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人傑天生就話不多,後來,就完全不說話。
車行老闆問他,施人傑不回答,但還是用他,讓他洗車。施人傑跟新進人員一起做事,他們二十出頭,他已經四十二歲。按照公司規定,他每天穿舊款的黑西裝進公司,換工作服,把車沖洗、擦拭、打蠟、整理內部及後車廂。施人傑被交代了十二輛車。車子時常出入,一回來,他就清理。當他全部洗完,就去幫忙整理其他車,甚至從頭開始洗。那些新人洗到厭倦,但他樂意接手。就算前一天沒出過的車,施人傑也會按步驟清潔一遍。
離開公司前,他在公司洗澡,洗工作服,然後換上那套黑西裝,走路回家。施人傑只有一套黑西裝,結婚時穿過一次,拍全家福也穿過一次,之後就收在衣櫥裡。過了十多年還穿得下,他甚至比年輕時削瘦。
車行老闆給他買了兩套新西裝,從薪水扣,讓他當駕駛,跑企業線,按照時程和既定路線,不需要開口寒暄。施人傑跑完車,就洗車,也洗同事的車。雖然他不妨礙他人,但總是格格不入,無論是跟新人老鳥都處不來,他不說話,也不點頭,別人請菸請飲料也都不收。太不合群,沒人受得了。
施人傑坐在休息室,不是盯著公布欄,就是闔眼休息,但連這樣也讓人困擾。
於是車行老闆又幫他買兩套新西裝,把他調到尊榮線,跑獨立路線,要打領帶,戴白手套,開進口車,還有單人休息室,不用跟其他駕駛碰來碰去。有桌椅,有床鋪,可以睡覺,但他不睡。可隨意出入公司,甚至可以回家一趟,只要接手機待命就好,但他變得更晚回家,待在公司休息室,找事情做。
連三天沒事做,施人傑想洗別人的車,遭到嚴重警告。他還是洗了,被打,站不直,還被老闆責罵。之後,他就專心清理那間休息室。
休息室裡有種樹的盆栽,他每天修剪,還有一只魚缸,他每天清,每天換水。魚一條一條翻肚,一條一條埋在盆栽裡。沒有魚之後,他還是每天換水,每天刷洗魚缸底下的小木屋。
他的生活單調,但工作變得不規律。一個禮拜可能沒有一趟車,也可能連續三天密集出車。可能跑機場,也可能往山裡去,也有一次繞著台灣連開二十四小時的車。載的對象可能是某間公司的重要人士,可能是受傷的人,也可能是貨。唯一不變的,只要開車,不需要他說話。
下班後,在回家的路上會經過洗衣店,專用的洗滌劑,能清除血漬。
有一次他出車,要載貨,按照時間地點,那是半夜一點,在一間遍地垃圾的老舊國宅樓下。他在車上等了一個小時,還沒來。這有點不尋常。
他走進樓梯間,走上四樓,打開門,門裡是車行公司的人,六個人,有見過,業務組和活動組的。他們有的拿抹布,有的提水桶,有的拿抹布,他們捲起襯衫長袖,黑皮鞋都髒了。
施人傑一見也脫下外套捲起袖子。有個人應該是幹部,瞪他,問他來幹嘛。施人傑想拿抹布。幹部吼了他,下去等,開後車廂,他媽的擋住車牌。
之後施人傑載了兩個人,去漁港,打開後車廂,拋下大型貨物,然後載他們去指定地點,他開回公司,把車子內外清理乾淨。那時凌晨四點,他坐在乾淨的車子裡,打開燈,想了很久。他這樣,一定睡不著,他不想這樣躺著耗過,也清楚不該多管閒事,但腦中一直想,還是去了。
施人傑開車回到那個舊社區,停在國宅樓下,上四樓,門沒鎖,果然還需要清理,他整理到早上九點,才算告一段落。住這的人恐怕有五六年沒有掃地拖地了,垃圾積了滿屋,生活習慣真糟,是太懶惰呢,還是太捨不得。但話說回來,他自己的家,也是差不多亂七八糟,所以呢,不要虧人家啦。
做過頭了,這次就連施人傑也有自覺,一定會被老闆罵,誰叫他忍不住拖了樓梯間。
但他就是忍不住。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清理全世界的髒汙,親手處理,也不用什麼報酬,那幹嘛不去路上掃地呢,畢竟還是有選擇的。他清理車子、房間、家庭公寓,那公寓的格局跟他住的地方有點像,但是他卻不願整理自己住的地方,他們住過的地方,曾經的家。從某個時間點開始,他就不願意扔掉那屋子裡的任何東西,他甚至不願移動一支鞋子、一本書、一個狗狗娃娃,就算那裡被警察翻得一團亂,被搞得髒兮兮,不過當他洗清嫌疑回去之後,卻坐在玄關一整天。不想掃地,不想整理、不想恢復原狀。伸出援手的人都被他趕跑。他身處地獄,業火焚身,燒就燒吧,只希望有個地方能保持最後的樣子,希望永遠不變。
施人傑在那裡洗過澡,用陌生人的沐浴乳、毛巾、拖鞋,還用別人的杯子喝水,在陽台看了一陣子,然後換上西裝,檢查手機,沒訊息。
他走出公寓,坐進車裡,警察過來盤問,施人傑拿出行照駕照,警察繼續問,他還是不說,警察動怒,威脅要帶他回分局調查,命令他開後車廂,結果見到一袋一袋,都是垃圾。警察問他到底幹嘛,他還是沒開口,僵持不下,最後大風一颳下雨了,警察開了一張違規停車的罰單。
回公司的路上雨越來越大,他開進車庫,但沒洗車。他走回休息室,把外套隨手掛上,把手機扔枕頭旁,躺在床上,縮著手腳,竟然沒脫掉襪子。他聽著窗戶外的雨聲,他看著魚缸裡的氣泡,看著剩下幾株水蘊草,看著水底下的小橋、小狗、小木屋、小人偶。
他累了,真的累了,這是勞動後的甜蜜,很快就能睡著,只要再一點時間。
文/圖:張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