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沉重的攝影機配腳架,竟已陪伴他左右十餘年;直到癌症末期,也只有它廝守在旁。即使壽命只剩三個月,他依然到處出差,為人留下最美一刻。
牆上滿掛照片,張張鑲得漂亮。其中最多的是婚紗照:不論山頂花園、分流海灘、大棠楓林,還是赤柱灘岸,都總有個準新娘羨煞旁人,封印於相框內。他抬頭凝望,彷彿新人的登對和陪襯能讓他感到幸福一些。
另一邊三代同堂的全家福,男女老幼盡皆歡顏,讓他略感兒孫繞膝之快。牆角附近的職業照裡,俊男美女炯炯有神,攝影師或許也會型格一點;可惜的是,被愛的不是他,幸福的不是他,型格的也不是他。
他的職責,只為見證別人美麗。美麗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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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差事,是為某個新娘拍攝婚紗照。
這位新娘,不經不覺,已是第三次光顧他拍婚紗照。他依稀記得,她的第一任丈夫文靜內斂,第二任卻豪放外向,如此一冷一熱,竟也不能讓她滿意。如此一想,他抵達拍攝地點時,眼裡添了數分訝異。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她笑了。相比起數年前的第一次,她臉上的憔悴更為明顯,妝容只能聊作遮醜。
「沒有什麼。」正因為她,他更恐懼愛情,但他又對今次的新郎更好奇。「你的新郎呢?」
「沒有。」
「呀?」
「沒有就是沒有啦。」他更訝異了。她卻全然不顧,只顧取景,看看何處才是最佳位置。他只是攝影師,不是身份調查,唯有配合。
在鏡頭前的她,依舊搔首弄姿,務求在照片內留下倩影。可是,他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早已不是數年前的她——不如當時年輕,不及那刻芳華。摧殘她的,可能是歲月,可能是人情,使她臉上稍微塌陷。
沒有塌陷的,是她的孤傲。他認為,她實在不適合海景——她的氣派、眼神、霸氣,或許牆壁上的塗鴉或名畫更合襯。海景柔和,她卻驕橫——照片總是不盡完美的,他想。
「如何?」她徑自取下相機,一張一張地看。「不愧是藝術家,拍得真好。這就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麼?」
「一個人的婚紗照。」
他愣住了;他沒有提防這個答案。「我以為你是為誰人而拍。」
「不,不為誰,不為什麼。」她淡淡吐出一句,「愛人不如愛己。」
他說不了什麼,畢竟他沒有這個概念。許多年來,他只負責見證別人美麗,「美麗」和他有關,卻又彷似無關。總之,他的客人美麗,他就高興。不要問為什麼,一切都不為什麼。
「這個海景好像不合襯——」她終於發現了。
「是的;一者意氣風發,一者溫柔敦厚,落差太大,水火不容。」此時,他唯一剩下的只有他的藝術感。
她想了一想,往他上下打量;只是黑T恤和牛仔褲,平常的攝影師裝扮。看見他愁容慘霧般的臉時,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他只是個瀕死的病人。難道人之將死,迴光返照的模樣就更引人麼?
他避開她的眼睛,沒有人願意遭人嘲笑自己的老態。
「我覺得你和這個海景很合襯。」她笑了,換來他再次的沉默。「你就不會想為自己留影麼?」
攝影師能為別人攝影,卻從不自拍;這可能是每個行家的悲哀。相框裡的人,能把絕代芳華順手拈來,視之理所當然。可是,卻從沒有人關心誰為攝影師拍照,誰又能讓攝影師留下最好一面……
他為人拍照,也許只為寄託,僅為體驗別人的美好。然而,他本人又曾經滿足過麼?
「別動。」她拿起粉底,細細地為他化妝——他以為只有他死後,才會有人為他化妝。殯儀化妝師務求為遺體留下最好一面,可是人已經死了。在死之前,拍人,不如拍己;愛人,不如愛己。他想。
「你站過去,我來拍。」剎那之間,角色對調,她為他送上最型一面。他沒有她的自信,更沒有她的孤傲;他只有老作家的格調,一種說不出的格調,彷彿一種詩意,一種寫意美。
「頭抬高一點。」
「很好!很好!」
「精神一點!」
「你可以笑多一點嗎?」
聽罷此句,他終於笑了。她很滿意,馬上連按數下快門,如是留下最好一面,最有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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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少靈堂中的遺照,是他最有型的一刻;海景之前,有文人雅士的風韻。有個女人把相機放進棺材,悠然走了。
大概這就是愛人不如愛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