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一
瑋薇
お元気ですか?
/
每年的那個時候,我固定會回到那個地方獨自待上一會,那裡是我們國中校門前的十字路口,也是當年哥哥車禍離世的出事地點,我記得那年的夏天剛好日本電影『情書』在台灣上演,這部電影我看了不下十來次,但總是一個人看,一個人進電影院,一個人租VCD,一個人買VCD,一個人對著電腦看,一個人對著渡邊博子在山上的那幕掉眼淚──
お元気ですか?
我也不知道是出自於什麼樣的堅持,但確實我就是辦不到在任何人面前掉眼淚,在別人的面前我總是笑,難過的時候沮喪的時候煩惱的時候痛苦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當下唯一的反應就是笑;於是在朋友們眼中的我總是一副笑嘻嘻傻呼呼的模樣,我其實喜歡這樣的誤解。
像是一場祕密儀式那樣,每年的那一天,我固定會回到那個地方待上一會,那是哥哥生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場所,我固執的以為那也是最貼近哥哥靈魂的地方。
僅管這麼多年的時間過去了,但我怎麼就是忘不了那一天是怎麼來又怎麼去的。
那是在我高中聯考前的一個月,我幾乎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沒有,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趕著回家,然後再趕著出門補習。
那時候我看見哥哥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哥哥看起來好像很寂寞的樣子,我想或許哥哥是需要有個人和他說說話,但我卻趕忙的連問他吃飽了沒有都沒時間問,我竟連問哥哥一聲吃飽了沒有都錯過,這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地方。
而我始終想不起來和哥哥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每當我回憶至此,總是會陷入深沈的悲傷裡,出不來。
那晚哥哥和我們既是生離也是死別。
哥哥和同學騎車出遊,在途中給一個酒醉駕車的人給撞上,就在那校門外的十字路口,而當時我在教室裡頭努力著把考卷填滿,怎麼也沒想到同一時刻的哥哥正在不遠的那個地方遇見死亡。
當時哥哥在醫院昏迷了三天,儘靠著呼吸器和外界做為微弱的連繫,而醫師觀察後宣告就算救的回來恐怕也是植物人了,於是家裡的大人們咬咬牙,決定拔掉呼吸器,而醫生則面無表情的簽下死亡證明書。
就這樣,我沒有哥哥了。
隔天早上我在升旗典禮上昏倒,當我醒來時人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一旁的護士小姐解釋道或許是因為沒吃早餐所以血糖過低於是體力不支的昏倒。
但我知道那天我吃了早餐,我記的很清楚的。
我知道我是去了某個地方見了哥哥,但我不打算說出這件事情,因為反正那些大人們也不會相信,大人總是只相信他們選擇願意相信的。
哥哥離開之後,我還是經常坐在他的書桌前,我想翻翻他的日記,想看看他平時閱讀什麼,甚至每當經過哥哥的房間時,我還是會下意識的望向那裡,還是會有一種哥哥其實還在的錯覺,還是不太相信每當經過哥哥的房間時,我再也不會看到他低頭的背影了。
後來我們搬離了那幢房子,雖然大人不願意承認,但我知道他們是害怕觸景傷情。
於是我們換了地方重新生活過,偶爾就算無意間提及有關哥哥的話題時,也總是尷尬的停住、潦草的結束,甚至就是連過去的照片都儘量避免去翻閱。
大家都知道為什麼,但是卻沒有人願意承認,沒有人願意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就算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也是,因為我們從小就被教導脆弱是不對的,所有人都以為勇敢才是正確,即使是偽裝出來的也沒有所謂。
我考砸了那年的聯考,我覺得沒有所謂。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那天晚上竟沒能好好的問哥哥:吃飽了沒有?
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哥哥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很難把哥哥的死亡具體化,或許是因為我以為只要不說、就可以當它永遠沒發生過吧!
當然,我也知道,那永遠只是我的以為。
我將它當成一個寶貴的祕密放在心底,屬於我的,我自己的。而且我心底明白只要提起的話,一定會未語而淚先流的,即使是過了這麼多年,我依舊不習慣讓別人看見我流眼淚,我依舊不習慣當弱者;我知道我自己或許脆弱,但那並不就代表我願意讓別人也知道。
每當我想哭的時候,我就會將浴缸放滿水,然後整個人躲在裡面;慢慢的我也忘記讓眼淚滑過臉頰是什麼感覺了,是冰涼還是灼熱?
以
上
。
「所以如果給妳十分鐘的時間談談關於妳這個人的話,妳首先會想起的是死去的哥哥?」
「也可以這麼說吧。」
「也可以這麼說吧?」
「因為哥哥的事情並不是對每個人都說的出口的啊!甚至這還是我第一次說出來耶。」
「為什麼願意告訴我呢?我們甚至稱不上認識啊。」
「因為妳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說,然後她笑。
這麼說其實對也不對,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望這年輕的老闆娘在吧台內專心煮咖啡的神情時總會讓我想起左勳,雖然嚴格說起來『不,其實不用嚴格說起來也是』他們是完全不搭軋的兩個人。
「可以問妳一個可能有點失禮的問題嗎?」
「好呀!洗耳恭聽ING。」
「會不會其實之所以妳這麼思念妳哥哥,只是因為他已經死掉了?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妳的意思,」
打斷她,我笑著說:
「但我知道並不只是因為那樣。」
哥哥大我兩歲,小時候的我算是一個安靜並且不惹事的小孩,但哥哥總是曉得怎麼欺負我、並且成功的把我弄哭,每次把我惹哭了之後,哥哥總是樂的哈哈大笑,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模樣;因為哥哥的緣故,我成了街頭巷尾有名的愛哭鬼,甚至有張照片是哥哥笑著追著哭著的我,我忘了那是誰拍的,但我清楚的記得裡頭哥哥得意的笑容,記得,並且懷念。
再沒誰能夠那樣把我惹哭了呀!自從哥哥離開以後。
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跟在哥哥的屁股後面當個討厭的小跟屁蟲,因為小時候的我實在害怕獨處,每當我一個人被扔在家裡的時候,我總覺得妖怪一定會從某個角落跑出來然後一口把我吃光光;可能是因為在玩的時候還要照顧愛哭鬼妹妹實在是一件相當討厭的事情,所以哥哥總是趁著我還熟睡的時候就偷偷溜出去呼朋引伴的玩耍,偶爾他老大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把我叫醒並且讓我跟著。
在我兒時的記憶裡一直有一幅美好的畫面,好像停格了般的、深深的印在我的腦子裡。
那是國小遠足的前一天,那是我第一次的遠足。
那時候爸媽忙著工作,所以就塞了錢要哥哥帶我去買零食,哥哥騎腳踏車載著我,我雙手緊捉著哥哥的衣角、伸直了腳在空中搖搖晃晃的,到了雜貨店的我們兄妹倆選好了一整籃的零食汽水之後,哥哥左手牽著我、右手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早被他握皺了的鈔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然後低頭對著我得意的笑。
我是極度依賴哥哥的,尤其是每當媽媽逼著我吃下紅蘿蔔時,哥哥總會趁著媽媽不注意時一口替我吃掉,只不過代價是我得付他十塊錢,相當於那時候兩包乖乖的代價。
這份對於哥哥的依賴以及親近,在他進入青春期的時候,有著明顯的轉變。
哥哥從來不是那種肯乖乖坐下來好好唸書的小孩,於是他被放進了所謂的放牛班,兩年之後換成我時,則被編進資優班。
我不知道為什麼,大人從來沒有問過我們的意見。
那些所謂的大人呀,總是自以為懂得一切,他們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是:你這輩子不必想下大學了,就是不上大學你這輩子就沒希望了。
為什麼大人要這樣傷害小孩呢?我始終想不透,即始當我也變成了所謂的大人之後依舊是。
想不透。
沒有人被放棄了還快樂的起來吧?尤其當他們還只是十幾歲的孩子時,他們甚至連想要的人生都還不清楚,就被粗暴的告知這輩子別想得到了。
最可惜的是,他們就真的信了。
不值得。
我沒能來得及將這些話告訴哥哥,因為哥哥走的太快,而我卻明白的太晚。
「太晚哪……」
年輕的老闆娘反覆的呢喃著,我看著她從白綠相間的菸盒裡抽出一根細長的薄荷香菸,很美味似的將它完全抽到底之後,她才又繼續說道:
「說到這,妳看過今年夏天上檔的韓國電影《向左愛向右愛》嗎?」
「還沒欸。」
「裡面有個橋段我好喜歡,不,應該說是很多橋段我都好喜歡,但裡頭有個概念或許妳會有興趣。」
「唔?洗耳AGAIN。」
「把時鐘往回撥一個小時,然後NG重來。」
「不懂。」
「男主角在一開始對喜歡的女生告白失敗之後,他拿著往回撥一個小時的時鐘說:就當剛剛的那些沒發生過、希望可以重新開始。而真的,他們三個人就重新開始一段美好的友情了!但片尾女孩死掉的時候……」
年輕的老闆娘突然哽咽,我是有點不知所措的,只好就這樣靜靜的陪著她和她的眼淚待一會;我不知道她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但望著她的眼淚,此時此刻的我,想起你。
你總是說了解一個人並不代表就可以得到她,你還說女人是要被愛而不是被了解的,但你始終不明白,我就是因為太愛你了,所以才更迫切的渴望了解你的,而我到底有沒有真正了解過你呢?
我想我知道答案。
回想分手的那晚,我倔強的不肯問你原因,儘管我一直自認為太了解你,但對於你終究還是選擇離開我的原因,我卻始終不得而知;但我清楚的記得,當時你就倚在我的門口,一副不知道該是走近抑或離開的尷尬距離。
我察覺你的不對勁已經很久了。
終於在那晚,我無心無緒的玩著接龍,試著用一種不帶任何情緒的口吻問你,你的心是不是不在了?
而你沒說,你不說任何一句話,連頭也不點一下,我們就這樣尷尬的對峙在那六坪大的沈悶空氣裡,當我望著牆上的指針合而為一走到十二點時,你才終於嘆了口氣,然後遞出我的鑰匙將它交還給我。
當愛情已經不在,再多的解釋都只是多餘。這是不是你寧願嘆氣也不願開口的原因?
你走出我的世界之後,我並沒有向朋友哭訴我的難過,相反的,我總是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不以為意的樣子,我甚至不曾具體的和他們討論過這件事情,關於我們是不是分手了的這件事情。
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上,這是我長久以來的習慣,狡滑,但是夠安全。
再說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習慣用眼淚解決問題的女生。
「好糗!居然就哭了出來!太感傷了吧!」
「沒關係嘛!偶爾洗洗眼睛也不錯呀!」
「對了!雖然真的很不想說,但是……」
「什麼事嗎?」
「其實今天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天了。」
「啊?我以為妳是老闆娘耶!」
「算是吧!不過想頂讓給別人了!」
「好可惜哦!生意很好呀不是嗎?」
「是呀但是……好累了!一個人獨撐五個人的工作耶!」
「嗯?」
「這麼說好了!一開始這咖啡館是我們五個好朋友的構想,但真正開始做的時候只剩下三個人了,而等到開張卻只有我自己一個獨撐大局,只有我一個人耶。」
「哦哦……總覺得好捨不得哦!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喜歡這裡耶!幾乎可以說是第一眼就被它給吸引了的那種程度哦!」
年輕的老闆娘很開心的笑著,我想如果早一點把這讚美告訴她的話、那麼她會不會就改變主意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
她不會。
「知道嗎?妳總是坐著的這個位置呀……」
「怎麼了嗎?」
「這張桌子是當初出錢的那位財主指定的專用位子哦!說是除了她之外就不准任何人碰的。」
「那--」
突然的我慌了起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然而年輕老闆娘看到我這模樣卻開開心心的笑了起來,在笑裡、她說:
「沒關係啦!就是因為總覺得妳們長的很像才一直沒告訴妳而讓妳坐著的。」
「我們長的很像?」
「嗯,真的很像。」
「唔……」
「真的很奇怪,一般人走進咖啡館裡會挑的位置通常是靠窗的或是最角落的還有最接近門口的位置,這是我做餐飲業這麼久以來觀察,但為什麼呢?這個位置三者都不是哦!但為什麼妳卻第一眼就挑了它坐下呢?很少客人這樣呀從開店以來!妳難道不覺得太靠近廚房了很討厭嗎?」
「直覺吧。」
我有點不確定的說。
年輕的老闆娘笑了笑,接著她說:
「那、珍重再見囉!」
「說的好像在畢業典禮上一樣。」
「確實是畢業啦!。」
起身我準備買單,但年輕的老闆娘卻按住我的手,搖搖頭她說:
「趁著還沒下雨前趕緊回家吧!天空好像已經在打雷了呢!」
「嗯嗯,珍重再見囉。」
「好詭異的天氣,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的感覺……」
在推開玻璃大門時,我聽見她最後這麼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