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到終,我沒有淌過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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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悲傷。別人對我傾訴,往往千尺淚傾瀉而下,悲天動地。我不喜歡這樣的談話。
有一天,有個朋友和我說:「我可能有抑鬱症。」
——為什麼呢?
「我常無緣無故地哭。壓力大,我哭;被責罵,我哭,反正什麼都要哭一頓。我淚腺太淺,可能有抑鬱症。」
——那麼,我開藥給你,抑制一下神經。我說。朋友同意了。
我毋須接收別人的情緒債,我不是銀行。或者,我是的,和我談話要收費。又或者,更樂觀地,四海之內皆兄弟,和我談話的就是朋友。那麼,我有許多朋友,這是好事。
我有太多朋友。我想,他們很愛我,總是接踵而來,於是我知道許多事情。今天,朋友A說他的母親進了青山,很擔憂,怕自己被傳染了。朋友B說兒子學習障礙,壓力很大。我都收到了。
「我真的很不開心,沒有人可以傾談——我一定是抑鬱了。我一定是的,我想。」朋友C說。她流淚。
「大學很辛苦,我應付不來,真後悔,我不該進入如此學系的……」朋友D說,他也流淚。
紙巾用完,一盒,又一盒,再一盒。我不喜歡眼淚。
聽完,我要回饋,於是開藥。我喜歡開藥,因為開藥代表談完了,問題解決了,今天的診療完結了。藥架容易清空,藥價容易起飛。那也是好事。
——安眠藥,酌量……三天一次。
——神經抑制藥,也許……一周一次。
——安慰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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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班十個小時,完結。我悠閒地回到家,沒有人——我自己住,哈哈——當然沒有人。我沒有祈求過家裡有人,只是說說罷了——說說罷了。
我喜歡賺錢,但賺錢有許多方法;我只有一個牌照,然後跟朋友談心。我其實很喜歡談心;我想知道別人的人生觀。可惜,朋友喜歡傾訴多一點。我以為這份工作很容易,哈哈。
並不。診所租很貴。護士租很貴。燈油火臘很貴。我很忙,不經常打理家裡,想起來也忘記要丟垃圾。垃圾桶一開,積存不少,恐怕是好幾個星期的份量。我把垃圾丟掉。
這一層的垃圾桶被搬走了,命運也作弄我。走下一層,有人吵架——那應該是父子,我聽得出,再走下一層吧。再下一層,聽見有個傢伙大聲在後樓梯罵人,恐怕在講電話。
我竟然沒有丟垃圾,可能丟不了。我丟不了垃圾;別人給我的情緒,給我的悲傷,我更丟不掉。一個人的一雙耳朵,不知道裝載得了多少垃圾?
我討厭垃圾車。我不喜歡承受垃圾,那麼也不應該要人承受我的垃圾。自己的垃圾,可以的話——就自己處理吧。
可是,垃圾丟不掉。我不高興,連丟垃圾也如此麻煩。我一拳打在牆壁上;我討厭垃圾丟不掉的人。他們都是弱者。
我沒有哭,我的悲傷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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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繼續診症,病人來去匆匆。
「女士,你好——」我略帶驚訝。我的母親,是我的朋友,哈哈。她愁容慘霧,緩緩走進房間,關上門。時鐘停住了,電腦停住了,我停住了,誰都在等她開口。我喜歡和人談心,我想。
「醫生,我不舒服。」她小聲說。
——請問,是何處呢?我顫抖。
「哪裡都是。我的兒子許久沒有歸家;我知道他診症很繁忙,可是實在太久不見,也許熬出心病來。我想,我有思兒症。」
——思兒症,不是一種病,只是思念。
「也許不是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病。總之,我很憂慮,懼怕家人不再歸來。這種感覺特別恐怖,我睡不著,常常坐立不安。醫生,請你開藥,我需要一點藥。」
我怔住了。為人醫者,也不是每個病人都能醫治。這時,我們可能會轉介病人,讓她去別的地方,本不是難事——而且很合理。
可是,別人醫治,我想治不好,必須我來治。但我不知道怎麼治;我沒有這樣的藥物。
我盯著電腦,托腮,三分鐘過去。
「醫生,請開藥。」她開口。
我居然笑了。再能幹的醫者,也有醫不了的病人。再厲害的藥箱,總會缺少一些藥。這真是可笑的事——不可笑麼?我解決了許多人的心事,如今終於有一關我過不去。
我沒有哭,我的笑聲劃破沉默。
由始至終,我沒有淌過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