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07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一百呎的浪

那天早上,六歲的祖克與五歲的莉莉為了一支塑膠飛機大打出手,哥哥搶贏,妹妹去找爸爸告狀,但他在講電話。

 

爸爸沒有發怒,也沒有比手指頭警告,更不可思議的是,他把錢包交給莉莉,就繼續聽電話。祖克沒去搶錢包,他想聽,聽起來爸爸是在拒絕對方的邀約,但是祖克他看,看起來爸爸卻是想去的樣子,所以不管說了什麼理由,到頭來,他一定會去衝浪。

 

爸爸叫做尤金,是朋友的都叫他尤。尤老是說他還是嬰兒就趴在衝浪板上睡覺,學走路的時候先學會衝浪,每天都衝浪,每一分錢都用在衝浪,他十二歲就出去比賽,搞得口袋空空必須要賣掉板子才能買船票回家,後來得了名次,照片上雜誌,二十五歲的時候開了一間衝浪用品店,但生意很糟。媽媽說他腦袋裡只有海水,客人跟他預約了,自己卻跑去海上,也曾有人想跟他學,結果卻被他罵跑。他很愛生氣,比愛媽媽還愛。他們天天吵架,媽媽罵人,爸爸受不了就去屋子外面抽菸撿石頭丟樹蛙,反正在這座島,夏威夷州茂宜島,樹蛙又多又吵。

 

祖克跟莉莉的頭髮裡有沙,衣服有破,玩具浸過海水。他們會游泳,挖貝類,採聖誕果,避開刺針樹叢,觀察野豬腳印,還會撿拾觀光客遺落的零錢。他們沒去幼兒園,自己東跑西跑,尤金覺得很好,胡瑪認為不行。如果沒有工作,尤金就必須在家顧小孩,如果有工作,那就換胡瑪顧,她會想辦法換班。媽媽在超市上班。爸爸的工作不是衝浪,他那間店收了,衝浪板全賣掉,工作是修理傳統屋的茅草屋頂。如果爸爸去修屋頂,妹妹會問他,「有沒有摔下來?」

 

「怎麼可能。」爸爸很少生莉莉的氣,「我平衡這麼好,衝的浪比屋頂高。」

 

「可是你衝浪會摔下來啊。」

 

「屁,誰跟妳講的?」

 

「你朋友。」

 

爸爸跟朋友說過,三十五歲前是個衝浪手,很幸運,很夠了,是該負點責任。但是退役之後,有時候也會接到朋友的電話,讓他動搖,跑回去當個不能說的衝浪手。他說他在那邊還有一些事,還沒處理完。

 

尤金在退役前兩年,發現一個新領域,巨浪衝浪。一般衝浪的浪高約在十呎以下,資深的衝浪手會挑戰二十呎的大浪,但如果乘船到外海,可能會見到二十呎以上甚至高達五六十呎的巨浪,巨浪非常危險,是漁夫眼中的大海怪,在衝浪好手的眼中卻成了傳說中的美人魚。他們為了巨浪,一有無線電消息,潮汛警報,便會成群結隊出發。這種衝浪必須組隊,有人開小艇,有人騎水上摩托車引導,有人攝影,還要有人負責保護落水者,如此少則三人多則六人。尤金退役後,有個年輕衝浪手頂替,但那個人放棄了,身後有道五十呎巨浪的壓力,被巨浪吞沒的壓力,很少人能夠抹一抹臉就再次挑戰。尤金是無法忘懷。

 

尤金掛電話後,果然又拿起話筒,翻找紙條,想找臨時保母。

 

「爸爸,這次的浪會很高很高很高嗎?」

 

莉莉也來偷聽,不知何時,錢包不知去向。

 

「可能是有史以來最高的,有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呎那麼高,妳能想像一百呎的浪嗎,真的是超級高,有十棵椰子樹那麼高。」

 

「啊,為什麼?」

 

「有點難解釋。」

 

「為什麼?」

 

「因為湧流,大量的湧流,海流和海溝互相作用,在特定情況下才會發生,這是好問題,需要畫個圖,明天來幫妳跟哥哥上地理課。」

 

莉莉搖頭。

 

「我是說,為什麼你要去?」

 

爸爸瞪她,瞳孔冒火,舉起的大手只差一點就甩在莉莉臉上。她嚇傻了,眼睛發抖。爸爸從女兒的反應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但他沒辦法緩和,火還沒消,也無法解釋為何大發雷霆,他只能將電話砸爛,推門離去。

 

 

 

孩童拋開往事的速度很快。沒多久,他們從搶飛機變成搶錢包,在木屋裡,兩個小孩爬到桌上,再跳上鞋櫃,用花生殼攻擊對方,結果意外將鳳梨大王摔得汁液橫流。在兩小時的西部片時光之後,祖克拿出吐司,呼喚妹妹來吃午餐,但莉莉不肯,她想睡覺,「我累到嘴巴都打不開。」哥哥起初以為妹妹挑食,但是握她的手,很燙。

 

祖克拿起電話,電話的身體分成兩大塊,零件快掉出來,但電話線接回牆壁上竟然還可以用。他輪流盯著紙條上的數字和電話上的數字,撥給馬可納海邊的咖啡店,那間店的老闆很會騎水上摩托車,是爸爸的朋友。響了很久,沒人接聽。他認為可能要打給媽媽。

 

「哥哥,電話沒有壞掉?」

 

妹妹的聲音飄來。

 

「可以用耶。」

 

「不要打給媽媽。」

 

「我知道。」

 

「媽媽會不高興,超級超級不高興。」

 

「我知道。」

 

「哥哥,有冰淇淋,我就會好了。」

 

於是祖克拿錢包,去跟隔壁的老婆婆買一個冰淇淋。老婆婆問說怎麼只買一個,妹妹沒得吃?他說這個是放在妹妹額頭上的,冰箱壞了,要用冰淇淋。回到家裡時,莉莉臉色發白,有幾張衛生紙蓋在阿拉伯地毯上,還有一股臭酸味,她吐了,那些駱駝真倒霉。

 

他哄她睡,妹妹快睡著的時候,媽媽趕回家。

 

胡瑪見到破碎的電話就生氣,怒氣沖沖打了幾通電話,再花了十分鐘發動生鏽的小貨車,載著兩兄妹去診所。那間診所很小,就一個診間,三張病床。妹妹躺在病床上,哥哥望向海,媽媽雙手抱胸,滿臉不悅,眼神能砍倒百葉窗外的椰子樹。

 

妹妹輕拉媽媽的衣襬。

 

「媽媽,媽媽,洗衣精的香味,和我們一樣的。」

 

妹妹說的是蓋在身上的那張薄被。

 

「整個島都用這個牌子。」

 

「爸爸會來嗎?」

 

「不會。」胡瑪叫他們聽好,她決定了,「從現在開始,在我面前不准提起他,不准叫他爸爸,因為他不配,妹妹妳有聽見?」

 

「如果我們不叫他爸爸,妳就不去辦手續?」

 

「我現在要去辦手續。」

 

「可是,可是。」

 

「妹妹不要再踢了,蓋被子。」

 

「可是,要叫他什麼?」

 

媽媽說隨便,叫他壞人,媽媽請哥哥照顧一下,她要去政府機關辦離婚,可能要兩個小時,公務員動作慢,傳真機更是慢。這次她發車,也花了十分鐘,隔著百葉窗可以聽見她在車子裡罵車子,她的耐心終於被曬乾了。

 

 

 

媽媽走了以後,莉莉不理哥哥,她趴著,被子蓋住頭。

 

醫生來看她,問了她也沒回答,改問男孩要不要吃午餐,他有蛋沙拉,有三明治,還有一塊乳酪蛋糕。祖克搖頭,指了布包,說他會吃吐司。

 

但他沒有食慾,或許他也病了,跟妹妹相同的病毒。祖克靠著椅背,望向百葉窗外。他知道媽媽為何生氣,因為爸爸沒遵守承諾,拋下他們跑去衝浪,他也知道妹妹為何生氣,因為媽媽知道了,但那通電話不是他打的,是隔壁的老婆婆。但又能怎麼辦,妹妹不聽,他也累了,越坐越低,眼皮也越垂越低。忽然間,見到窗外有三個人走過來,兩個人扶著中間那個,他先認出兩側的人,他們是爸爸衝浪的同伴,其中一個就是咖啡店老闆,然後才認出中間是爸爸,從沒見過爸爸這麼虛弱。

 

祖克想跑出門迎接,但他緊握拳頭,緊咬牙關,又坐下,男孩發現自己與媽媽妹妹一樣,也在生氣,雖然一時不明白到底在氣什麼。

 

他忍住,隔著一道綠色簾幕,聽見他們走到醫生的辦公桌旁,聽他們解釋,這次真的是一百呎的巨浪,水上摩托車翻覆,尤金被吞到海裡,一分半鐘後才出現。尤金說他沒受傷,但他們堅持要給醫生檢查,畢竟有個知名衝浪手,在澳洲黃金海岸,出事後一睡不醒,兩年前的事。尤金還是說他沒事。

 

他們提著一大袋薯片,還有莎莎醬,跟醫生共進午餐。薯片的聲音很脆。醫生去泡熱茶時,他們掃光蛋糕,醫生不太高興,但他們依舊笑得出來。不過尤金一直沒開口聊天,也沒吃任何東西,醫生勸他吃一點,喝一口茶。

 

醫生問他們今天的情況。他們再度描述了那道一百呎的巨浪有多恐怖,但他們聽起來並不怕,只是在炫耀。醫生想看影片。但攝影機不見了,水上摩托車被打翻的時候,小艇去救,攝影機就掉了,他們也不敢隨便開船,螺旋槳殺死的人比鯊魚還多,他們只能尋覓,呼喚,只見到衝浪板。他們說等待的過程心臟都快停了,等了一分鐘半,就像等了一天半。

 

太誇張了,尤說,那我當事人,不就等了一個月半。

 

醫生問尤在巨浪底下,感覺是怎樣。

 

當然就是很不好受。尤喝了一口茶,他們等他繼續。他說,那浪真的有一百呎,俯衝的時候,怎麼滑也滑不到底,還沒破浪,就知道衝不過,在那個浪管裡,一邊平衡一邊往右邊衝,隧道很長,沒有盡頭。想給你們看,只是小攝影機也不見了。浪壓下來,被捲到水裡,捲到沒有光的深層,我只能憋氣,閉眼睛,忍住痛,等待衝撞結束,停下來,但停不下來,我一直翻滾一直翻滾。我常常說,十呎的浪,就是十呎的洗衣機,二十呎的浪就是二十呎的洗衣機,這次就是在一百呎的洗衣機裡轉啊轉,我知道時間大概也要一百秒,但是那個情緒,那個情緒要對抗,我只能做最簡單的,就是說我不會死我不會死,只有這句話。但是你們剛剛講了等待的時間,你們覺得時間很長,我覺得更長,真的,我沒辦法冷靜去數一百秒,但對我來說,不可能只有一百秒,時間像口香糖一樣被拉得很長很長,我也被拉得很長,我講的話,每個音也被拉長延伸了。突然間,我想,或許死就是這樣,或許吧,不需要怕,我張開眼睛,張開嘴巴,發覺自己可以接受海水的冰冷,冷靜了,下一秒,就被拋到海面上。

 

他們都屏氣凝神,終於放鬆。一個人說他被浪打出來,就像一隻海豚。另一個還說,真正的衝浪手都愛玩命,就是愛這種刺激。

 

「你真是太壞了,壞人!」

 

莉莉躺在床上叫,她氣噗噗,踢落被子。

 

「都沒有想到我!你都沒有想到媽媽!和哥哥!和我!」

 

隔著簾幕的他們很驚訝,醫生才要解釋,爸爸就跑來跟妹妹道歉。爸爸想解釋,想安撫,妹妹大叫不要,她哭了。這時男孩突然說:「媽媽去離婚了。」爸爸聽了也就不再說話,他嘆氣,坐在男孩身旁的椅子上。咖啡店老闆試圖打圓場,說現在趕去,還來得及。尤金搖頭。

 

「這我應得的。」尤金撿起地上的被子,「妹妹?」替她蓋上,隨及被拍落,他轉頭看向男孩,「哥哥,你也辛苦了。」男孩低頭不看他。男人又撿起棉被,抖開來,摺起來,放在女孩腳邊,他一向邋遢,粗手粗腳,很少這麼溫柔。

 

男孩還是低著頭。

 

「雖然在海浪底下的時候,爸爸沒有想你們,但是後來,冷靜的時候,感覺就放開了,我不但可以想到你們,還能感覺到你們,就像在身邊,很近,可以牽手,可以拍一拍臉的感覺。」

 

突然間,祖克感覺有人在摸他的臉,碰他的額頭,他抬起頭。

 

他醒了。

 

「你也發燒了。」醫生對男孩說,「過去躺好。」

 

祖克站起,沒見到爸爸,也沒見到另外兩個,而妹妹還在睡,棉被還蓋在身上。他知道只是做夢,但他也覺得不只如此,他躺下但睡不著,回不去,就像潮汐。窗外直升機盤旋。當媽媽帶著一對哭花的眼睛回到診所,他已做好心理準備。

 

 

 

文/圖:張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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