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很孤獨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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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弟弟又外出玩樂了。我路過他的房間,看見全部櫃桶都上鎖,戒備森嚴。繽紛燦爛的國度,也需要一個紀律嚴明的軍營。這不是我所喜歡的弟弟。
弟弟真好。就讀港大以來,他最常出現的地方是蘭桂坊和跑馬地。他不愛讀書;他並不需要愛讀書。以他的能力,不必浪費時間,應該盡情享樂。
我看不見他工作,智華看不見他的背影,紐魯詩看不見他的傑作。然而,他總是名利前茅。我不知道他如何做到。
他總是快樂的——工作而不費力的人,大概沒有不高興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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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我,每天都很賣力工作。眼前的貝葉斯定理很費解,背後的畢達哥拉斯無言以對。一切都是一幅迷幻的斐波那契數列。
大家都住港島,大家都讀書,大家都考文憑試,我卻從不是三大的材料。世界總不太公平。這不是我所愛的自己。
我常遇到自由騎士,身邊的人心思莫測。我和朋友說:「我遇人不淑,為什麼路途上沒有一個是好人?」朋友都笑了。
我又說:「為什麼我弟弟比我好得多了?」朋友說:「看起來是的,可能實際不然呢。」我不置可否。
我沒有通宵達旦的能量,更沒有花天酒地的膽識;我能做的,就是苦幹,工作,然後找人吐苦水,好好說一番話,聊一聊天。這個時候的弟弟,可能後宮佳麗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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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和人說話,不喜歡工作;世界上大概沒有人喜歡工作。我和一大班人一起奮戰到天明,僅僅為了一份報告,最後卻是抱著對方,一起沉淪。弟弟這個時候一枝獨秀。
我很不高興,又叫了幾個組員申訴上帝的不公。「上帝真不公平,給我家庭一個不肖的姐姐,卻又附帶一個全知全能的弟弟。」說著說著,我竟然哭了。我有許多可以哭的理由。
朋友勸說:「弟弟可能不這麼好。」我很不忿,搶去他的啤酒,一口乾掉。如是者,一罐又一罐,我忘記了誰為我買單,也許不重要了;我知道我醉了,海市蜃樓,紙醉金迷,和我所愛的弟弟,全部在我眼前。
「我很孤獨,姐姐。」弟弟說。
「你不可能孤獨的,你一定有許多朋友。」我才是孤獨的那一個,如果我必須選擇的話。
「不,真的,我沒有朋友。」
「你有蘭桂坊的女郎,有跑馬地的美人;我有的是歷史悠久的城市大學。」我笑了,似笑非笑地。
「不……女郎很笨,美人只懂搔首弄姿。她們不明白我,我不必這些人明白我……」
他說過什麼,我忘記了。我只知道,我好像遇上了我所愛的弟弟。這只是酒後的一剎,幻象中的迴光,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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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再遇過我所愛的弟弟。
各走各路,是姐弟的命運,更是無能者不能抱怨的終點。他高高興興,得到他要的好工作,拿到他應得的薪水。以能力而言,這是應當的。他常去應酬,我在家裡總不見他的痕跡。
彷彿這個人從不存在——可能只存在了一個晚上。我走我的路,吃我的劣食,依然和我的朋友抱怨,說我有個全才的弟弟。其他人不相信我的話,說「世界上沒有如此完美的人。」我無話可說。
自小以來,他聰明,我笨蛋;親戚面前,他得逞,我認輸。有段時間,我不大理會他,因為他比我好太多了。他卻依然怡然自得,看來這樣生活下去也沒有問題。
他得到崇拜,得到艷羨,讚美都落在他的身上。他總會有人喜歡的;他太強大了,大概不需要我。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總不能有個不聞不問、一無所知的姐姐吧?我總應該知道些什麼的。
又有一天,他醉了。他,沉醉在虛榮裡,頗像一片金碧輝煌裡的病人;他沒精打采地走來,說:「我很孤獨。」我不屑他的貓哭老鼠;他可以用鈔票抹走眼淚。
「不,我真的很孤獨。」他呻吟——我甚至還未吐我的苦水,我想。
「蘭桂坊的女郎,跑馬地的美人,全部都是花瓶。她們不明白我想什麼。酒杯裡的人不理解我想什麼。商場裡的人不想知道我想什麼。」
「那麼,你究竟想著什麼?」
「我覺得,有能力是沒有用的。考得好,很好……讀書聰明,也很好……可是,我依然很不高興。蘭桂坊沒有讓我高興起來,跑馬地的彩票更虐待我的情緒。我不能尋找快樂……」
然後,他躺下了。好像只有在酒後,我才能遇上那個我所愛的弟弟。現實總是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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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問弟弟:「你是不是很不開心?」弟弟說:「我沒事。」我感到驚訝,同時也習以為常。
可是,一個不聞不問的姐姐,總不應該是日常吧?我於是追問下去:「你昨晚說,沒有人明白你想什麼,所以你很孤獨,很不高興——這是你說的。」
「我亂說罷了。」
「你不說你想什麼,怎麼會有人知道你怎麼想?如果你把你的心上鎖了,即便千萬人來關心你,也不會有用!你只會一直孤獨下去!」
弟弟板著臉,走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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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我沒有見過我想看見的弟弟。他很孤獨,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