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6|閱讀時間 ‧ 約 64 分鐘

【舵劍溯天記】第四回、牡丹客斬奸(上)

第四回、牡丹客斬奸(上)

 

車駕左拐駛入宣陽坊的街道上,離平康坊已遠。韓逸軍心驚膽跳,激動得淚眼汪汪,慌道:「咱們不救她麼?」元威明歎道:「怎麼可能?你沒見那男的抓那窯姐子麼?她可是妓寨養的賤妓,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倘若胡亂去救,反倒犯律了呢!」

 

韓逸軍眼眶濕潤,問道:「可是……,你沒聽見她喊叫救命麼?她說她不想死,是不是那男子要將她殺害了?」元威明道:「窯姐子可是妓寨裏的搖錢樹,他們豈會輕易殺之?」

 

韓逸軍顫聲道:「……那女子,……懷了身孕,若她被殺害,豈不是兩條性命?」元威明嘆道:「按律,奴不得告主,主殺奴無罪,就算他們殺了她,也是莫可奈何啊!」韓逸軍心想自己娘親也出身平康,正因懷了他,若非義父慷慨解囊,恐怕娘親也將落難此街,心中大慟,垂淚哀歎。

 

馬車馳了約莫一盞茶時分,韓逸軍心情還未平復,車駕在一堵大白粉牆邊停住。朱漆大門之前,紅轎紫駕,早排了長長一條車龍,皆是今宵嘉賓。

 

下車移步入裏,但見大宅院內朱甍碧瓦,畫棟雕檐,廂閣紆連,真是好大一座巨莊。一路曲曲折折,東迴西繞,韓逸軍魂不守舍,莫不是有小僮領路,定會迷失深苑。行了好一番工夫,這才到了擺筵的大廳。

 

廳堂寬廣,左右兩側分列了幾排桌案,擺了果盤酒盞。賓客眾多,衣朱服紫,裝飾華貴,多是朝廷六部高官,其中也有些青年文士,想來皆是大官要員攜來加以提拔通榜的考生了。

 

僮僕領賓,依官品、輩分,紛紛入座,元白韓三人按次坐定,但見官員文生無不交頭接耳,眉來眼去的,都在暗自打量等一會兒要向哪位官僚敬酒,向哪位考官遞詩。然而,韓逸軍腦海裏卻是方才孕妓被縛的可怖畫面,渾身發顫,心亂如麻,難以自已。

 

待了半晌,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步入廳內,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見他蓄了兩撇小鬚,雙目精悍,一面緩步,一面彎身與眾賓行禮致意,眾賓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皆對這位男子禮數甚是備極。

 

白知退悄聲向元威明問道:「這位可是貝爺?」元威明搖頭道:「不是,這位是施二爺,單名一個福字,他是貝爺府裏的總管,貝爺買賣骨董名畫,千金來萬金去的,全靠施二爺安排打點。貝爺行走五湖四海,遊歷四處,回到京師事事都要問施二爺,他在貝爺府上舉足輕重,也是貝爺在京師向來倚重的厲害人物。」

 

只見施福慢慢走至廳堂中央,朗聲道:「歡迎諸位嘉賓蒞臨,再過一個月便要過年了,家主今夜特邀嘉賓到敝府一敘,粗茶淡飯,還請見諒。」雙手一拍,僮僕們魚貫入廳,捧上大魚大肉,有古城十三花、華松扒熊掌、彩霞映牛舌、雪花雞、渭團魚、雲蝶燕窩餃、春發葫蘆頭、牛羊羹、菊花鍋等等,皆是長安名貴佳餚。

 

接著聽施福說道:「家主原想來陪嘉賓們盡歡一晚,但不巧今日恰有要務,實難分身,多有得罪,尚乞寬宥,由小弟代向諸位陪個不是,待會小弟每敬一巡,自罰五杯。」

 

語聲甫畢,眾賓有的搖首歎息,有的議論紛紛,蓋不少人今夜來此便求一睹貝爺風采;也有的置之一笑,有的渾不在意,均想今夜要緊事哪裏是貝爺了?而是眼前這些高官要員,況且見到施爺,如見貝爺,長安城裏多少王侯官貴的穿引,多少造橋鋪路的善舉,都是施福出面一手操辦,不過皆託主子貝爺之名罷了。

 

這時有人或歎或笑,或竊竊語,氣氛一轉,韓逸軍也從悲中回神,心想:「貝爺不知是何許人也,那位施二爺已有年歲,想來貝爺亦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了。」白知退向他道:「你瞧瞧,貝爺雖不在朝廷,卻比朝廷還要緊,今夜設筵卻未至,無人有半句微詞。」他輕輕頷首。

 

接著施福朗聲道:「為免拂了嘉賓雅興,家主特備了些清音雅樂,以暢今夜歡情。」一鼓雙掌,但見數名樂妓翩翩而入,擺箏抱琴,推椅弄鼓,在主桌前兩邊紛坐,錚錚然撥動弦音,音韻柔雅,洋洋盈耳。

 

施福空著主桌,自己在主桌旁的小桌坐了,舉盞向眾人敬道:「諸位嘉賓,今夜務須吃得開心,喝個快活。」一飲而盡,再拍雙掌,便有群妓入廳,個個薄裙輕紗,肌白妝豔,唇翹目媚,每席俱有二妓相伴,皆是貝爺重金請來的平康名妓。

 

元威明不由得大樂,立時左擁右抱,一個捧杯奉酒,一個剝荔枝皮,將鮮嫩的荔枝送入他口中,旨酒香果,鳳琴鶯笙,當真美妙似神仙。韓逸軍面對二妓侍奉,卻是窘迫,連聲道不用不用,慌張自斟滿盞,一口氣乾了好幾杯,嗆得他面赤喉燒,鼻辛淚流,不住的咳,二妓看了格格嬌笑。

 

白知退向元威明白了一眼,冷道:「這裏現下幾同平康了。」元威明笑道:「這裏真的不是平康里呀!我真沒騙你!」白知退正欲再罵,瞥眼一望對列席案,登時胸口一震,但見對面席間一位美妓正替不知是誰的賓客倒酒,那妓女婉約柔媚,款款替人注酒,卻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妍妍是誰?

 

但見妍妍為他人侍酒,笑得甜美,卻不是對著他笑。白知退心頭怦聲大作,呆望著她,她卻是一眼也不望這兒瞟,白知退氣苦心淒,怔怔然的再說不上半句話。

 

這時,絲竹之聲戛然掩息,四下無聲,眾賓左右相顧,不知何變。忽然間,一名女子抱著琵琶,翩然而至,在主桌前的一方彩凳坐了。

 

此女生得絕美,下頷微尖,臉色白膩,光滑瑩嫩,一張櫻桃小口嬌巧端正,兩排細細的牙齒如同碎玉一般,一張臉秀麗絕俗,連半點紅鈿也不貼,美貌卻勝遍全場粉黛秋娘。

 

眾賓有的屏息,有的呼歎,元威明開心無比,心道:「貝爺真是大手筆!竟連絃絃姑娘也能請得到府上!」原來這名絕麗佳人吳氏,喚作絃絃,年方一十八,乃當今京師第一名妓,吟詩編曲無一不會,管弦之樂無一不精,在平康坊可要花上百匹絹綃、千兩金銀,才能請得她的班子到府奏上一曲。

 

但聽她撥動琵琶,弦聲錚錚,兩旁樂妓亦奏琴蕭相伴,她朱脣初綻,唱道:『飛鴻起,遙渡雲煙,橫翅越重山間。少年為俠,遇不平,問一劍。且看我一刃雷電,但教萬夫望皆偃—……。』這曲子叫作《飛鴻起》,乃改編自天寶年間的一位佚名詩人所作的一首遊俠詩歌。

 

『飛鴻起,直上霄曇,金芒劃照九天。仗劍千里,半家國,半紅顏,且隨我遊舟尋戀,杏德桃香花正豔—……。』她字字悠揚,句句北音,聽者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韓逸軍此際雖陷悲情,但也不自禁抬望歌者,歎服不已。

 

『揚帆溯行,行到天,天作岸。絕峰舉酒,酒伴我,我為巔。淒雨寒夜,費多少思念。綻梅傲雪,歷多少霜寒。十年回首來時路,雲霽天青花滿途,莫躊躇!』

 

唐時世人多好遊俠之風,詩文亦多遊俠之詩,引詩入歌,所在多有。不過長安城教坊詩歌多為浮艷,不是風花雪月,就是幽情傷戀,但這回吳絃絃唱這首《飛鴻起》,曲子講的是劍客遊俠雲遊四海,暢行天下,亦難忘兒女情長。兼之她歌聲婉轉動人,俠英之氣中又有三分多情,三分嫵媚,直教人意酣魂醉,眾賓無不拊掌叫好,采聲滿堂。

 

韓逸軍適才連飲數杯,這時心醉神搖,呆呆望著吳絃絃,見她色如新月清暈,聲若黃鶯出谷,不由得心歎:「我來到長安,這裏女孩子雖多,又會打扮,但都不及娘和倪姊姊,我只道天下間只有娘和倪姊姊是最美的人了,想不到更有此女。」

 

吳絃絃一曲奏畢,指撩琵琶,引宮按商,樂妓們亦奏起琴蕭,妙曲連綿不絕。施福悄悄走近吳絃絃,伸掌向主桌一指,輕聲道:「家主備了些飯菜,待會一時片刻,恭請姑娘用膳。」吳絃絃一邊撫弦,一邊柔聲道:「賤妾萬不敢僭越,能登貴府奏樂,已是小女子和敝班子的福氣了。」

 

她語聲雖是嬌柔,但語氣卻是冷冰冰的。施福微微行禮,便向眾賓巡酒去了。

 

珍饈醇醪,仙樂佳人,眾賓們早是酒酣意暢,推觥相敬,他薦自薦,彼此熱絡了起來。韓逸軍已有幾分醉意,卻又不時憶起方才平康孕妓落難之事,借酒澆愁,欲忘煩事,又多喝了幾杯,不自覺得已是七分醉了。

 

元威明也攜韓白,逐桌拜訪考官,白知退見著妍妍,心意稍亂,但究為五陵子弟,見多識廣,隨即強自鎮定,依禮相應。考官們都知白知退顯赫家世,也看過他的詩文,這回見他人品端好,詩意暢達,無不頷首稱許。

 

倒是韓逸軍此刻醉醺醺的,又一副失魂落魄的窘態,考官們均暗思:「怎地元拾遺今夜帶了這個楞小子來?」原來元威明素知韓逸軍不欲顯示真名,還沒將他詩文先呈考官過目,此刻正要找幾個熟識的考官遞詩溫卷,但瞧他現正心神恍惚,著實為他捏了把冷汗,趕忙從懷裏呈出韓逸軍的文章來,但考官們只是揣放襟內,微微點頭說道:「回去我再慢慢看。」元威明只是搖頭嘆息。

 

過了一個時辰,韓逸軍心難寧定,早早回座,兩妓雖伴左右,也是無所用心。又過了約半個時辰,他按耐不住,乘隙離席,獨自漫步宅邸,然而酒醉眼迷,貝府莊院又深又大,他左繞右拐,亂逛了好幾圈,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隱隱聽得水聲,循聲而往,走到一處偌大的庭園,裏邊一片大池塘,池邊一座亭榭,池塘四圍松竹,樹木蔥茜,花叢遍布,夜裏飄送陣陣幽香。遠邊更有一丘假山,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淙淙潺潺,注入池中。

 

這時微雪已息,明月高掛,清輝灑落到這片庭院和池水裏,山幽樹清,花木森茂,亭台瀟洒,天邊一圓冰輪,池裏一片玉盤,雙月交相輝映,儼然身在圖畫之中,韓逸軍驚艷無已,悄憑廊欄,歎賞許久,聊慰今晚悲傷的心情。

 

忽聞一聲悠悠長長的歎息,瞥眼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在池邊佇立,韓逸軍一驚,暗道:「這人何時在庭園裏?我竟沒注意到,唉,想來是今夜酒喝多了……。」但見那名男子時而垂首撫花,時而仰月長吁,神情甚是落寞。

 

韓逸軍見他服飾華貴,心道:「原來今夜也有同我一樣不善應酬的賓客,也離席閒晃,來到此園賞月了。」那名男子抬首望月,幽幽吟道:「舉頭夜夜盼,明月焉何掬?」吟畢,又歎了一息。

 

韓逸軍心道:「聽他的詩意,瞧他寂寞的樣子,恐怕跟知退兄一樣,也是心上有人罷。」那男子轉過頭來,發現了他,韓逸軍點頭示好,但對方卻不理睬,別過頭去,逕自漫步,緩緩走向遠處的亭榭,兀在亭中觀月,不欲與人親近。

 

韓逸軍碰了個軟釘子,也只得不在意,自顧賞景看花。約莫一盞茶時分,他酒意未消,又想起孕妓遭難之情景,嗟呼不已,一時舉首向月,心想長安月圓,雖然好看,但月夜之下,平康妓窯裏還有多少苦命女子正在忍辱苟生,甚臨性命之憂?不自禁興歎,空吟道:「月映瓊樓花,不曾照巷渠。」

 

韓逸軍又待了一會兒,覺得越夜越冷,正想回去,但早已不識得路,暗自發愁。正躊躇間,一位僕役打扮的男子忽地出現身後,韓逸軍一怔,本想問他如何回廳,但見他右頰一道刀疤,滿面滄桑,神情嚴肅,不禁嚇了一跳。

 

那刀疤僕役道:「這位客人,是不是習慣敝莊的酒菜?才出來這裏賞月?那真是對不住了,我家主人想請您喝杯茶,賠個罪,您就來一趟罷。」韓逸軍咦了一聲,問道:「你家主人?……貝爺不是不在京城麼?」刀疤僕役卻冷冷回道:「姓梁的我怎麼知道呢?您就跟我走罷,閒話休說了。」轉身便走。

 

韓逸軍也不認得路,只得跟著他,一面走一面心想:「這僕役怎地講話這般不客氣?不是說賠罪麼?有人這樣的賠罪法麼?」好氣又是好笑。

 

韓逸軍一路隨後,只見刀疤僕役沿著池畔,循著石徑,蜿蜒步向亭榭處。韓逸軍心道:「原來你家主人是方才吟詩的男子啊,咦?但瞧他身形,應是壯室之齡,貝爺是年高德劭的人物,他怎麼可能會是貝爺呢?」

 

刀疤僕役領著韓逸軍步入亭榭,向那男子一拱,便向韓逸軍道:「這位客人,您請坐罷。」語畢,逕自去了,獨留韓逸軍與那名男子兩人於亭中,几上擺了精緻茶具,正在烹茗。那男子也不瞧韓逸軍一眼,兀自煮茶賞景,但眉宇間隱隱含著一股憂愁。

 

韓逸軍雙手一揖,恭敬道:「多謝前輩賜茶……。」話未說完,那男子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但仍舊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是若有所思,怔怔的望著亭外明月池光。韓逸軍不明,只得默默坐下。

 

只見這男子面目英俊,唇有微鬚,約莫三十歲年紀,身穿寶藍綢衫,披著銀白大氅,孤坐池榭芳園裏,獨覽幽水清月,他一副氣度雍容的貴紳模樣,只是臉上罩著一層煩鬱之色,寒月下更增愁傷之感。

 

這男子倒了兩杯茶,冒著白氣,一杯置在韓逸軍前,一杯自己端了漫啜。韓逸軍謝過,啜了一口,在冷夜裏一股暖流直沁脾胃,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他端起茶杯,借月光望著杯中碧綠的細茶,又再緩緩啜飲,齒頰生津,腸暖神清,暗歎:「好茶!不知道哪裏來的名貴極品!在長安城能喝到此茶的地方,恐怕也不多了!」

 

但那男子依舊不語,也不瞧他,只是慢慢的喝茶,目光淡淡的望向遠處,只是飲茶後,偶然偷偷的輕歎一息,自也被韓逸軍留心到了:「這位前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貝爺,見他滿心憂傷,鬱結傷肝,這該怎麼幫他呢?唉,可惜這茶雖能暖和身子,卻不能解憂。」

 

過了數盞茶時分,男子始終不講話,韓逸軍心想也罷,人家只是想請你喝茶而已,可沒想要跟你聊天。兩人各自靜默賞景,久了韓逸軍自得其趣,也不出聲打攪,就這樣過了大半時辰。

 

突然間,那男子終於打破沉默,說道:「你怎麼不跟其他客人一起在廳上交際應酬呢?」韓逸軍一怔。

 

他續問道:「一個人跑來這裏,是敝府的粗茶淡飯,不合胃口麼?」韓逸軍一愣,趕緊起身作揖道:「貝大爺好,貝大爺準備的樂筵,吃的是龍肝鳳髓,聽的是仙音天籟,再好不過的了,只是晚生……,不大習慣,喝了點酒,出來轉轉,貝大爺莊園忒大,走著走著便迷路了,還望貝大爺恕罪。」

 

這男子正是此間主人貝采之,貝采之道:「我聽說過你,你是邵州來的湯大郎。」韓逸軍一怔,隨即道:「是,是。」貝采之微微頷首,飲了口茶,別過頭去,兀自賞景,又不睬他了。韓逸軍心道:「這位貝爺可真古怪。」

 

一盞茶過去,貝采之問道:「你明春想考進士麼?」韓逸軍道:「是。」貝采之道:「進士考試,可不簡單,要考策問,考的是考生長年積累的功夫和底蘊,人道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年紀這麼輕,不過十五十六,準備好了麼?」

 

韓逸軍回道:「晚生不敢說自己準備足了,只是愛看文章,能看多少,便看多少。」貝采之哈哈一笑,道:「年紀這麼小,口氣倒是不小!」韓逸軍慌道:「晚生萬萬不敢當!貝大爺可別誤會!」

 

貝采之道:「那我現在出個題目考你,要試試麼?」韓逸軍一怔,訝道:「出題?現在?」貝采之道:「要考進士的人,臨場反應豈能不夠?你是將來要做官的人,天天要面對國家大事,難道事情一來,還要等你吃飽睡足麼?」

 

韓逸軍聽了此言甚是,用力點了點頭,喜道:「貝大爺,您說的對極了!那您考考我罷!」貝采之見他面無難色,反而躍躍欲試,心下也是一異:「長安城庸俗之輩多如過江之鯽,原想探探他底子,想不到他倒有勇氣。」

 

貝采之望向池水,一時並無準備甚麼難題要刁難他,便潛心思索,將苦惱他心中許久的問題,包裝一番,出來考他。貝采之問道:「《象》曰: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淮南子》曰: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機。設今街有鼠患,鼠體雖小,群而成禍,藏於溝洞,雖除一穴,尚不知餘穴何方,難以盡去,試問如何滅之?」

 

韓逸軍一聽,不覺大異,進士策問,向來是考如何治國、如何治心,從沒聽過如何治鼠的,他甚感有趣,津津的搜索枯腸一番。他心想考到老鼠,便想到在白知退房間的書堆之中,最近才看過的柳子厚文選,遂脫口答道:「豈不聞〈永某氏之鼠〉?」貝采之奇道:「永某氏之鼠?」

 

〈永某氏之鼠〉乃柳子厚的一篇寓言散文,柳子厚乃當代文壇大家,與韓昌黎並稱「韓柳」,崇尚古文,不僅善詩善賦,更善散文,尤善以寓言托物諷俗。

 

〈永某氏之鼠〉是在說永州有一個人,肖鼠,生性講究忌諱,故家裏出現老鼠時,禁止僮僕打鼠,任由老鼠在倉廩庖廚間穿梭橫行。老鼠們也呼朋引伴,都來到此人家中住下,隨意吃喝都無人捕殺,日子一久,益發猖狂,故家裏是「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食物都是老鼠吃過剩下的,老鼠們白天與人結隊同行也不怕,晚上亂咬東西,打架吵鬧,發出萬般噪音,吵得人不能眠,永某氏終究不感厭煩。幾年後,永某氏搬走了,新的人搬了進來,老鼠們仍舊胡作非為,這人便借來五六隻貓,關上大門,撤瓦灌穴,僱人來抓鼠,最後殺鼠如丘,老鼠的屍臭味過了好幾個月才消散。

 

柳子厚日後將〈永某氏之鼠〉與〈臨江之麋〉、〈黔之驢〉編為〈三戒〉,乃寓言文學之經典,流傳百世,廣為人知。不過在這當頭,〈永某氏之鼠〉卻是柳子厚方撰不久的散文,是白知退的哥哥白樂天,透過任職校書郎的關係,將新修的文章先弄來給弟弟研閱。貝采之雖是商賈豪客,也是飽讀詩書之士,但此刻怎麼可能會讀過這篇剛寫好的文章呢?

 

韓逸軍早將這篇文章記的熟爛,念給貝采之聽了,貝采之越聽越奇,心中情緒起伏震盪,背脊生栗,歎道:「子厚兄甚有文采,想不到又出新文章了,來日定要好好拜讀一番。」

 

韓逸軍悠悠念道:「鼠體陰小,匿於溝,藏於暗,非不能滅也,在於為家為政者也。」他文興一起,悠悠然口若懸河道:「修善之家,鼠豈敢侵?勤政之國,盜豈敢亂?必也人縱鼠恣,政失賊起……」

 

斗然間,貝采之舉手一擺,打斷他:「停!」韓逸軍一愣,心想:「前輩不是要考我策問麼?難道我答得不好?」他以為這題「治鼠」,便想連結到「治國」,正欲滔滔不絕的講將下去。

 

貝采之開門見山問道:「你說……,人縱鼠恣,那眼下鼠輩四處,究竟應該如何滅鼠?」韓逸軍想了想,便道:「永某氏是因為自己的特別心性,肖鼠愛鼠,他一走了,換了新人,鼠便滅了,可知很少人是像永某氏那樣特別愛老鼠,反而大家多是討厭老鼠的。」

 

貝采之道:「你意思是說,如要滅鼠,要先換人?」韓逸軍道:「是啊,一般人見了老鼠就打,所以一般人家裏少有老鼠橫行,就是永某氏特別縱容,家裏才會鬧鼠患的。」貝采之吸了一口大氣,思緒洶湧,好容易靜心思索,又問道:「除了換人,還有別的方法麼?」

 

韓逸軍回道:「有永某氏在,就算僕僮想打老鼠,也會被禁止,只要人不打老鼠,老鼠自然就會多了。如果永某氏不走,那只能期待永某氏終有一天清醒過來,才能除鼠了。」

 

貝采之一聽,心頭大為震蕩,又倒吸了一口長長的涼氣,起身望向池水,良久無語。

 

許久,見月光下池面平靜無波,貝采之悠悠的道:「夜深了,威明兄他們恐怕在尋你,你快回去罷。」又道:「三爺,送這位湯大郎回廳上去罷。」陡然間,聽到一聲粗粗的聲音道:「是。」那位刀疤僕役忽地現身亭外,悄無聲息,又把韓逸軍嚇了一跳。

 

原來這位刀疤僕役叫作梁賓,行三,貝采之對他並無主僕之分,一向尊稱他三爺,梁賓道:「公子,隨我走罷。」韓逸軍向貝采之拜別,便跟著梁賓去了。

 

走了一會,韓逸軍席間喝了酒,方才又喝了茶,突感內急,便道:「這位梁大哥,晚生想問……,這莊子裏,可有……,廁軒?」梁賓疑道:「廁軒?」但看他一副急促模樣,登時明白,哈哈大笑,道:「你是問茅房罷,哈哈,我帶您去。」說著,便領著韓逸軍東轉西繞,來到一處雅致的軒閣,讓他如廁,自己在外等候。

 

韓逸軍一邊解手,一邊看軒裏氣象,也是寬敞富麗,雕屏畫帷,牆上牆隅都有盆栽花器,角落還造了一池水,有竹管流水不停來注,裏頭還有彩魚游動,宛若小湖,涓涓淙淙,一室繽紛,他不禁歎道:「哇!貝爺府上連廁軒都這般富貴別緻!……為甚麼要造池養魚呢?……,是了,應該是要令的客人安心如廁罷!否則弄出聲響,有礙此間清聽。」

 

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進到奢華豪富之家,處處覺得有趣,又想道:「貝爺如此儒雅,為甚麼他的僕役不是知書達理的小僮?反而似是形跡落拓的老江湖呢?」

 

解了許久,紮緊褲帶,一面淨手,一面思想今夜奇事:「貝爺為何要考我治鼠呢?看他滿面憂愁,難不成是家裏鬧鼠患?這才心思煩憂。……,不對啊,這大院裏乾乾淨淨,別說是老鼠了,我連一隻蚊子也沒見到。」

 

他出軒後仍舊胡思亂想,推錯了門,走錯了路,糊里糊塗,回神過來時,竟又迷途瓊苑,不由得又大嘆一聲。韓逸軍喊道:「梁大哥!梁大哥!你在哪兒?」都無人應,只得憑感覺在重重迴廊間瞎繞了。

 

不意間,走到一幢雅閣前,裏頭飄送出陣陣清香,他頗感好奇,敲了敲門也無人聲,遂推門入室一探,但見裏頭布置典雅,几擺繡燭,瓶插時花,架列圖書,爐焚龍涎,真是文人雅客之室。韓逸軍心道:「怪不得香氣這麼好聞。」

 

環顧室內,陳架有好幾列的書籍,韓逸軍不禁心動,真想立時翻來大看一番。不只圖書,還有各式各樣的器皿、珠飾、骨董,又有好幾大箱寶櫃,想必裏頭裝滿了金銀寶物。

 

舉頭又看,壁上懸了好幾幅畫,有花卉,亦有仕女。花綻如鮮,似能聞到花香;人嬌欲滴,像是要走出畫裏一般,皆是栩栩如生。

 

韓逸軍仔細一瞧,發現每幅畫中女子,似都是同一個人。定睛一看,見那女子瓜子臉蛋,雪白秀麗,不正是今晚在席間彈奏琵琶、演唱妙曲,京師第一名妓吳絃絃麼?

 

韓逸軍大疑,只見十幾幅仕女畫中,畫紙有的微黃,有的新白,畫的盡是吳絃絃。他瞥眼一看,望見畫一旁的畫架上置著一幅未完的畫,走近一瞧,只見只畫了美麗的五官、臉龐、秀髮,下半身尚未落筆,正是吳絃絃之畫無疑。燭光掩映,色彩斑亮,顯是顏料新蘸,或恐是今天白日裏才畫的。

 

韓逸軍尋思:「這間房閣,看起來是此莊主人的畫室,難不成這些畫都是貝爺所畫?想不到貝爺雖是商賈之人,也是風雅之士。但為甚麼貝爺畫了這麼多幅的絃絃姊姊呢?當真癡情,難道絃絃姊姊是貝爺的戀人麼?……不對呀,絃絃姊姊一十有八,貝爺卻是三十來歲,怎麼可能是戀人呢?若是戀人,怎麼絃絃姊姊今夜演奏,貝爺卻不捧場,自己一個人在這池亭賞月呢?」

 

他心中滿是疑竇,正思量間,忽地眼前出現一張刀疤大臉,兇霸霸的瞪著他,冷冷的道:「湯公子,您解手就解手,怎麼跑到這兒來?」梁賓又無聲無息的現身,韓逸軍嚇一大跳,慌張解釋一番,梁賓冷哼一聲,道:「快走。」便至韓逸軍身後,雙目怒視,甚耽此人離開視線。

 

韓逸軍被他催促,訕訕的移步離房,梁賓在後,唸著左轉還是右轉,盯著他以防又再亂跑。好容易送到廳上,元威明和白知退早在等他,忙問他去哪了,梁賓瞇著眼狠狠瞪他,他自不敢多言,便隨元白二人驅車回去了。

 

馬車上,他仍在暗思:「還是貝爺單戀絃絃姊姊呢?不對呀,貝爺大富大貴之人,重金求婚,豈非難事?何苦一個人悶在房裏,痴痴的畫著絃絃姑娘呢?」

 

***

 

這邊廂,貝采之在那幢典雅畫室之內,靜靜的瞧著尚未畫完的吳絃絃之畫,施福、梁賓隨侍在傍。

 

貝采之問道:「他見到了這畫麼?」梁賓恨歎一聲,正聲道:「這是屬下失職,竟沒留意到那臭小子亂闖亂走!讓他跑到這裏……。」語畢,正欲屈膝下跪,猛地脅下竟被貝采之伸手托住,任再怎麼使勁要跪,卻也動彈不得。梁賓一急,凝力一掌打在自己右大腿上,硬生生的將腿骨打折,右腿無力,垂軟在地,但被貝采之提住,仍舊跪不下去。

 

原來適才梁賓在廁軒外守候韓逸軍,究竟軒裏有涓涓池水聲響,加之韓逸軍長年禪坐吐納,不知不覺間內力頗佳,腳步輕柔,糊里糊塗不小心便在深宮庭院裏亂走一通,梁賓全沒發現,又急又羞,趕忙飛身探尋,找過好幾處閣樓都找不著,不由得心下一冷:「該不會在宗主的畫室?」急忙幾個縱躍,一高二低,奔到畫室,這才發現韓逸軍的蹤影。

 

貝采之歎道:「三爺,你這是何苦?」梁賓道:「做錯了事,便該受罰!更何況是令讓這臭小子跑到宗主您藏書和畫畫的地方……。」貝采之向施福道:「二爺,趕緊替三爺療傷。」施福道:「是。」便扶梁賓坐好,當下接骨推拿,包紮一番,梁賓忍著痛楚,一聲不吭。

 

貝采之看著畫,若有所思,說道:「這裏也不是甚麼隱密之所,他來了倒也無妨,只是他看到我畫的這些……,唉……,只怕他心裏會有甚麼誤會。」梁賓聽了,大聲道:「宗主雖饒過我,但屬下想帶罪立功,不如,我去把那小子殺了!以免後患!」貝采之失聲一笑,搖首道:「不了,這小子是可造之才,保不定明春就中進士,若殺了他,豈不可惜?」

 

梁賓急道:「可是……。」貝采之打斷他道:「我們『寶渠會』豈是濫殺無辜的凶徒?要殺便要殺該死之人,何況我是何等人物?沒甚麼見不得人的事,豈會因他見了我的畫,就想滅口呢?」梁賓低頭,道:「宗主教訓的是。」

 

原來,這位貝采之正是江湖水路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寶渠會」首領。幼時習文學武,劍術尤絕,酷愛詩畫,早年闖蕩江湖之時,走的是劫富濟貧的俠義道路子,常在貪官劣仕之家盜取金銀財寶之際,見有絕書絕畫,便順手收之,時時拿出來欣賞一番。

 

後來他歷經變故,便收斂心性,改做金玉、珠寶、名物的正經生意,靠的是商貿水運,生意越做越大,也結識了許多英雄,更有好漢相投,遂創立「寶渠會」,在關中黃河一帶的水路上打響名聲,一般綠林豪客倒也不敢招惹。

 

施福和梁賓,雖然年歲都比他大上許多,但卻是他這一路走來,都曾蒙他搭救,受他恩惠的江湖豪傑,因此兩人都將性命交給了他,在他創立「寶渠會」後,隨侍左右,皆敬他一聲宗主,但他還是按兩人行第,和江湖人物一般,稱呼他們施二爺、梁三爺。

 

今夜貝采之舉辦盛筵,其實也是例行公事。他作骨董藝品的生意,須與達官顯貴交際,因此每雙月十五之前,他會在自己的莊園裏善置美食美酒,重聘佳人佳樂,宴請百官百客。日子一久,這定期聚會已是新官貴紳的應酬之所,他於朝廷官場的事物早已嫻熟,頗感厭煩,今晚無心與筵,便藉故獨在園裏賞月。

 

天高氣冷,一輪銀盤高懸,貝采之不禁觸景傷情,不覺對月吟了兩句詩「舉頭夜夜盼,明月焉何掬?」豈料冒出一個傻小子擾興,便逕至亭榭獨處,忽聽那傻小子也吟道「月映瓊樓花,不曾照巷渠。」似是連接著他的詩句,甚覺佳妙。

 

喚來梁賓,問得這小子是寄住南雲寺的湯大郎,年方志學,與元威明、白知退交好,來春應考。貝采之心訝:一個小孩子年紀輕輕,就要考進士?當真有趣之至,便遣梁賓請湯大郎入亭茶敘,以致有〈永某氏之鼠〉的故事了。

 

貝采之道:「這小子說的事,二爺、三爺,你們有何高見?」原來韓逸軍說道〈永某氏之鼠〉的故事,貝采之也已說給施福、梁賓聽了。尤其貝采之看向施福,施福一向足智多謀,正想聽他建議。

 

施福道:「如要一舉消滅這些鼠輩,恐怕也只能同湯公子所說的,將人給換了,只是……,有些困難。」貝采之笑道:「哈哈!豈止是困難而已,要換掉的人,來頭可不小。」

 

梁賓聽著濛濛懂懂,問道:「要換掉誰?」梁賓雖然一身好武藝,但腦筋終究沒施福來的好。貝采之和施福兩人相覷,也沒說甚麼,貝采之只是大笑,施福也是笑著搖頭歎息。

 

梁賓追問道:「到底是誰?」施福長歎一聲,一字一字慢慢道:「是當今的京兆尹,顧平。」梁賓聞之,倒抽一口涼氣,問道:「京兆尹?你是說,近來綁架良家婦女的略戶,縱容這群鼠輩之人,竟是京兆尹?」施福點點頭,道:「正是。」

 

這時,貝采之接口道:「我早知顧平這人,貪財好色,與這些拐人越貨的略戶勾結,原擬只要滅了幾處略戶,殺雞儆猴,顧平便會收斂。豈料他仍不悔改,持續放縱這些匪人為惡,逼良為娼,至使長安城日益墮落,臭不可聞。京兆尹這個位子,真該換人坐了。」

 

原來,這位貝采之,便是在長安城犯下多起血案的「牡丹怪客」,他每剿滅一處略戶,便當場蘸血揮毫,在牆上畫一大朵鮮紅的牡丹花,用以警告當政的京兆尹。顧平自是大驚,遣人緝捕,終究毫無頭緒,實令官府頭疼不已。但在坊間鄰里,卻是無不稱頌。

 

貝采之恨恨的道:「當今長安世道,鼠輩橫行,臭不可聞!這些略戶四處誘綁民女,不是給賣去青樓,就是被姦殺害命!絃絃倘要久居長安,焉能安心?」轉向壁上仕女圖畫,憤道:「綃綃!我對不住你啊!沒能照顧好你妹子呀!」說著眼眶濕潤,眼角泛著些許瑩光,施福和梁賓看著都是不捨。

 

原來,他早年行走江湖,結識一位女俠吳綃綃,生得秀麗無倫。倆人皆好詩畫,情投意洽,雙雙墜入愛河,一同出生入死,攜手盜盡世間財富。

 

怎奈天有不測風雲,某次倆人欲盜一件稀世珍寶,遭敵設計中伏,吳綃綃因此死於非命。臨終之時,告訴他最不捨的就是一位小她十幾歲的親妹妹吳絃絃,希望能託他照護終身,語未說盡,卻已撒手人寰,留下他伏屍慟哭。一對俠盜愛侶,就此形單影隻,只賸他一人孤蕩江湖。

 

他立誓要照顧好她妹妹吳絃絃,尋到吳絃絃後,發現這妹妹的花容和身形,就與年輕時的姊姊極為相似,似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令他大吃一驚,只是性格不同,姊姊豪爽闊達,妹妹卻是溫柔細膩。

 

為了好好看照吳絃絃,他金盆洗手,改了姓名喚作貝采之,再不做偷盜財寶的生意,改做骨董藝品的買賣,徹首徹尾改頭換面。創立「寶渠會」的目的,一方面能拓鞏商域,另一方面也能遣人暗中保護絃絃。

 

他深覺長安城日益凶墮,婦女尤險,女子失蹤被縛、死於溝壑之事時有所聞,若哪一天絃絃也遇不測,將來死後,九泉之下再也無顏去見綃綃了。

 

梁賓問道:「宗主,顧平是當今朝中掌權的閹人劉亮的人馬,要將他換掉,也非一年半載的事,談何容易?」貝采之不答,向施福問道:「二爺,若將京兆尹換了,會有何人取而代之?」

 

施福想了想,道:「濮陽郡公隋昕,還有奉天縣令韋正,恐怕都是會出頭的人選。但隋昕也是劉公公的人,韋正則是官婕妤的人。」貝采之道:「劉亮權大勢大,隻手遮天,底下卻是蛇鼠一堆,這隋昕也不是甚麼好東西。……韋正,這人人品如何?」施福回道:「韋正為人謹慎,雖無大功,但也沒甚麼醜事。」

 

貝采之點點頭,道:「我跟內宮婕妤官韶君還算有點交情……,這樣罷,二爺,麻煩你明後日提個三千兩銀,幫忙交涉疏通,跟官韶君說,我素來欣賞韋正,這一回局她得了我的支持,需要甚麼,儘管吩咐。……對了,還有我珍藏的一部《陸士衡詩集》,一併都贈她。」

 

施梁二人皆是一震,同時都叫出聲來,不過梁賓是問道:「明後日?」施福則是驚道:「《陸士衡詩集》?」梁賓搶道:「不是啊!明後日?顧平現在一來沒罪,二來沒病,哪有可能說換就換?」

 

貝采之冷笑道:「他若沒命,京兆尹這位子沒了人,說甚麼也得換了。」

 

梁賓聞之,吸了一大口涼氣,轉頭看施福,施福低頭不語,梁賓失聲道:「宗主,你要將這個顧平……?」將手作刀,在項間一劃,貝采之微微點頭。

 

梁賓問道:「明天?」貝采之道:「我想,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天氣正好,今晚好了。」

 

梁賓驚叫道:「太快了罷!這是何等大事!尚須從長計議才是罷!」要知京兆尹治理天子腳下的京畿赤縣,除了皇宮管不著外,實乃長安城裏最大的官,京兆府戒備森嚴,可想而知,這京兆尹的人頭哪裏是輕而易取的事?

 

貝采之搖首道:「殺京兆尹這事,在我腦裏早就想過好幾回了,只是我一直定不下心,今晚遇到這個姓湯的小子,這才堅定了我的念頭。……永某氏之鼠,永某氏之鼠啊。……二爺,你覺得呢?」

 

施福道:「宗主早已決定的事,做屬下的定是奉陪到底。」梁賓急道:「我也要去!……啊!」正欲起身,牽連右腿,登感劇痛難當,不覺叫了一聲,才發覺這條腿方才已被自己給打斷了。

 

貝采之笑道:「三爺,可惜你有傷在身。也好,京兆府這麼大,我還是一個人去就好了,免得你礙手礙腳,連累到我。」梁賓恨道:「可惜啊!以往宗主去誅滅略戶時,我好得也能在左近把風留意!這次好容易有機會摸進去京兆府一遊,不管了!宗主!我替您提劍也好,也是要去的!……啊!」話未說畢,被貝采之拍了一下右腿,痛到叫出聲來。

 

貝采之道:「你想去的話,剛剛就不該弄傷身子。好了,我心意已決,我自己去就好,你們聽我命令行事。三爺,你留在莊裏,好生幫著二爺張羅。二爺,你就依我剛剛說的,準備去找官韶君談談……。」

 

施福問道:「可是……,宗主,籌措三千兩銀事小,但那部「《陸士衡詩集》是陸士衡的真跡,得來不易,宗主當真要讓給官婕妤?」

 

陸士衡乃三國東吳名將陸遜之孫,出身名門,文章冠世,在晉朝為官,權傾一時,後遭人構陷,誣指謀反,最終夷誅三族,多數詩作因此在亂世之中滅失。

 

陸士衡的作品辭采豐華,詩裁繁縟,脫質而駢雅,擬古而出新,乃晉時太康詩風之最,被譽為「太康之英」。不僅於此,陸士衡尤善書法,行草奇崛,故而陸士衡的詩迹實是無價之寶,絕貴之至。

 

貝采之道:「官韶君這女人有三愛,愛詩愛書愛郎才,我獻給她《陸士衡詩集》,她沒有不心動的道理,她會明白我們『寶渠會』的誠意,未來在長安,她也會幫忙我們的。」施福微微頷首,已知宗主在京師兩大勢力的佈局上,將大筆籌碼押在官韶君身上了。

 

話說官韶君原是地方縣官的子女,憑著關係將官韶君送入內宮,由於她處事謹細,文思敏捷,不讓鬚眉,於文章於政務的能力,在宮中無人能出其右,深得前朝天子唐和宗李誌的賞識,任為婕妤,常代草擬詔書,曾引一時嘩然。

 

要知一介女子能執此權,千年來能有幾人?但官韶君手腕極其高明,也將百官安撫得服服貼貼,竟也順風順水,先帝崩後,在宮中地位仍屹立不搖。

 

然而,宦官劉亮才是真正手掌當朝權柄之人。當今天子甫登基,未屆弱冠,年紀尚輕,事事倚賴劉亮。劉亮官拜右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統領滿朝文武,地位實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官韶君亦不敢輕舉妄動,處處無不依著劉亮的命令。施福想到宗主這步棋下得險,不禁心下微凜。

 

梁賓問道:「宗主既要一個人去,現下已是二更時分,見得到顧平麼?」貝采之道:「京兆府我也是時常過去的了,那裏的人碰見了我也不會奇怪。我乘夜摸到顧平寢居,翻進去結果了他,乾乾淨淨。若是他還醒著,我素知他極愛字畫和骨董,他前一陣子曾向我求購『寂花山人』的墨畫一幅,當時我婉拒了他,如今我持畫去送他,縱是唐突,他也不會見怪的。」

 

話說「寂花山人」擅繪人物、仕女、花卉,在當代與周景玄齊名,尤其周景玄的「楊妃出浴圖」與寂花山人的「貴妃醉花圖」,描盡楊貴妃奢媚的風韻,皆是舉世無雙的名畫,高下難分。只是周景宣出身仕宦之家,在宮廷作畫,聞名遐邇,而寂花山人雲遊四海,行蹤飄忽,更添神秘色彩。

 

施梁二人聽了,均想原來宗主早已謀定,行刺京兆尹之事是箭在弦上的了。梁賓深深的吸了口氣,道:「宗主,那麼今晚,你要帶哪幾柄劍呢?讓屬下替您準備罷。依我看,『雪友』劍輕,最是冰潔,最適合貼身攜帶行刺奸賊!『杜鵑』最利,一劍骨斷血流,人還來不及死,只能哭爹喊娘,直至氣絕,最適合斬惡人!」

 

貝采之好劍,他飄搖江湖時,除了收藏藝品之外,自也收藏寶劍,或請人冶製利劍。貝采之也好花,故而常為愛劍佩劍,借花取名。「雪友」是指百花之魁的梅花,「杜鵑」自是在暮春開得映山豔紅的杜鵑花了。

 

貝采之道:「牡丹怪客又要仗劍殺賊,當然是『牡丹』了。」

 

***

 

貝采之佩帶寶劍「牡丹」,捲妥名畫,藏在錦袍之間,也不更換夜行衣,旋縱身躍出,飛出數丈之外,悄然無聲,消失在月下。

 

一圓冰輪高掛夜幕,空蕩蕩的街坊,響了幾次的二更鼓聲,也到了亥末時刻。貝采之在長安城高樓密宇間飛梭,不一時已近京兆府。

 

京兆府門前四周,護衛眾多,刀槍密密,劍戟森森,甚是威嚴。但貝采之輕功著實了得,藝高膽大,乘護衛四巡交身之隙,迅地一閃,躍入府邸,跟著憑藉記憶探尋顧平寢所,瓦上簷間,微塵不落,重重護衛全沒發現有人闖進府裏。

 

來到顧平寢所之上,輕掀屋瓦,引首一看,見燭火猶燒,床被摺疊整齊,房裏並無一人,貝采之心道:「顧平不在,會去哪裏?」側耳細聽,微微聽見書閣的方向傳來人聲,便縱身過去瞧瞧,飛影一倏,人已伏在閣瓦之上。

 

這時聽見書閣內有數人在談話,正是顧平的聲音,貝采之心疑:大半夜不睡,卻是聚會此間?聽得顧平說道:「這次賺不到二千兩銀,該怎麼辦?劉公公定會責問的。已經給你們很大的方便了,怎麼這月利潤這麼少?」語氣著實嚴厲。

 

只聽得一人卑懦的道:「……還不是在福德藥舖替人看病的小白臉,勾引長安的姑奶奶、少奶奶,說咱們這『天王美人丹』的不是,自己開了藥方,那些蠢婦愚女,都去光顧他們舖子了……。」

 

顧平厲聲道:「你們『五坊幫』甚麼不會,惹事最會!怎麼不去砸他招牌?」又聽得另一人粗聲道:「我們哪裏不想去砸?只是……,前一陣子三弟去教訓那小白臉一頓時,『梨花門』的一個小妮子半路殺出,救了小白臉……。」

 

顧平大聲道:「區區一個弱女子,你們『五坊幫』好幾百個大漢,卻打她不過?」那粗聲的人道:「我們……,我們……。」顧平不等他說完,只是劈頭就罵。

 

顧平雖然素知「梨花門」的名頭,只聽說過「梨花門」是一群出自皇宮梨園調教出來的戲班女子,只會歌唱舞蹈,縱會武藝,應只是雕蟲小技罷了,殊不知唐玄宗在宮廷北院的梨園,設教坊訓授歌舞、音樂、戲曲,練出的伎子在此域堪堪都是第一流的人才。

 

梨園子弟之中,女部裏最頂尖的人物脫穎而出,創立了「梨花門」,只收女徒,教授琴笛鐘阮,歌詩舞劍,此之謂四樂四藝。

 

那日出手搭救韓逸軍的「紅燕子」秦伶曦,乃梨花門中的高手,武藝頗佳,但顧平到底是官場中人,非江湖之客,故對「梨花門」的真正來歷是一無所知,哪裏曉得這位「弱女子」的厲害?

 

直到此刻,伏在屋頂上的貝采之,早已聽出被顧平罵的那幾人的話聲,正是五坊幫的「五坊四虎」,四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壯漢,率領五坊幫四處為惡,正是老大「王面虎」、老二「白頭虎」、老三「黑毛虎」、老四「九紋虎」。他們四人原本也是有名有姓,只是在長安作惡久了,大家都以綽號稱呼他們,原來的姓名倒也忘了。

 

王面虎粗脖子上頂著一顆大頭,滿額的皺紋擠成一個「王」字,王面虎平日在五坊幫裏稱王稱霸,但站在京兆尹面前,也是乖得像條小狗。聽他卑卑怯怯的道:「是……,是,大人教訓的是……,只是神龍軍的田大人已經出手要管了,我們恐怕已經……,不太方便再去找那小白臉麻煩。」

 

顧平訝道:「田大人?為何此事會驚動到田隆菲?」王面虎道:「當時是三弟在場,但是三弟現在不方便說話,二弟,你說。」白頭虎頂著一頭衝冠白髮,粗聲道:「當時我趕到現場,發現三弟和許多好兄弟已被打倒在地,抓人一問,是被田大人和梨花門的丫頭給打傷的……。」

 

這時聽得嗚嗚呼呼之聲,那是三虎黑毛虎發出的怪聲。

 

黑毛虎正是當時率眾飽揍韓逸軍的壯碩大漢,胸前滿叢烏黑亂毛是他的特徵。黑毛虎那時被田隆菲一掌拍到暈死過去,頰腫齒落,不僅難再開口說話,努力發出聲音隨即在缺牙之間漏風,其慘無比。

 

四虎九紋虎滿身刺青,龍飛鳳舞,是五坊幫裏紋身最多最雜之人,故曰九紋虎。他聽到三哥嗚咽哭聲,著實難過,恨道:「三哥被田……,田大人打成這樣,還請大人作主!」顧平聽了更氣,怒道:「你們招惹到神龍軍早是該死的事,沒把你們交出去已經很好了,還要我作甚麼主!」

 

這時,貝采之總算親耳聽見京兆尹顧平和綁架婦女的略戶五坊幫,確實朋比為奸,罪證確鑿,作實了他這數月來明察暗訪的偵查,今夜當乘此良機,一舉將這窩鼠輩殲滅,方快人心。

 

正擬移身推窗大開殺戒之際,忽聽顧平改變語氣,正聲道:「田隆菲怎會插手此事?王將軍,你怎麼看?」貝采之大疑,隨即不動聲色。只聽得一句沉沉的聲音道:「我也不知,田隆菲要是再查下去,只怕不妙。」

 

貝采之聞之一凜:「這聲音好熟!卻是何人?原以為只有顧平和四虎,豈知更有他人?此人內功了得,令我未能留意,當是高手,大意不得!」

 

伏滑至屋簷處,身子一翻,頭下腳上,倒掛簷間,用手指沾濕唾沫,戳破窗紙,側目一窺,不覺大驚,發現書閣裡除顧平和四虎外,尚有一人在場,那人身形碩大,身著暗緋色的錦鍛,那是皇宮神龍軍的衣飾,見他熊腰虎臂,一臉橫肉,雙眼卻是陰森森的,正是神龍軍裏頭「四大神差」,田羅杜王之中,人稱「神拳火熊」的王雄火!

 

貝采之不由得大為驚奇,原來這一窩蛇鼠,不只是京兆府和五坊幫,還有神龍軍的害群之馬攪和在內!如此一來,案情就更加明朗了。

 

近來長安城裏綁架婦女、逼良為娼的勾當,更有謀財害命的冤情,其實跟「天王美人丹」大有干係。

 

經他調查發現,五坊幫與地痞流氓勾結,在長安城外郭及近郊之地,尋覓婦女,鎖定之後,乘夜擄之,利用婦女的身體做出種種惡行。故而近期陡發一連串婦女失蹤的懸案,造成長安人心惶惶,寢食難安。

 

他雖然已隱姓埋名,打算以貝采之的身分度過餘生,但胸膛裏終究懷的是行俠仗義的熱血,他知吳絃絃的樂班已在京師逐漸打響名號,絃絃居住的長安城變得如此污穢不堪,哪一天她若是出了事,受盡千刀萬剮也無法原諒自己。因此,貝采之開始探查窩藏女子之處所,再夤夜揮劍,逐一滅之,百姓明裏是驚訝無已,暗裏卻無不感激這位「牡丹怪客」。

 

這些奸賊做的惡行,還有天王美人丹的勾當,他已然調查清楚,只是不明白鬧了這等的事,官府和皇宮卻是少有動靜?今夜摸進京兆府,才知道不只有京兆府撐腰,更上面還有閹人劉亮,甚有神龍軍的高手從中護航,彼此漁利朋分,當真是一群豬狗不如的敗類!

 

但聞王雄火道:「田隆菲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不過大人,你跟劉公公的生意,本不是神龍軍該插手的事,但這些日子我已一直通融五坊幫,壓著摺子,不令宮裏和聖人發現,然而當今聖人年紀雖小,卻是十分機警,就怕哪一天紙包不住火。到現在我還是冒著十二萬分的凶險給您協助,為的是甚麼?您也是曉得的。」

 

聽及此處,貝采之不禁大疑:「難道不是為了分贓麼?」聽得顧平說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今夜特邀王將軍到本府一敘,便是為了此事。」接著顧平從懷裏掏出一團柔軟事物,交給王雄火,王雄火兩隻粗臂將那團軟物揭開,原來是一塊陳舊的布匹,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王雄火細細讀之,唸唸有詞,時而點頭,時而興歎。

 

顧平問道:「王將軍,這應當是你要的東西罷?」王雄火沉吟一會,道:「猶未可知,我回去試試才曉得。」顧平問道:「試?這東西也能試麼?不就是一部歌訣麼?對了,這部……《九重天訣》,到底是甚麼歌訣啊?」四虎聽了也是面面相覷,從沒聽過這玩意。

 

外頭的貝采之聽到《九重天訣》四個字,如雷轟響,心頭不由得震盪不已:「《九重天訣》!那是失傳的武功絕學!怎麼會在顧平這裏?」

 

但聽王雄火咳聲道:「這部歌訣……,其實就是前朝文人的歌賦罷了,因它珍貴,尋之不易,素知大人您好詩畫,好古物,神通廣大,可以替我弄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顧平笑道:「這也真是費了我一些工夫!江湖上有些人走的是盜墓摸金的路子,他們每挖完一趟回京,我時不時會過去光顧,看看有甚麼喜歡的寶貝。之前聽您說,要幫您留意《九重天訣》這部歌訣,我特別吩咐他們去找找,果不其然,還真還給他們找著了。不過我也是好奇,這部歌訣的布料、題字,皆非上乘,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有甚麼厲害的地方?」

 

王雄火道:「這個,呃……,有的人喜歡字,有的人喜歡畫,我這個人就喜歡古色古香的歌賦。不管怎樣,末將還是要感謝大人的幫忙,這個田隆菲的事,交給我打點了!」一邊說一邊拍胸脯。

 

顧平笑著,尋思:「這就怪了,這京師裏喜歡詩歌、古物的人,每一位我都交好,怎麼就沒聽說過你也是此道中人?而且那部歌訣裏的字句奇奇怪怪,既不詠人,也不詠物,哪裏是甚麼歌賦?」

 

貝采之暗想:「若真的是《九重天訣》,當真不能落入鼠輩的手裏!」仔細察看書閣內的情形,裏頭有顧平、王雄火,還有五坊四虎,一共六人。顧平不會武藝,四虎功夫平平,幾同凡人,只有王雄火是道地的練家子。

 

王雄火乃神龍軍「天羅地網」四大神差之一,江湖人稱「神拳火熊」。四大神差均是師從「百絕老人」焦不世,乃是前朝六扇門第一大高手,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江湖傳言他精通百種武功絕學,但見過他真功夫的人,不是已經老死,就是被他打死,現下都不在了。

 

焦不世年事已高,雖稱退隱,但暗地裏為神龍軍的第一教頭,培育英才,四大神差便是他調教出神龍軍十八高手中的佼佼者。他因材施教,見王雄火人高體壯,便授剛猛的外家功夫,因此王雄火練就了一雙鐵臂神拳。

 

但貝采之出身即是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武藝已是爐火純青,當世能與之匹敵之人鮮有幾人,縱是四大神差齊上,他自忖也能從容迎擊,立於不敗之地,因此也不怎麼把王雄火放在心上。

 

他一面聽六人說話,心底一面盤算,已有定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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