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麼早起?幾點了。」他用未開嗓的沙啞聲音問我。
「才六點多。你可以多睡一會兒。等早餐煮好再叫你。」我小聲地回他。
「你幹麻這麼早起?」他微張著雙眼問我。
「沒有啊,就剛好醒了。」我想起剛才窩在他懷裡的樣子,臉一下子就紅了。
「喔。」他閉上眼,像是又睡著一樣。
我拿了我帶來的幾本英文參考書,躡手躡腳走出房間。
我坐在門外的躺椅上,翻著手上的書,心緒卻一直反覆難定,想著昨日的夕陽,還有今日早上依偎時的溫暖。
女老師們出現要去廚房時,都很驚訝這麼早看到我。
我傻笑對應,只說剛好醒了。
早餐煮好時,我翻開的書依舊停在同一頁。學姊要我們準備吃飯,我才進房去叫Luku。
進到房內看到他睜著雙眼盯著天花板發呆。
「你醒了喔?」我有點訝異。
「嗯。」他沒有任何動作。
「起床吃飯吧!」我故作輕鬆狀。
「好。」他才剛說完,就立刻起身。速度之快,像是早就準備好,彷彿等人鳴槍就全力開跑的模樣。
我看著他快速地疊好棉被,然後快速地下床從我身邊經過。我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以地看著他流暢的動作。
吃早餐時,大家約好今天中午吃飽飯後去Diang家探視他的父親。我們都知道學姊比較會說話,所以一致推舉她要代替大家發言,說些慰問的話。儘管學姊千方百計想要推托這個責任,無奈我們幾個菜鳥以人多戰術無條件通過,學姊也只好默默接受。
Luku早餐時比平日稍微安靜了一些。雖然沒有很明顯的不同,但是我總感覺有些怪怪的,卻又說不出來。由於趕著去上課,所以也就沒繼續想下去。
準時抵達教堂旁樹下時,Diang也早就已經坐在那兒等候。
「你爸爸身體好多了嗎?」我帶著微笑問他。
「好多了。」Diang點點頭。
「我們老師們約好中午吃飯後去看看他。」我告訴他我們的計畫,不希望等一下去他家的時候太過唐突。
「不用啦!」他還是酷酷的語氣。
「我也是這樣告訴其他老師,」我撒了一個小謊,因為我知道他會拒絕,「可是他們說,這是一個基本禮貌,不管誰家,都要去探視。所以不是針對你喔。你放心。」
Diang酷酷地聳聳肩,有點隨便我們的意思。
「我有準備了其他的英文歌,想學嗎?」我想,就算不想學英文,唱唱英文歌總行吧。這是我最後的一絲希望。
「好啊。」他小聲地說。
當我遞給他新的英文歌譜與歌詞時,他忽然有點尷尬地開口說,「老師。」
當我聽到他叫我老師,我愣了一下,「是,怎麼了?」
「那個,」他欲言又止,「如果要問路,要怎麼說?」
我第一時間沒有聽懂,後來想起我們昨日聊天的內容,我想他應該是指要問路時有哪些英文可以說或者如何說。
「問路,跟中文一樣啊,」我開心不已,立刻拿出紙筆想要與他分享。「你想想看,中文怎麼說?你會怎麼問路?我們從中文來反推英文。」
他認真想了幾秒,「請問這個地方在哪裡?」
「很好。」我將這句話寫在白紙上,「還有嗎?」
他後來又陸續說了幾個不同的問法,我也都一一寫下。
然後,等他想不出其他中文說法時,我就開始帶他將這些句子慢慢翻譯成英文。一字一句敎他。Diang也認真地跟著我唸,甚至還做了筆記。
等Diang將這些句子都學熟了之後,換我反問他,如果有人問了這些話,我們應該如何回答呢?
同樣地,我又請他將可以回答的中文說法全都說出來,然後也全部寫下來,再一字一句敎他唸。
等問與答都練熟了之後,我們接著做了英文會話練習的角色扮演。我們兩人輪流扮演遊客與當地人,反覆地將這些句子說出。過程中,Diang不但難得地展現出認真配合的態度,也很聰明地很快就學會。
我的開心全寫在我停不住的笑臉上。
當下課鐘聲響起,我意猶未盡地說,「從此之後,只要外國人在台東迷路的話,你就可以救他們了。」
Diang害羞地低頭淺笑。
「我…」我本來想說很開心他又願意學英文之類的話,不過我擔心會適得其反,也不想破壞當下的快樂氣氛,只好說,「我們等下見。你趕快回去吃飯。」
Diang點點頭,對我揮手道別。
我開心地站在原地看他離去,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中午吃飯時,我當然開心地與大家分享這個好消息,每位老師也都為我開心。我滔滔不絕巨細靡遺地描述著上午上課的情形,深怕他們無法理解我的感動與快樂。他們既是驚訝又是開心,就跟我的反應一樣。
Luku也面帶微笑地聽我說,我因為太過沉浸在我的喜悅中,忘了早上我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對勁的事。
吃飽飯後,我們拿著準備好的營養補充品出發去Diang家探視他的父親。
Diang他們也早就吃飽飯,全家坐在客廳看電視。Diang看到我們過來,自動站了起來,轉身去廚房。Diang的妹妹看到我們,高興地跑過來抱住曉晴老師,大喊老師。Diang的父親也站起來向我們打招呼,「不好意思,還讓老師們來看我。」他一邊說,一邊招呼我們入內就坐。「剛才Diang告訴我,我說太麻煩老師了。」
「不麻煩啦,張爸爸」學姊滿臉笑容說,「我們很抱歉沒有早點來看您,您身體好多了嗎?」
「沒事啦,很好。」Diang父親笑著說。
我第一次看到Diang的父親,他與Diang的長相十分相似,就連身高也沒有高過多少。只是體態略胖也顯蒼老,面容憔悴,臉色黯淡,確實不似他這個年紀的人。
Diang端著茶水從廚房走出來,然後放在客廳中央的大茶几上後就又回去廚房。
學姊拿著我們買的營養補充品,一一解釋這些東西的食用方式,還有他們相關的功用,並祝福Diang父親早日康復。Diang父親覺得很不好意思,一直向我們致謝。
學姊向張爸爸問了一些他的身體狀況之後,就順便介紹了Luku的背景,說他是醫學院的學生,剛好他可以分享一些以後的注意事項。
Luku就腎結石的一些相關病理狀況與保養之道做了簡單的說明,然後對張爸爸建議未來要喝純水,才能延緩結石的產生,並提供了相關的蒸餾水機給張爸爸參考。
張爸爸聽得很專心,依舊滿臉愧疚地向他道謝。
我們因為不敢打擾太久,所以當所有老師一一要張爸爸好好保重之後,學姊就起身說我們該離開了,要讓張爸爸好好休息。
Diang的父親也立刻站起來,還是一直對我們說不好意思,不停地致謝。
我們請張爸爸留步,對Diang的妹妹開心地說再見。這時候我稍微找了一下Diang,沒有看見他。
回程路上,大家都很開心。Sarah與曉晴表示要回房間休息,學姊也說要去忙作業,我與Luku沒事只好回房。
才走進房間,Luku就說他有事情要出去,神秘地說了再見。
我雖然訝異他竟然有事要做,但是更訝異他沒有找我。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看著他匆忙離開,我只好找出我的小說,之前原本渴望一探究竟的書,如今卻變成我無聊時的備胎。人的心,真是善變啊。
我意興闌珊地坐在門外庭院的躺椅上隨意翻閱著小說,心裡想著他究竟要去哪裡。心,還是習慣地跟著他走了。
我看著我帶來的小說「曠野的聲音」,當初選擇帶這本小說,有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當時心情很差,需要一些心靈成長的書來轉移我的情緒;其次是被它的故事簡介吸引。小說是描寫一名美國婦人在穿越澳洲沙漠時歷經的心靈之旅。由於這是一本關於體驗原住民生活的書,我覺得與我即將去做的事不謀而合。
簡介提到小說主角在旅程中持續接受來自生理、心理不同的考驗,但是她卻因此發現原住民是如何在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下生存,並能與大自然維持一種和諧的共生關係。
這段話當初很難理解,這些日子住在部落,雖然我並沒有在生理上有任何的改變或刺激,但是心理上,確實有點不一樣的感觸。雖然不像小說中的主角有那麼多深刻的感動,但是,我知道這次來到部落,我的確也才發現了另外一個廣闊的世界。
此外,我根本不需這本小說的協助,我受損的心就慢慢痊癒了。大自然的力量、不同時空的轉換、發現不同世界的生活等等,都比小說更直接、更有力量。
還有因為Luku,他是讓我改變的一個主因。
一想到他,忍不住開始亂想,Luku在做什麼?去了哪裡呢?
這個與世無爭的桃花源,有美麗的藍天白雲,蒼翠的青山,淨透的小溪,飄著花香的空氣,純樸善良的居民,一切看似美好無憂,卻仍擺脫不去生老病死或喜怒哀樂的人生常態。
就算再美好的世界,心,還是左右情緒的關鍵。
身處部落的我們所有人,又有誰真的能完全無憂地享受這一切?還是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難言的傷痛?
我的思緒亂七八糟,一面想要躲進寧靜的忘憂天地,另一面卻又被悟不透的人事煩惱糾結。
我即使看到佛祖拈花,可能也笑不出來吧。
我是這般執拗,不經一番寒徹骨,永遠聞不到花香。
敵不過紊亂思緒的我緩緩閉上雙眼,竟沉沉昏睡過去。
醒來時,看見天色已經昏黃,身旁莫名奇妙多出兩個小小的火爐,學姊正在忙著生火。
「學姊,你在幹麻?」我歪著頭看她,身體懶懶的。
「準備烤肉啊!」學姊開心地說,「快來幫忙。」
「烤肉?我們有買食材嗎?」我沒有印象準備過。
「高媽媽說,高爸爸他們今天下午上山去打獵,晚上可以烤肉!」學姊遞給我一把扇子。
我接過扇子,將椅子移動了一下,還是沒有離開座位,拿著扇子對著爐火慢慢搧,「所以我們今天晚餐吃烤肉?」
「是啊!很棒吧!」學姊掩不住開心。
我點點頭,其實我覺得吃什麼都一樣,並沒有因此特別開心。不過,有機會與高爸爸與高媽媽他們一起用餐,確是難得的事。從我們來到部落,他們倆都盡可能與我們避開吃飯時間,或許是因為不想增添我們的麻煩,也或許想讓我們吃得比較自在,總之,他們是非常客氣的人,都以盡量不打擾到我們為主。
「還有烤青菜喔!」Sarah開心地從廚房端出一堆洗好的蔬菜,包括玉米、筊白筍等等。
我看著這些蔬菜,忽然覺得Luku應該會很喜歡吃。他呢?我想到還沒看到他。「Luku呢?」我故作輕鬆地問。
「他跟高爸爸去打獵啊!應該快回來了。」學姊好像早就知道,輕鬆地回我。
「喔。」難怪他整個下午都不見人影。可是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又或者為何不找我一起呢?雖然我不見得會想去,但是他不是都會找我嗎?我在心中又胡思亂想起來。
高媽媽幫著我們將所有器材與備料都準備好時,高爸爸他們也剛好回來了。
「回來了,大餐回來了!」高爸爸與Luku一起拿著一個大冰桶回來。高媽媽立刻要他們拿去廚房,說在廚房整理比較方便。於是他們又一起拿去廚房。我們全部的人都好奇地跟進去。
結果冰桶一打開,有好多條魚在裡面。
「魚?」Sarah直接喊出我們心中的疑問,「怎麼是魚?」
「是啊,烤魚啊!最好吃了!」高爸爸笑著說。
「我以為打獵會帶回山豬之類的。」Sarah語帶失望。
「不能打了,現在。」高媽媽說著,一邊俐落地洗魚。
「不能打獵?」Sarah瞪大眼睛看高媽媽。
「是啊,政府現在有嚴格的限制,不能隨便打獵了。」學姊代替高媽媽回答。
「為什麼要限制?」Sarah追問。
「環保生態,還有一些複雜的議題等。」學姊簡單說。
「是喔,好可惜。」Sarah嘟著嘴。
「是啊,這原本是原住民的基本生活權利,現在也被剝奪了。」學姊也無奈地說。
「以前原住民打獵是為了三餐,是為了填飽肚子,後來開始有不肖人士出現,為了利益,開始濫捕以及大量趕殺野生動物,造成野生動物的浩劫。所以不得已只好做些規範。不過,的確因此犧牲了原住民原有的生活模式。」Luku接著解釋。
我看他臉好像曬黑了。我有點不專心地看著他。
「烤魚也很好吃啊!」高爸爸開心地說。
我們大家點點頭,不想讓嚴肅的話題壞了今晚的興致。大家又重新動了起來,分頭拿起各式食材開始烤肉。
當高媽媽端出清洗好的魚,大家開心地發出歡呼聲。
「這是什麼魚?」曉晴一邊幫忙烤魚一邊問。
「豪刺魚。」高爸爸帶著原住民的腔調笑著回。
「什麼?怎麼沒聽過?」曉晴沒聽懂,露出滿臉疑問。
「就是好吃的魚啊!」學姊笑著幫忙解釋。
我們大家聽懂後,都跟著大笑。
我們那晚除了烤魚,與多種烤蔬菜之外,也烤了冰箱內原有的豬肉以及雞肉,還烤了吐司,夾著豬肉片吃。
那一晚大家都吃得好盡興,每個人都喊著吃不下後,才心甘情願地將場地復原。然後輪流洗完澡後,各自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心中實在很好奇Luku今天下午究竟在幹麻,忍不住轉頭問他,「你們今天下午怎麼抓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