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周日。說不得和平常一樣時間起床,他不出門上班,卻另有任務要完成——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頭髮上蠟,皮鞋上油,西褲筆挺,深色襯衫顯瘦。
他對著鏡子發呆,不知道何種心情才合適。因為——他又要去相親了。
他一百零一次地看了看這次小姨媽給的相親對象的照片,是個22歲馬上大學畢業、已經被研究生錄取的女孩子。以往和自己年紀相差不大的人相親,總是不成功,這樣一個比自己小差不多8歲的女孩子,又會怎麼樣呢?
照片上的女孩子笑得非常甜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
說不得看看浴室鏡子裡的自己,自嘲道:“沒事,不就是三年一代溝。最多不過是二又三分之二個代溝而已!”
他走出浴室,發現韋一笑站在客廳的茶几旁邊。
之前說不得出來的時候,並沒有見他,只看到茶几上擺著一台筆記本,零散紙筆若干。
韋一笑站在那裡喝牛奶,疲倦地皺著眉頭,跟說不得打了個招呼:“早。”
“……你在客廳工作一晚上?”
“是。”
說不得挺關心人家:“你房間空調壞掉了麼?”
韋一笑看他一眼,道:“我只是比較喜歡自然風,而已。”
“……已經8點了。你不是一般6點半之前就會去睡覺?”
韋一笑看了看牆上的鐘:“畫得太順,忘記時間了。”
他又看看說不得,“這個天氣,穿黑色襯衫、黑色西褲,你要去參加葬禮?”
說不得差點驚得跳起來:“我要去約會!”
韋一笑聳聳肩:“我去洗澡睡覺了。”
說不得窘到無語。
2.
那天說不得被無情打擊之後,一怒之下,換了稍微休閒一點的衣服出門了。他跟那個女生約的是吃中飯,出門時間太早,索性中途順道逛了兩個小時的花鳥市場。
約會是在一家日本餐館,有足夠的小資情調,兩個聊下來,氣氛倒還好,他跟那個女孩子講了很多保養皮膚、合理減肥、營養均衡的話,那個女生笑著說:“你這人好細心呀?”說不得微笑不語。
他現在的生活穩定平淡,上班就在自己的診所,業餘愛好無非是自學烹飪,伺弄花草,擼擼社區裡的貓,看看書,看看劇,有時候也玩遊戲,但也只是花一點零碎時間,並不沉溺。
那個女生倒也差不多,除了讀書做功課之外,愛看日劇韓劇,電影喜歡看愛情片文藝片。最近在玩一個網遊,但她上去不怎麼練級,也很少pk,就是四處看風景,樂衷於挖草藥,製作物品,擺攤賣東西而已。
“跟我同時開始玩的人級別都比我高了,加入各種公會,天天刷副本什麼的,就我一個人在那裡亂逛。”
說不得道:“你告訴我是什麼遊戲,我也去玩。”
兩個人出了餐館,又去附近的咖啡館小坐。本來他還想請人家吃晚飯,那女生說她有事,才不得不作罷。
末了那個女生道:“我晚上不上課,Talks上跟你聊好麼。”說不得送她到學校門口,就回來了。
他回到家,已經4點,差不多是該做晚飯了。天氣漸漸熱起來,應該吃得清淡點才是。他從廚房冰箱拿出了一包超市買的凍蝦仁,掰了一半。
晚飯可以做清炒蝦仁,涼拌黃瓜,加個紫菜湯就好了。
一個人實在太難做飯了,尤其在夏天。說不得吃著西瓜,等蝦仁化凍的時候,忍不住又一次想到這個問題。
怪不得他的新室友天天水煮一切。
他轉頭看了看,北邊臥室的門關著。想起那傢伙,昨天下午2點起床,2點半才吃第一頓飯,不禁搖了搖頭。
有了一個室友,約等於沒有,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生活就是這個鬼樣子。
他拖拖拉拉地一個人做飯、吃飯,中間間隔著和今天見的那個女孩子在Talks上說了幾句“晚飯吃了沒,吃了什麼呀”這種毫無意義的閒聊。
他洗好了碗,收拾完了廚房,打開電腦,把那個遊戲的用戶端下載安裝好,略略研究了一下新手攻略,跑去那個女生所在的伺服器建了一個新號,時間就已經10點半了。
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情沒做。
3.
周日晚上,韋一笑10點40出門。他經過客廳時候,並沒有看到說不得。當然,關心室友晚上在幹什麼,這並不在他的習慣之中。
他已經搬進來好幾天,但這幾天不是在畫東西,就是在想怎麼畫,都沒怎麼出過門。今天總算是把那個活兒幹得差不多了。
他在附近社區逛了一大圈。楓林四村離F大不遠,周圍商業配套也很齊全,街邊各種小店,不太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不大的菜場。算是足夠方便,但也還沒有像F大的後街一樣,繁華到入夜後吵鬧的地步。
他逛了一圈,回到楓林四村社區。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在入口的地圖上看見中心區域有一小塊空地,並沒有標明是什麼。看位置和面積,似乎不像是停車場,那麼大約是綠地或者休閒健身區。
他一路走過去,光線昏昏。楓林四村,作為社區,建成時間已久,近些年又翻新過,看起來還是半新不舊,物業管理馬馬虎虎,路燈本來不多,更沒有什麼其他景觀燈。
走到那裡,果然是塊休閒健身區。綠樹環繞中,只有一些非常老舊的單杠、雙杠,一張水泥的乒乓球台,一架壞了的秋千——有一根鐵索斷了。水泥地面的裂縫之中,雜草長到了人小腿那麼高。
這些明顯是頗老舊的設施。現在的室外簡易健身器材,那可真是種類繁多、花裡胡哨,便於70歲的老人和7歲小孩這樣的體弱者,上去扭動身軀,權作運動,倒也符合國家的號召。
難怪這裡無人問津。
韋一笑起初這裡以為沒有人,畢竟已經晚上快11點了,乍看也確實沒有人跡。
然而他走近,卻聽到一些非常細碎的聲音——像有小動物在用力嚼著什麼東西,在那乒乓球台的後面。
他繞過去,就發現有一個人蹲在地上,面前的地上有一個白瓷盤,四五隻貓埋頭圍著那盤子猛吃。那人突然伸手揪住一隻灰狸花貓的後頸,把它拎了起來。那只貓看著還小,拼命哀嚎,餘下幾隻,四散驚逃。
那人站直身子,自言自語:“可抓住你了。”聲音裡滿是高興,然後從乒乓球台底下拖出一個藏著的籠子來,把貓往裡一放,扣上籠子。
周日的晚上,昏暗的社區空地,一個蓄意誘捕流浪貓的人。
韋一笑道:“你在幹什麼!”
相距已近,他認出了那個人——說不得。
說不得回頭見是他,道:“是你呀。你這人怎麼走路這麼輕?這只貓沒有絕育。”
“所以?”
說不得解釋道:“沒絕育,所以需要捉起來,做絕育手術。公貓如果不絕育,就會發情打架,特別容易受傷。母貓如果不絕育,就會不停地懷孕,不停地生,那可慘了。生下來一窩小貓,能活幾隻也全看運氣。總之,野貓不絕育,受罪的是它們自己,壽命都要短很多。”
他一邊說著,拿出個長勺子,又蹲下去,在地上的盤子裡挖了一勺,從籠子間隙中伸進去。那只狸花貓本來在籠子裡縮成一團,看見吃的,仿佛遲疑了片刻,然後湊過去,吃了起來。
“有了吃的,連害怕都忘記了,你還真是心大的傢伙。”說不得看它吃完,道,“不過你不能再吃了,現在送去診所,要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生病。”
韋一笑道:“現在寵物診所沒關門嗎?”
“不,我是說我自己的診所。”說不得道,“這兩天正好沒有病人預約手術,這小傢伙狀態挺好的,看看沒什麼問題就絕育。手術前還要禁食十幾個小時。”
“……你不是獸醫吧。這樣好嗎?”
“哺乳動物的生殖系統差不多,我給貓做手術都做得很熟練了。無非就是比人小很多而已。”說不得又低頭去看籠子裡的狸花貓,“你長得還挺可愛的,不像有的貓,身體特別棒,長得特別醜,要送出去都沒人肯收。絕育完,看看能不能幫你找個鏟屎官,養你十幾年?”
“你有打算自己養嗎?”韋一笑問。
“你喜歡貓嗎?”說不得試探性地問。
“不喜歡。”
說不得歎口氣:“我之前的室友就不喜歡,房東也不同意,所以沒法養。這個社區的野貓,來來去去,大概總是十多隻。捉了幾隻分別找人收養了,就又來了新的。現在只能這樣了:沒絕育的絕育,受傷的送醫,有人要的收養。希望它們生得少,過得好,活得長。”
“它們未必喜歡。”
“什麼?”說不得沒聽明白這個Ta們指誰。
“我說,你又不是貓。貓未必喜歡被人類捉來養,活得長。”
說不得道:“是啊,我不能替貓說,這種生活一定是好的。但你也不能替貓說,這種生活一定是不好的。我不是貓,難道你是貓嗎?”
換成別人,可能要被這種詭辯繞進去,但韋一笑立刻就回答道:“你說的,邏輯上很正確。但區別在於行動。你覺得貓被養起來比較好,你就對貓動手了。對貓,我什麼也沒做。”
“……”說不得沉默了一下,“大概因為,我不光喜歡貓,也喜歡鳥吧。”
聽到他這樣說,韋一笑就沒有再說什麼了。
說不得拎起籠子:“我現在把它送到我診所去。”又看了看地上,對韋一笑道,“那個盤子別動它。這裡平常沒什麼人來,人走了,它們會回來把貓糧吃完的。”
韋一笑說了一聲“好”,說不得就帶著貓走了。
兩個人就此分道,韋一笑留在那裡,說不得去診所。
這是說不得後來能回憶起來,兩個人第一次超過三分鐘的對話。
4.
轉過天來,又是新的一周。
週一傍晚,說不得下了班,回到家。天熱他犯懶,決定做涼麵。
先把七瘦三肥的肉末加鹽、黃酒、醬油、味精,醃制片刻。少許洋蔥,切丁,先下鍋,再倒入肉末煸炒,直到油滲出、水分收幹,就差不多了,起鍋前撒些胡椒粉,完成。
這樣做好一罐肉燥,放在冰箱冷藏室,吃幾餐是沒有問題的。剩下只需要切一碟子黃瓜絲,麵條的澆頭就算做好了。
說不得正在廚房煮麵條呢,周顛的電話又來了:“週末過得怎麼樣?”
說不得:“你想問什麼?”
“你對新室友,有什麼新瞭解沒有?”
說不得想了想:“除了作息時間有點異常,就是不太愛說話,其他沒什麼。”
“你沒覺著,那傢伙很難相處?特別討厭?”
“暫時沒覺得。其實他不難相處。”
“那為什麼老子總覺著,那傢伙哪裡都招人煩?”
“那可能是你的問題。比如說家裡種了棵仙人掌,你不去招惹仙人掌,難道仙人掌會來主動招惹你?”
“靠!你這是什麼比喻。算了算了,你相親的事,有後續沒有?”
“這兩天一直在聊天,說好下周去逛美術館。”
“我記著你說過,那女生還大四,九月才研一吧。哪有還在讀書的女孩子,需要去相親。滿校園,都是可選對象,愁個屁!除非是長得太醜了……”
說不得打斷他:“周顛同學,請你認真回憶一下。”
“操。老子想起來了,你以前的女朋友都還蠻清秀的。真難看,你丫肯定早就假惺惺客氣兩句,敬謝不敏,沒有下文。她不難看,為什麼著急相親?”
說不得就告訴周顛。
那個女生的媽媽,跟說不得小姨媽是熟人。她大學在本市,是個師範學校,女生多,男生少。據說不得小姨媽說,這個女孩子從小就特別聽話,家裡管教也嚴。中學時候家長不讓談戀愛。可她大學四年也沒有談戀愛,這樣家長反而擔心起來了。
一個月前,那個女生的媽媽,跟他小姨媽一起喝茶,講起家裡的小孩。小姨媽本來就受自己姐姐之托,盡力給她兒子介紹合適的女孩子,聽了覺得差不多,就推銷自己的外甥。
那個女生的媽媽,聽了情況,看了照片,回去跟自己女兒講了。就說,先見個面,看看相處如何。還覺得熟人家的孩子,比較放心些。
周顛道:“這種家長就是見鬼。20歲之前不讓人談戀愛,22歲他媽的就催逼相親,25歲女兒不嫁人,就好像天要塌了。我怎麼覺著,這事不怎麼靠譜啊?喂,那女生學啥專業的?”
“馬克思主義哲學。”
周顛聽了立刻狂笑一分鐘。
他笑夠了,說不得才慢悠悠地道:“有那麼好笑嗎?”
“老子就沒認識過學馬哲的活人。還真有人學?她研究生換專業不?”
“她是保送本校本專業的。不要隨便歧視人嘛。”
“切。你這是找老婆,不是孔子收徒,佛祖普度。有教無類,眾生平等。靠,我好奇那女生長什麼樣子?有照片嗎,發過來!我看看能給打幾分?”
“你跟老彭學的,什麼毛病?動不動就給女孩子打分。我看你,又欠你女朋友收拾了。”
“靠!她就會上綱上線。什麼‘物化女性’啦。她女的,你男的!你到底站誰哪一邊?”
說不得道:“偉大的慈父,當然永遠站在弱勢者這邊。”
“慈父……!?你他媽又占老子便宜!過來挨打!”
說不得笑吟吟地掛了電話。
5.
他放下手機,把鍋裡煮的麵條又攪了攪。需要煮十分鐘,他蓋上鍋蓋一回身,就看見韋一笑站在客廳裡,登時微窘。
他不知道韋一笑什麼時候出來的,對剛才的話,聽見了多少。
說別人是棵仙人掌,到底也不算是什麼好話。
然而韋一笑就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面無表情,漫不經心地道:“晚上好。”
說不得趕緊找話講:“昨天那只貓手術完了。我給你看照片啊。”打開手機相冊,翻到某一張,走近來給韋一笑看。
貓吐著舌頭,側躺著——下一張,貓蛋蛋的位置,兩個傷口——下一張,貓帶著頸圈,呆呆地趴在桌子上。
韋一笑:“你給我看照片幹什麼?”
“你不是關心這只貓嗎?收養人也找著了,我助理說她有個朋友一直想養一隻標準的田園狸花貓,做完手術她就抱回家了,做一下內驅蟲和外驅蟲,過一周給人送上門去。”
“不,你弄錯了。” 韋一笑道,“我不關心它。”
“哎呀,”說不得扭頭看了看房間裡的空氣,“今天天氣不錯。”
韋一笑好像笑了一下,然後他就出門了。
說不得不知道韋一笑這個時候出門幹什麼,剛才他笑了一下又是什麼意思呢。
6.
後來,說不得還是每週喂兩次流浪貓。
其實這個社區裡還有幾個老人家,都是住在一樓的寡居老奶奶,愛喂流浪貓。說不得覺得,不少貓都已經很豐腴,他似乎沒有再喂的必要。不過他不喂,就不能跟貓混熟,不跟貓混熟,就不能逮著它們。
他還是會在晚上,在那個荒廢無人的健身區,碰見韋一笑。
然後說不得總結出了規律:有韋一笑,就沒有貓在。有貓在,就沒有韋一笑。
流浪貓們似乎不太信任這個陌生人,甚至相對而言,他這個既給貓喂糧、又捉貓去喀嚓絕育的人,還更得它們親近一點。
當然,也可以換一種樂觀的說法。只要他去那個地方,他一定可以找到陪伴,不管是低頭吃東西時願意被他摸兩把的貓,還是他那個不怎麼說話、專心某事時更不愛理人的室友。
不,這只是強作安慰。
說不得把週三換成了週二、周日換成了週六。沒有用。問題不是星期幾,而是幾點鐘。
他總是喂完貓就回去洗澡睡覺了,所以時間都在10點半到11點之間。那個時間,大概恰好跟韋一笑去健身區的時間重合了。
三周,說不得去了六次,有三次碰見韋一笑。
有一天,說不得實在是不甘心今天又沒有擼到貓,放下貓糧不想走。
已經六月了,雖然還不到盛夏,晴日的夜晚,也是熱的。墨黑的夜色中,蛙聲遠遠傳來,草叢中不知名的小蟲和蚊子一起亂飛,他坐在發燙的磚頭上,敲了好幾分鐘的盤子,半隻綠瑩瑩的眼睛都沒有看見。
一個貓都不來。
說不得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韋一笑在他背後說:“我可以11點之後來。”
說不得回過頭去,看見韋一笑正坐在單杠上。
說不得問:“你引體向上和倒掛卷腹都做完了?”
“嗯。”他回答道,然後從高高的單杠上跳了下來。
光線不太好,好像汗把他的T恤都洇得貼在身上了。
“不,不用。”說不得站起來客氣道,“其實沒有關係。貓會習慣你在這裡的。”
“是嗎?”韋一笑輕輕笑了一聲。
就很難分辨裡面到底是善意更多,還是嘲諷更多。
不過,在那之後,說不得喂貓的時候,的確沒有再碰見韋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