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6|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第一課:板鴨店的大小姐

    我的奶奶,

    年輕時是南京一間板鴨店的大小姐。

    家境不算頂富裕,

    但家裡有幾個長工,

    她自幼也裹小腳,

    有個隨侍在側的丫鬟。

    隨著國共內戰爆發,

    國民政府軍戰事節節失利,

    當時已有六個子女的我

    爺爺被軍隊抓去當拉夫,

    我奶奶只能跟軍眷一起隨軍隊不斷南遷。

    她解開裹腳布,

    邁開那雙畸形的雙腳。

    挑著扁擔,

    兩端各是一個木桶。

    一邊放著我爸,

    一邊放著比我爸小一歲的小姑姑。

    而當時年紀已經十來歲的我大伯與大姑姑,

    則一人揹一個妹妹,

    也就是我二姑姑跟三姑姑。

    我奶奶背上還要綁著厚棉被跟一些家用品,

    在飢寒交迫的路上緊緊追著大部隊走。

    由於食物極度缺乏,

    軍眷戰死的不多,

    但一路上餓死病死的卻很多。

    當時我奶奶將僅存的一點奶

    水都給了我爸爸還有小姑姑,

    於是二姑姑與三姑姑撐不到抵達台灣,

    就輪流餓死在道上。

    在他們隨政府遷台後,

    這群拉夫與軍眷們,

    被國民政府分配到高雄前鎮區。

    而1949年,205兵工廠成立,

    又被稱為兵工署六十兵工廠。


    高雄前鎮區的眷區腹地廣闊、自成一格。

    城市的風吹不進眷村的縫,

    說的就是不同眷村各自獨有的文化與封閉性。

    前鎮眷區的孩子多為軍人世家,

    我大伯是陸軍上校退伍,

    一連生了五個女兒都沒生出兒子。

    聽說這是他心頭最大的憾事,

    也因此他對我非常的疼愛,

    自小就帶著我背唐詩,

    如果我成功背完一首就會給我五元獎勵金,

    而那年代的五元對一個

    孩子來說可不是筆小錢。

    而我大姑姑與小姑姑都在

    兵工廠中擔任約聘僱人員,

    大姑姑在嫁給一名空軍上校後搬到台北生活,

    小姑姑則嫁給左營海軍的上校,

    一家人依舊住在前鎮眷區當中。

    由於小姑姑家離奶奶家很近,

    他們家的大女兒,

    也是我表妹,叫做小雪。

    小雪雖說是我表妹,

    但由於女孩比男孩發展更快更成熟,

    她不但一直都比我高又壯,

    口語表達能力也遠比我好。

    我很早就會講話,

    但咿咿呀呀的從沒人聽得懂。

    而且理解能力也很差,

    就是講話沒人懂也聽不懂人話的狀態。

    因此不知道是刻意安排還是彼此感情真好,

    在我離開眷村前她永遠都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由於我口齒不清理解能力也很糟糕,

    眷村同齡孩子基本上都不會跟我玩,

    聽說有些調皮的小孩會試圖欺負我。

    而小雪跟我小姑個性一樣大辣辣天生嗓門也大,

    就會負責幫我罵跑那些試圖欺負我的孩子,

    並且拉著我去找我奶奶告狀。

    由於我大伯一家生了五個都是女兒,

    而我爸媽也就只有生下我一個兒子。

    我媽說我奶奶對我的疼愛,

    那真的可謂心肝寶貝到極致。

    捧在手心怕碎了,

    含在嘴裡怕化了。

    只要聽到有人欺負我,

    我奶奶就會立刻上門找對方拼命。


    當時的眷村發展程度較慢,

    整個眷村家家戶戶共用一個公共廁所。

    還是沒有門,

    中間挖條溝共用的那種。

    我奶奶家是一樓半的平房,

    門口推開紗門走進去,

    先是前後半開放式分開的廳堂。

    前面是客廳,

    擺著一台有木質拉門與旋轉台紐的電視機。

    每到晚上大家下班時,

    住附近家裡沒電視的鄰居,

    都會自行拉著藤椅與扇子到奶奶家的前廳集合,

    一群人邊聊天邊搧風看電視好不熱鬧。

    後半邊是飯廳,

    外省人家庭規矩多,

    除了我奶奶之外,

    能上飯桌的只有男性家族成員。

    因此如果我大伯或小姑姑一家人來奶奶家,

    吃飯的時候大伯的五個女兒

    跟小姑姑與小雪等一干女眾,

    都只能先夾好菜後拉上小板凳,

    排排坐在前廳吃飯。

    飯廳再往後用簾子相隔,

    拉開簾子進去右手邊可以架上木梯,

    爬上木梯就會來到半層樓高的閣樓,

    而那間閣樓就是我爺爺的專屬房間。

    至於左手邊則是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

    那張床就是我跟奶奶一起睡覺的地方。

    早期眷村還沒有電熱水器

    跟抽水馬桶這些生活用品,

    每戶人家在進到客廳前的左手邊還有間小屋子,

    裡面就是用來燒柴煮飯跟提熱水洗澡的地方。

    所以我小時候總是看著我奶奶用白鐵大茶壺,

    一壺一壺的反覆燒著水倒進我的澡桶內,

    邊問說我的小祖宗唷,水溫夠不夠熱?

    至於想方便家家戶戶則都備有夜壺尿桶,

    隔天一早再拿到小菜園裡當肥料施作。

    由於她早期家裡是賣吃的,

    不但家裡隨時掛著她自製的南京板鴨風乾,

    等待逢年過節重要時刻才取下切來大家分吃。

    廚房更是永遠都用小柴火慢燉著牛大骨高湯,

    不管煮菜煮肉煮麵煮湯淋上一匙就提味增香。

    她親手包的黃牛肉韭菜水餃也相當美味,

    在我婚後老婆雅雅知道我總懷念她的手藝,

    經常上網搜尋各色的南京板鴨與南京小館。

    但無論我品嘗了多少間不同館子的味道,

    都沒有我回憶中的那種美味。


    前鎮眷村很大,

    中間的大廣場上是各家媳婦

    每天共同洗碗洗衣的所在。

    她們每到下班吃完飯後,

    就會一邊一手夾著一個大盆子,

    分別裝著髒碗盤與待洗的衣物。

    團團圍住一個紅色的壓水器,

    邊聊天邊洗滌各家的東西。

    小廣場上也有整個眷村唯一的一間小雜貨店,

    架子上各種紅蓋子的塑膠

    桶內裝著不同的繽紛糖果,

    通常一個只要一塊錢。

    由於當時我爸跑去當漁工,

    每年只會回來一次。

    他回來時可是家族盛事,

    不但我奶奶那幾天煮的菜色更為豐盛,

    我爸還會騎上他的偉士牌機車,

    將小籐椅綁在機車最後面讓我坐上去,

    然後載著我媽與我一家三口,

    前往鳳山的二輪戲院看電影。

    由於每年只會見面一次,

    當時我爸就像聖誕老人一樣,

    每次出現總會帶著讓鄰居小孩羨慕的新奇禮物。

    我記得我與小姑姑家是眷村內

    最早擁有任天堂紅白機的家庭,

    每次我跟小雪一起打電動時,

    門外總會擠著一群孩子隔著紗網看我們玩遊戲。

    我也記得有一年我爸回來時,

    到小雜貨店買上兩罐玻璃曲線瓶裝的汽水,

    插上吸管我跟他一人一瓶坐在小廣場上喝著。

    「爸,你知道什麼是好兄弟嗎?」

    我拿著不知道是電影還是

    電視劇裡學到的詞彙問他。

    「就像好朋友一樣,好兄弟就是好朋友。」

    我爸邊喝著飲料邊回答我。

    「那我跟你算是好朋友嗎?」

    我轉頭問他。

    「是呀,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囉。」

    我爸伸手摸摸我的頭。

    「那我們一輩子都會是好朋友嗎?」

    我露出期待的眼神。

    「會喔,我們一輩子都會是好朋友。」

    我爸聳聳肩。

    「那打勾勾,不可以騙我。」

    我伸出手。

    「好,打勾勾不會騙你。」

    我爸也伸出手。

    當我跟他打勾勾的時候,

    我真的很開心。

    我爸是我世界上第一個好朋友,

    第一個跟我打勾勾的人。


    爸,你為什麼不遵守約定?

    你,為什麼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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