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8|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原創】夜淚(1-04)

他不知道活下來是否是件幸事。

斯爾提想著,海藍色眼眸目無焦距的盯著天花板。

在面對全心信任的老師時,比面對調查或治療都盡力配合。即使回憶與陳述令他生理性的作嘔。

他至今也不明白那瀰漫在廢墟之上的詭異光霧是什麼,銀色光霧洶湧瀰漫而來,如同悄無聲息的海嘯。求生本能的驅使下,他想要逃跑,其他成員也是。冷冽乾淨到宛如真空的氣息,失去意識前唯一的印象是溺斃般的窒息感,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直面死亡的無力。

然而他卻醒來,被告知自己是倖存者,右手被層層上了夾板,或許以後再也握不了劍。夜晚劇痛的折磨宛如一個逃脫不了的迴圈,他反覆經歷著任務裡失去意識前的時刻,像是不熟水性的人反覆被按入水底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溺斃。

「老師,其實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活下來。」

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醒來。

沈睡時在意識浮海中掙扎,醒來後每一份探詢的眼神又令他憤怒不解。你怎麼沒死、為什麼活下來的是你。面對詰問的他想辯解又啞口無言,明明大家都沒逃離銀光,怎麼就自己沒有死。別說公會懷疑他,連他都質疑自己。

但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做。

在聽他敘述那片詭異的銀色光霧後,慎思的神情從驚愕轉為凝重。寬慰勸解的話說了一串,斯爾提始終是落寞消沈的模樣,慎思也拿他沒轍。

「罷了,你專心把手傷養好,公會方面我來處理。」

斯爾提悶悶的點點頭,一副對外界毫無關心的反應,受了委屈也沒有足夠的燃料支撐憤怒。慎思能夠理解劫後餘生的消沈低落,但斯爾提了無生機的模樣令他感到不妙。

他的學生一直是個神采奕奕的少年,天賦與性情都無人出其右的優秀,飛揚的像是籠罩世界的偏愛,讓他有時會忽略斯爾提只有十九歲。慎思一直視他為驕傲,身為老師,他只能出言鼓勵和肯定,希望斯爾提自己振作起來。

「沒有人希望事情這樣。你好好休養,但別胡思亂想,更別鑽牛角尖。」他寬慰的拍了拍斯爾提的肩膀,「公會有公會的壓力,但在我眼裡,你的命最珍貴。你一向聰明,別讓我聽到什麼乾脆死了比較好之類的傻話。活下來了比什麼都重要,明白嗎?」


老師說的是真的嗎。斯爾提悶悶地想。他一向篤定而自信,堅定的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此刻內心卻充滿陌生的的動搖。

他曾經被譽為赫提奧的天才。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日夜的努力才掙得這個稱號。從赫提奧脫穎而出的無論男女,都是自識事起就被迫獨立的強者。競爭是他們生存的條件,靠著出眾過人的天賦,不懈到拼命的努力,在看不到盡頭的競爭中,獲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才換得一個入藍帝羅學習的機會。

弱者早已被遠遠的遺棄在身後,是庸懦還是平凡,他一點也不關心。那是他早早就脫離的處境。他從未擁有任性喊疼的資本,總把疼痛化作奮發的動力。如今成為傷患的處境,讓他感覺奮力奔跑的時間靜止下來,而自己成了需要人照料的弱者。

依絲帖推門進來時,斯爾提還是保持著出神的模樣。她沒有打擾他的思緒,只是動作輕柔的替他換藥。自從轉移回學院醫療班,依絲帖一直很尊重他,不會因為他不配合就不耐煩,也從沒有催促他快點痊癒如常。斯爾提第一次被人這樣耐心的對待,宛若無止盡般,能包容他所有拗氣和任性。

她一直對自己很好,又是第一個替他的存活感到慶幸的人。就算只是出於醫療班的職責,也是他成長至今揮霍最多的溫柔。

視線落到秀氣的鼻梁,小巧的下巴,以及白皙纖細的脖子。依絲帖沒有束起長髮,黑直髮柔順的垂落肩頭,髮落陰影與白袍堪堪遮住她的鎖骨,顯得脖頸上青紫的指痕格外怵目驚心。

「……我很抱歉。」

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確認,斯爾提開口道。

「只是意外,不是學長的錯。」

依絲帖語氣平和,沒有生氣也沒有指責,就這麼輕輕放過了他。他設想過依絲帖會大事化小,但昨晚清醒過來的那一刻,他分明在深琥珀眼眸中看到了恐懼。

躺了一整晚,他想,依絲帖不會想再見到他了。誰會想與差點殺掉自己的人有所接觸呢?至少斯爾提自己不會。無法迴避,多半是職責所在。但轉轉反側後不得不承認,他其實,很不希望依絲帖怪他。

「你還覺得,我活下來是件好事嗎?」

「當然。」敏銳感受到他語氣中的委屈,依絲帖溫聲安撫,「你活下來,我很高興,老師更高興。關心你的人其實很多的。昨晚只是個意外,我沒有怪你,你也別放在心上。」

被溫言軟語的寬容承接,斯爾提覺得自己像個反覆確認索要安全感的孩子,反覆任性地揮霍她的溫柔。


斯爾提回想起第一次看見依絲帖的情景。

老師的研究室是自己所熟悉的,不同的是多了一個陌生的人影,坐在窗前位置的黑髮少女。

她不會武。這是斯爾提下的第一個判斷,這讓他有了盯著對方細細打量的機會,在藍帝羅,這種機會不常有,他也鮮少會因一個景象移不開視線。

斯爾提在這間研究室見過許多前輩,共同點都是耀眼。這些人多半有著出眾容貌,不容小覷的實力,以及對武術、魔法或其他能力的專精。能入學院的赫提奧沒有弱者,而強者間的試探和認知都在初次眼神的交鋒之中。

意外的是,這名少女的存在感簡直低得像擦肩而過也不會注意到的路人,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一身乾淨如琉璃的氣質。

在氣質映襯下,她的清秀多了分剔透的易碎感,甚至稱得上單薄的漂亮。側著的面容,專注於面前的幾頁手稿,低扇的睫毛陰影宛若蝶翼輕顫。偶爾在一旁的紙上寫下幾行筆記,思考時,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面前的水晶。

斯爾提不知為何捨不得打破這份美好到詭異的靜謐。直到少女停下手中的羽毛筆,忽然抬起眼,注意到自己這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不速之客。

深琥珀般的眼瞳朝他望來,短短的垂下眸,火速回復到一種溫和的平靜。她站起身,臉上浮現淺淺的笑意,朝自己頷首。這樣溫潤柔和的禮貌太過無懈可擊,他從依絲帖的微笑中意識到,她與自己在本質上,是同一類人。

印象中的依絲帖始終溫和的近乎乖順,偶爾受到他的戲謔也不過一笑了之。然而斯爾提很早就知道,示弱般的溫和不過是表面,她與誰都保持著距離,不曾朝主動露出鋒利的爪牙,也不會向誰任意卸下心防。

赫提奧出身的人,誰不是如此。斯爾提想著,唇角的微笑勾得很迷人,一種習慣而討巧的弧度。

他一向很擅長討人喜歡或讓人崇拜,無論面對哪種人都有合適的面貌,從小到大無往不利,就連老師有時都拿自己無可奈何,唯獨打不破依絲帖的溫和平靜。這讓他多了一股衝動,想去試探依絲帖的底線。

斯爾提越來越常主動去到研究室,在依絲帖專心時抽走她手中的手稿,話題東拉西扯打亂她手上的工作,在配合施咒的試驗時,無預警的揉亂她的髮頂。偶爾頂著老師警告的目光,還是有恃無恐。

「別鬧了,學長。」這是依絲帖給他最大的反應,沒有煩躁沒有惱怒,沒有疏遠他也沒有更親暱,聲音中的無奈像是配合他的無聊。依絲帖依舊溫順而禮貌,彎著乾淨剔透的微笑,一點也不像平時追在他身後的花季少女們,只反襯得他是個不懂事的幼稚孩子。

他出於惡作劇心態的逗弄,也沒能在依絲帖眼中看見羞怯無措。他更沒想到,真的打破深琥珀眼中平靜後,浮現的情緒是真切的恐懼,而她眼中反射的傷害她的人,是面目猙獰的自己。

但她溫聲說沒關係,不是你的錯。

這份原諒與溫柔讓他有些難以承受,也令他感到撫慰。有人如此包容與期待他,就像自己意欲自棄時被穩穩承接。或許活下來是正確的,他可以使這件事變得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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