧慶……沒說甚麼嗎?」低沉的嗓聲問道。


  沈碧篁又再嘆氣:「莫姐姐死後,他從沒開過口,哪怕是一句解釋、一句道歉……整個人彷彿失了魂,耿大哥哭吼著要他滾,他就走了,而後我再沒見過他。」木簪上的綴飾輕響,行走復常,「其時追緝凶手,寧大哥不想我牽涉得太深,我所知不甚詳細,亦不清楚最後他有沒有報仇雪恨。再次收到他的音書,是令尊帶你來這兒之時,老身曾向令尊打探,卻只獲悉他的卒年。」


  言談間,三人行經一幢名叫尺波堂的屋宇。


  荏苒數十載,浮生尺波旋。


  深邃的鳳眸隱有暗流湧動:「這次的神器之亂,耿前輩懷疑是曾祖父的陰謀。老夫人對此有何見解?」


  「如果真實是寧大哥所為,然則澤山錄將是解決此事的關鍵。」沈碧篁斷言。


  「為甚麼您和耿前輩都這般篤定?」澄淨的大眼迷茫。


  「習得澤山錄的雖僅寧大哥與耿大哥,但實為四人共同的心血,是寧大哥畢生最為自豪的成就。」足下鋪成小徑的石磚近千,半數是素面,半數鑲著琉璃押花,每朵細細封存的花,均停留在綻放得最美最豔麗的時刻,獨獨一塊百合花磚上的琉璃裂了一角,水氣入侵,裡頭純白的花緣已些微腐爛。


  連這朵也要枯萎了……衰邁的眼簾蓋下,口上續:「他這人相當固執,能左右他意見的,除了晨風姐姐外,僅只耿大哥。」


  桓古尋瞭然:「要制止他,只能是澤山錄。」


  「要制止他,定要對這門神功運用自如。」沙啞的嗓音中,使人敬畏的氣勢又復。


  一老雙少止步房舍前,高懸門楣的匾額上寫著「芳塵居」。


  「晚安。」簡短的道別後,沈碧篁打開房門,步進室內前,又續:「想更進一步,須先探究自我極限,方能就此再作突破。欲將天地納為己有,你倆差了不只一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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