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3|閱讀時間 ‧ 約 51 分鐘

MUL137-Gon05


  「穆斌,你明晚有空嗎?陪我去個晚宴。」臥推椅上的馮瑰逸講完這句,就瞧對邊人噫地怪叫,深蹲的姿勢變形,幾要站不直,後邊的紅茶冰及牛奶欲幫忙攙扶肩上的槓鈴,他卻堅持:「不……不用……」


  「鏗!」好不容易將槓鈴扛回架上,廖穆斌大口喘氣:「呼……呼……」


  馮瑰逸聲色平淡:「你要不要穿個護具?」76公斤的體重擔著180公斤的槓鈴,不綁腰不綁腿地蹲舉十五下,勇猛是勇猛,但她不想戀人為展現男子氣慨而受傷。


  「沒事……」廖穆斌稍顯侷促:「你剛才說晚宴,我……我該怎麼做?」


  這疑問讓人目露奇怪:「嗯……親自去目的地。」「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走近細問:「我要穿甚麼,我要跟人談甚麼,我要跳舞嗎,要怎麼做才不會……讓你丟臉?」


  「……飯前洗手,飯後擦嘴。」聞得回答,他愣了愣:「這我本來就會做啊!」「那你就不會讓任何人丟臉。」她直身而起,拍拍結實的胸膛,「別想太多,你很好。」然後趴上另一個健身器材,跟腱擺在桶狀軟墊之下,調整好槓片重量後,運用大腿後側肌群奮力而勾。


  「可是……我怕我聽不懂你們的談話內容……」廖穆斌蹲在女友面前,猶是不安。


  「鏘。」槓片落下,她挺起上身,「你五分鐘前才和我分享,如何捕集工業排放的二氧化碳溶入水裡,再灌到地下八百公尺深的玄武岩層中,隨著海水淡化技術提升,以玄武岩封存碳的成本跟著減低,相關產業的價值隨之大幅增長,可惜這項消息對西睛郡的居民不是那麼順耳,因為半年前他們害怕二氧化碳會意外噴發,造成大範圍人畜窒息,堅決反對政府與能源公司用那邊的玄武岩做測試,這個月又反悔抗議,可是能源公司已經選擇其它地方……你該擔心的是別人聽不聽得懂你在講甚麼。」


  黑眸斂下:「這些網路上查一查就有了,根本沒甚麼……」「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查這些,這些資訊也不是看了就瞭解,你查到了,你瞭解了,那就是你的。」馮瑰逸又俯下身,勾腿重訓,「放輕鬆,那不是很正式的宴會,我一個朋友從亞國回來,她的家人辦個接風宴歡迎她,順便邀請三五好友。他們家在志那町,坐小飛船大約四十分鐘,那裡很漂亮,還可以潛水,就當去玩吧!」


  放輕鬆後的字句一點都不輕鬆!志那町是新爾的離島,離北島的撒素蕩部僅百公里,近是近沒錯,但將搭乘私人飛船出入國境為朋友洗塵,輕描淡寫得像下班後到隔壁的餐酒館小酌,女友平時不顯財大氣粗,每每展露些許奢侈便是令人咋舌。


  做完一組,組間休息時,沒甚麼起伏的嗓音再續:「我朋友的奶奶很和善,小時候常吃她做的蛋糕,還寫得一手好字……外文名也叫Rosalind。」


  廖穆斌立時抬起頭來,目光盡是驚喜與感激,她只說:「你的身體要冷掉囉。」


  他呼出一口氣,走回舉重架,將心底的焦慮藉由鍛鍊體能排解出去。


  隔天傍晚,廖穆斌將上半身裹進襯衫,外邊套著米黃馬甲,深棕吊帶下邊扣著黑褲,脖子還打上藍紋領結,機關幣則別在左胸。在穿衣鏡前打理好衣著後,踩著雕花靴登上停泊於豪邸天台的小飛船,船隻先航向研究院接甫收工的馮瑰逸,後直奔西北外海的志那町。


  不算軍船,此為他第二次坐小飛船,第一次是搭金奕璋的船衝撞蘇涼克樹……沒有逼命的壓力,安閒置身於四千公尺的高空、六坪大的艙室,透過舷窗俯視,夜晚的海島城邦彷彿發光的微血管網,無時無刻不在跑動輸送整個國家賴以維生的養分。


  「喀嚓!」船尾臥室的滑門左移,馮瑰逸緩緩步出,面上略施粉黛,平口裙亦是入眼舒服的米黃色,覆住胸脯順著S型曲線溜下,針織布料過了腿部轉為真絲雪紡,而裸露的上胸也沒空著,以那條Bonheur客製,增添幾抹淺褐鑽光的牡丹項鍊綴飾。


  這還不正式嗎……男人瞧得目眩神馳之餘,亦暗暗訝異,隨後情不自禁地貼近,「現在就這麼迷人,將來你穿上婚紗,肯定美到我當場昏倒。」


  貝齒探出豆沙色的唇瓣:「你昏倒了,婚禮怎麼進行?」「精神上昏倒而已,肉體還能動,全部儀式……包括洞房,皆能完美達成,絕對滿分!」調情的玩笑逗得麗顏更燦,接著心緒稍收:「我們這樣……會不會進展太快?」


  「是有點快,但就是忍不住想再更接近你……」蜻蜓點水般地碰觸豐滿的心口,續:「也想走得慢些,吃飯、露營、看電影、布置家裡、籌辦婚禮、養育小孩……想和你完成好多好多事,卻又捨不得太快結束……」私語划入耳中,敲著心鼓,二人甜蜜依偎,坐下後仍久久不分。


  直至前方的駕駛艙開啟,年過六十的女執事黎曼櫻恭謹又不失親切:「我們馬上要到囉!」


  他們先降落在空港,簡單辦理入境手續,便驅車前往南岸的別墅。


  志那町的人口僅兩千人,夜生活不太豐富,窗戶透出的明光,路邊佇立的高燈稀稀落落,海岸線亦灰灰暗暗的,全島地勢低平,海拔最高的南邊懸崖不足兩百公尺,飛車行駛沒三分鐘就重落平地。


  茂密鱗葉綠樹、皂黑切妻屋根、牙白石灰岩牆、實心紅橡木板、大片磨砂玻璃構成兩層樓宇、充滿禪意的庭園、寬敞的檐廊與行道,建築風格古樸大氣,雖非耀眼的富麗堂皇,卻是明眼人方知它精美的布局、細膩的作工。


  「昀蕾,好久不見。」昀蕾亦為三十多歲,身穿低胸連身百花長裙,熟絡地打招呼後,馮瑰逸向人介紹男友,他遂伸出右手,溫文有禮:「你好,我是阿斌。」「你好,快點進屋,大家都等著見你!」


  「等著見我?」廖穆斌歪著頭,隨之入屋。


  撇除剛到的二人、昀蕾、她的奶奶、雙親和哥哥外,訪客尚有七女六男,有的同是攜伴而來,有的則為單獨赴宴,一共二十人。


  一群人圍坐一樓花園的長桌,左近有炙熱的火爐暖身,無懼海風吹拂。


  昀蕾在亞利納施門多從事古物修復師,由於古曆新年將近,遂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回國與親友團聚。閒聊之際,可知數人從學生時代便玩在一塊,對各自的家庭亦是熟悉,誰的爸媽又開新公司,誰的兄弟姐妹要結婚,問過一輪近況後,就討論哪部影劇好看,哪個名勝好玩……


  廖穆斌特別留意昀蕾的奶奶。這幢別墅即為她的養老房,她戴著一副綠框老花眼鏡,旁侍看護與傭人照顧日常起居,雖年過九十,身子骨依然硬朗,能沿著海岸公路健走環島,與島民交流,每星期三會飛回沐隆上油畫課,日子相當充實。


  名為Rosalind、會用鋼筆寫字、學養俱佳、年齡較大、經濟水準高……恩人八成是她!


  「欸,我設計了一個偵探實境遊戲,哪天來幫我玩玩看。」發話的男子叫小聰,長相憨厚,笑容可掬地遞給每人一張遊戲資訊卡,廖穆斌接來一瞅,差點被口裡的牛排噎到。


  遊戲地址給的竟是經緯度,位於亞羅哈濤的私人島嶼!遊戲故事背景發生在一名伯爵的莊園,玩家扮演受王命來訪的騎士團,卻碰上伯爵的女兒離奇死亡,然則死者父親的情緒過於冷淡,引起騎士們的懷疑,故欲查清真相……就場景的照片影片來看,那不是搭布景擺道具,是真建了一座豪華莊園。


  「很酷吧?」見他仔細閱讀資訊卡,小聰甚是高興,廖穆斌應說:「這座莊園好氣派。」


  「莊園是我曾曾祖父的,他去世後房子空了二十幾年沒人管,我看那邊很適合玩實境遊戲,就清理一下,寫幾個劇本試一試。」遊戲設計者興致勃勃:「我有個劇本是武裝分子霸佔莊園,人在外面的主人和他朋友衝鋒陷陣,殺回莊園,拯救被挾持的夫人……剛好你能給我建議。」「建議?」廖穆斌聲微揚,小聰則說:「對呀,瑰逸說你是傭兵,可不可以幫我看劇本有沒有Bug?」


  「傭兵?」遠邊的Jessica當問:「那你要上戰場囉?」


  「不會。」廖穆斌進而詳述:「我主要負責救援任務,像是護衛政要、營救人質,有時會協助軍警對抗犯罪集團……亞羅哈濤俗稱保鏢。」


  「哇塞!超帥的欸!」昀蕾的哥哥道:「有很多電影是取材自你們的任務吧?」保鏢答:「的確有編劇作家來採訪我們,不過這類電影通常個人英雄主義太重,實際的救援任務十分仰賴後勤和團隊合作。」


  「又是救人又是打擊壞蛋……」昀蕾的媽媽調侃:「難怪我們的瑰逸會喜歡你。」忽受稱讚的人搔著面頰,「沒有啦……混口飯吃。」身側的馮瑰逸舉起紅酒杯默默啜飲,嘴角隱約上揚。


  眾人持續談天說地,餐後他們或到沙龍觀覽昀蕾新收的藝品;或至地窖品酒吃起司,接續方才未完的話題;長輩則先行告退。


  廖穆斌知會過伴侶,步往昀蕾奶奶離去的方向。


  「老夫人。」壁燈明黃的外廊上,他拿出珍藏多年的紙袋,「請問您認得這個紙袋嗎?十六年前,有人送我這袋禮物,我一直想找出這個人是誰。」


  接過封膜中的紙袋,百歲婦人扶著老花眼鏡端詳半天,終是搖頭:「這不是我送的,Printemps也沒在沐隆設店囉。」


  「是啊。」結果雖不理想,但青年不放棄:「那請問您有沒有認識的人叫Rosalind,會寫書法,會吃甜點?」


  鏡片後眼目半瞇,方欲開口,忽聞:「荀姨。」廊道彼端,一頭白金短髮的女子優雅行近,臉上的皺紋明顯,但雙眼炯炯有神,步履穩健,難以判斷確切的年歲,她後頭的男子同樣如此,灰黑交雜的髮色猶似銀河。


  老夫人笑道:「怎麼忽然來啦?那麼晚了,飯菜都被你女兒他們吃光了!」男子回說:「我們吃過了,我和琳樹今天恰好都從嶔麒回沐隆,順路來探望你。」


  三人相互寒暄,氣氛愉快,廖穆斌卻挺胸收腹,立正站好。


  雖是首次見得這對夫妻,卻能一眼看出他們的身分──瑰逸的爸媽!


  而後老夫人欲回房歇憩,請客人們自便,臨走前還大讚:「你們家瑰逸眼光真好,交了一個英武有為的男朋友。」


  目送年邁的背影走遠後,唐琳樹挑著右眉:「瑰逸把你藏得很隱密,都不給我們看。」


  「是我失禮。」青年的兩掌摩著褲子後面,稍稍欠身,「兩位好……我叫廖穆斌,肅穆的穆,左文右武的斌。」


  馮玄庭頷首而笑:「好名字。」「謝……謝謝。」他誠惶誠恐。


  「穆斌!」此時,馮瑰逸快步而近,「你們怎麼來了?」


  「看望長輩啊,沒想到你們也在這,真巧啊!」馮玄庭燦笑以對。


  最好是……縱是素來處變不驚的馮瑰逸,亦嘟嘴腹誹,母親隨即挽上她的手,「你來得正好,我想和你說幾句話,讓你爸爸跟穆斌聊聊天吧。」唐琳樹拉著女兒便要遠開,卻看遺傳自丈夫的眉目踟躕不定,遂笑:「那麼慌張做甚麼,你爸又不會吃了他。」


  妻女相偕離開後,馮玄庭指著日光房內的桌椅,「我們坐裡面。」「Yes sir!」話一出口,廖穆斌就想咬掉舌頭。好在年長者只覺趣味:「叫我伯父就好。」


  甫落座,傭人周到地送上高山茶及菓子,菓子樣式各異,馮玄庭揀了一朵可愛可口的八重菊,「荀姨的手藝還是那麼好。」


  「這是老夫人做的?」廖穆斌訝然,執叉戳起一塊透明的錦玉羹,其上層漂著紅葉,下層水草搖曳,一隻小錦鯉穿梭悠游,鯉身好似潑墨畫,黑與白豪邁交錯……先不論口味,光憑簡直是藝術品的外觀,開店必定大排長龍。


  「荀姨對糕點很熱衷,還專門請大師級的菓子職人一對一教學。」馮玄庭吃下點心,道:「我也該找個玩意打發時間……射擊運動怎麼樣?到時可以跟你切磋切磋……手下留情啊!」


  他曉得我是傭兵,也曉得我以前……廖穆斌手握茶杯,沒有就口,「我……雖然出身不太光彩,不過您放心,我一定全心全意對待瑰逸!」


  「你這個人不是只有出身吧?」馮玄庭眉宇一高:「我每次飛去亞羅哈濤,都很期待聽某個保鏢的事蹟:從綁匪手中救出邦嘎雷的十七皇子後,坐視他被平民擄走,那些民眾的家人曾受皇子欺辱,對他恨之入骨。皇室好不容易將人帶回宮時,皇子已神智不清,據說上個月總算不會尿失禁,但仍會發呆流口水。」


  始作俑者摸摸鼻子,沒有回話,且聆長者又續:「那名保鏢還曾與戈麥埃的警方合作,計畫攻堅人口販子的巢穴,然而領導行動的少尉是敵方臥底,保鏢便發動叛變,硬是奪走少尉的指揮權,再帶領剩下真正想剿匪的警察,攻破賊窟。事後當地政府發通緝令大力追捕,卻完全找不到他,突然人間蒸發,後來聽人講,他跑去當首相的司機當了兩個月,反而躲過查緝。」


  廖穆斌的雙手擦著大腿的衣料,「不是首相……是省長的司機。」


  呷了一口熱茶後,馮玄庭說:「兩年多前,一艘載滿政商名流的郵輪行經亞羅哈濤海域,遭到海盜的五艘快艇包圍。那位保鏢受僱護衛富商,他先拿船上的裝飾性火箭筒嚇跑兩艘快艇,另三艘的海盜強行登船後,七個掉進十八公尺的深水池,只能丟棄裝備浮上,六個受困影院,在黑暗中瞬間被繳械,最後四個在遊戲館的槍戰中束手就擒。這次突發狀況,保鏢最初僅拿一把手槍,卻不斷出奇制勝,在幾無人員傷亡下,全船三百九十一人平安脫險。」


  「那次是多人共同協力,不只我的同伴,還有其他乘客是退役軍人,船長也很冷靜地安撫領導群眾,我們才能僥倖制服匪徒。」柴燒盤上的茶點各有各的別緻,其中之一是玉白無垢的米粉皮猶若外衣,披罩薄紅的內餡,再捏一頂小巧的寬緣帽蓋上,「伯父也明白……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工作表現再怎麼傑出,無法給另一半安定感,就是不合格的伴侶。」


  「你剛剛還說會全心全意對待瑰逸呢!」於是馮玄庭問:「照你這麼說,你想怎麼給她安定感?」


  「我預計三十五、六歲退休,買間房子收租,以及……」廖穆斌正襟危坐,「我在一郡有跟人合租玻璃工坊,打算先把技藝磨練純熟,再擴大經營。」


  他雖無藝術天分,但勤能補拙,況且眼下最要緊的是給女方家長留下好印象!


  馮玄庭收起笑容,問:「知道我為甚麼對你的保鏢事業很感興趣嗎?」廖穆斌答:「我的事經過愛好冒險奇譚的人誇大渲染,大眾自然愛聽。」「那是其一,其二是……」他說:「你很像我創辦川嶽清前的樣子。」


  「咦?」廖穆斌愕然。一個失學中輟,差點犯下大罪的孤兒,怎麼能與含著金湯匙出生,國際名校畢業,不僅自立建設公司川嶽清,亦是昭棲集團高層的天之驕子相提並論?


  「雖然這麼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我曾經很討厭原生家庭,因為無論要事瑣事,我幾乎都無法自行決定。早晨的菜色飲料、晚上幾點就寢、上學交的朋友、課後的社團活動、大學選填的科系……全被安排得死死的,成年前做過最叛逆的一件事,是不理父母警告,雙主修建築系,還因此延畢一年。我的父母緊張得要命,怕我耽誤到進昭棲集團,錯過受重用的機運,最終爬不上決策層,我們這一支便會在家族中徹底沒落。」他一邊回憶一邊說:「就連我和琳樹都是標準的政治聯姻,婚後我們花了近十年,才接受彼此是共度餘生的夥伴,然後生下瑰逸。」


  聽者微張著口,女友從未提過此事,她大概不清楚。


  撫著無名指上的婚戒,馮玄庭道:「你就像四十歲前的我,在這個世界到處尋找歸屬。」


  ……他說對了。


  從當保鏢卻不安分守己,時常脫軌犯難,到成立「粹」組織,策畫數百年來無人付諸實現的送神大計,不是他有正義感,不是他懷抱理想,不是他一心改變社會,而是他不屬於何人何地,無依無靠,漂泊無根,僅能在與隊友齊心合力解決困難的過程中,方感受到他是被需要的。


  「不過你比我辛苦,也比我厲害,作為過來人,或者當我是嘮叨的老人。」攤平的右掌現出名片,「凡走過必留痕跡,你過往的努力,都會指引你前往未來的歸屬。」


  年輕人面露困惑,兩手恭敬接下名片,不及細看,滄桑卻中氣十足的男音再言:「都說別祈禱孩子活得安逸舒適,但等孩子真的處境艱難,又盼望困苦遠離他。」馮玄庭垂眸一喟:「瑰逸前幾年過得很痛苦,我這個父親能做的都做了,卻是效果有限……幸好我沒有失去她。」


  摸過那枚海鷗銀幣,廖穆斌說:「瑰逸的個性堅強,但就因為堅強,我更要關心她。」


  馮玄庭復展眉淺笑:「幸好有你。」


  月華灑落的日光房中,老少相處融洽;潮聲漲退的臨崖涼亭旁,母女亦言無不盡。


  唐琳樹探問:「最近在幹甚麼?」「都差不多啊,上班做研究。」馮瑰逸摸著圍欄上一尊水晶雕成的蟾蜍,那隻蟾蜍身穿層層疊疊的十二單衣,在袖口、領口、下襬堆出繽紛豔麗的色彩。


  「是嗎?」她全然不信:「太悟山的房子是怎麼回事?」女兒心虛地說:「我……我有請人修繕,保證百分之百恢復,看不出被……入侵破壞。」


  「我不是在意這個。」唐琳樹直言:「你正在做的事情……就算沒失敗,成果也極有可能遠不如預期。」


  馮瑰逸僅道:「總要有人去做啊!」「唉……」母親忽嘆:「這時我反倒希望你能嬌縱些。」


  「這樣就不是島之府庫。」馮瑰逸堅定不移:「送走神明是為揭開表面的虛華,誠實面對以往忽視的膿瘡,沐隆想更進一步……唐馮想更進一步,就得這麼做。」


  她們面向的方位,在風輕雲淡、海象良好的白天能見沐隆北島的太悟山脈,然而這種天氣一年之中屈指可數。大宅客廳的牆上繪製一幅由此遙望沐隆的油畫,藍水無垠,海氣濛瀧的遠方,連綿峰巒若隱若現。


  現時夜幕低垂,海面是毫無色光反射的黑。


  唐琳樹握住女兒的手,只說:「萬事小心。」馮瑰逸點點頭,而後抬手梳過媽媽的髮流,「你的頭髮變長了,不剪短嗎?」「我的設計師說再留長點,能弄的造型更多樣。」一身女式西裝的總裁長身離座,「我該回去了,明早還得去拍雜誌封面照。」


  馮瑰逸隨口問:「甚麼雜誌?健康養生?」唐琳樹沒好氣地瞟來:「是時尚雜誌,別小看你老媽!」


  「要走了嗎?」馮玄庭恰巧步至庭園,旁邊是廖穆斌,「穆斌說他有熟人在谷巢開靶場,也能代購和保管槍枝,改天我們去玩玩看,玩完可以去桂葉谷買你的花!」「一把歲數了還玩槍。」唐琳樹莞爾。


  「保持玩心就是保持活力。」接著爸爸對女兒說:「瑰逸,我們走啦,多帶穆斌回家看我們。」


  與主人道別後,老夫妻的飛船升空遠去,再過一多小時,其餘賓客亦相繼揮手告辭,馮廖兩人重入舒適的船艙,駛回饒湖二郡。


  返家已是十一點多,先洗完澡的馮瑰逸穿上銀藍睡袍,雖已深夜,她猶無睡意,叫紅茶冰打一杯香蕉奶昔,到藏書室看漫畫。


  半人高的壁爐上,智慧女神修長的食指停佇一隻貓頭鷹;暖烘烘的柴火前,女主人甫坐至半圓的沙發,即見白亮可鑑的邊几漾著湖水似的綠。


  穆斌常進來這房間,那該是他的東西……折扁的禮品袋以薄膜平平整整,未瞧一道凹折凸起地包覆,經年累月仍是完好無損,足見物主對它的珍重。


  翻至背面,純白的鋼筆字寫下兩行短語一行署名……蔥白的五指顫顫撫過紙袋。


  「怎麼還不睡?」廖穆斌揣著毛巾擦拭濕髮,踱到人後,瞧到袋子在女友手裡,直接跨過沙發落坐,道:「老夫人也不是我要找的Rosalind……算了,有緣自會再相見。」


  馮瑰逸瞥來一眼,旋又移開:「可是你不是想好好報答她嗎?」


  「與其說報答……其實是向他求鼓勵。」廖穆斌坦言:「雖然當年他只留了這一袋和三行字,卻讓我轉念尋求正當的幫助,博煬才送我去金城,躲避仇家,並訓練我成為保鏢。之前會這麼想找他,是……是我不夠有自信。」


  「那你現又不找她,代表你自信足夠了?」她沒有正臉看來,廖穆斌則說:「嗯,是伯父開導我。」


  「爸爸怎麼開導你?」女生喝著香蕉奶昔,眼角睨向右邊,旋即撇開。男生往左靠近,摟過穠纖合度的腰隻,吹拂雲鬢:「之後再告訴你,給你個Surprise!」


  她卻掙開懷抱,「很熱。」廖穆斌疑惑:「怎麼不高興了?」


  「沒有啊……」卸妝洗淨後的面容素雅,轉向頭前的爐火,眼珠子卻不時瞄來。只道人在吃醋,他復湊上前去,「從今以後,我只有你一個Rosalind,別生氣嘛!」正欲嗅嗅頸窩混著沐浴乳的香氣,馮瑰逸卻退得遠遠的,端坐沙發的彼側,「我……有話要說。」


  「甚麼話?」廖穆斌盤收左腿,垂晃右腳,順手拿起香蕉奶昔咕嚕嚕地喝。


  「我中三到高一時……放學後常去一家店,他們家的吉拿棒沾巧克力醬蠻好吃的,以及……」馮瑰逸揉弄左耳,「有個男店員的聲音很……好聽。」


  這是在坦承情史嗎……我也要嗎?腦袋瓜中的思緒尚在打轉,且聽她續:「那家店叫Alarcón。」


  廖穆斌瞪大雙眼,愣愣結舌。


  而後女聲透著心疼:「某天,Alarcón遭人潑漆砸窗,店休一個禮拜重新營業後,卻沒再看到那個店員,好奇問了店長,那個員工原本是中輟生,後來改過自新,在店裡認真當學徒餬口,卻被先前一起廝混的流氓尋釁,甚至恐嚇店家不準留他,否則每星期都來砸店,店長只好無奈請員工離職。」


  另一人不由自主地起身,單膝跪在人前。


  「一個多月後,我在漢堡店吃晚飯,看見他渾身是傷地走在對街,失魂落魄的,那天還下大雨,他連傘都沒有,抱著腿坐在街邊的遮雨篷下,哭得很傷心……」淡粉的雙唇娓娓述說往事:「於是我買了一把雨傘、一些醫藥和一包煎餅,裝進Printemps的手提袋,還跟他們專櫃聘請的字藝家借一支筆,在袋子上寫……」


  「你煮的紅茶很好喝,和史鐸華芙煎餅非常搭。」高低嗓聲合而為一,他詳加確認:「可是……Printemps是賣化妝品,你高校就在化妝?」


  「參加宴會才會化……我去Printemps也不是買化妝品,是買精油。」說完,發現男友又屈膝跪地,黛眉蹙起:「不要……」「這個角度的你最好看。」他的眼神真摯且狂喜。


  美眸立刻避開燙人的視線,他方醒悟這是在害羞,遂揚手撫摸白嫩的面頰,「從這邊看你,你的髮梢、睫毛、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像有一層光打在你身上……」隨即啄著緞衣下緊實的小腿、光潔的膝頭,濃熱的氣息沉在腿間:「如果親這裡,會聽到悅耳的呻吟……」


  上邊人的呼吸逐漸失序,廖穆斌接著直起腰腿,咬開胸前的衣襟,鑽進鼻頭,「親到這裡,可以聞到更香的味道,可以感覺到心跳,可以偷偷在南半球種草莓……」


  沒工夫嗔怪男友的小心機,馮瑰逸抓扣扶手,愈發蕩漾迷亂……他趴伏而上,背對火光,但瞧格外明亮的眼瞳傾下,兩張臉龐一上一下地貼著:「等親到這裡,你會更熱情,像藤蔓一樣纏住我……」


  水潤的雙唇本欲吻上,健碩的肩背忽爾挺直,將長髮別至泛紅的耳後,居高臨下的眸色情慾畢現:「我這樣,你也比較方便。」


  直視前面,丈青四角褲的中央高高隆起,意識到此中暗示,馮瑰逸忽感羞憤地推搡,廖穆斌應力後仰,並捉住露出袖子的皓腕,拽著人一同躺倒地毯!


  「而且我一拉你,你就會撲進我的懷裡。」低沉的聲線變得沙啞;清冷的喘息變得甜膩,雙雙褪下本就沒多少的衣物。


  天絲與羊毛編織出茂盛的香桃木林,數隻麻雀嬉戲當中,其上兩副軀體親暱無隙地纏綿。人類高度特化的上肢能做出許多精細的動作:互相揉鬆、握緊,再擠出形狀、拈弄尖端,而後按軟、捋硬,撥開濡濕的洞戶,扶著搗入。


  喉頭流逸出的淺吟有高有低,偶爾短音急頓,偶爾哼了綿長的轉音,不成曲不成調,落在廖穆斌的耳畔卻萬分動聽,喘聲越發粗重,腰部止不住地起落,跨坐他上面的馮瑰逸摩娑滲著薄汗的腹肌,臀部僅是小幅搖晃,便能帶給身下人極大的刺激。


  黏熱的空氣模糊神智,廖穆斌喃喃:「瑰逸……你說你不相信這世上有神……」「嗯……」沉浸在磨蹭柱頭與被填滿的快感中,馮瑰逸難以分神回應,後感左腕一緊,被人攬腰翻身,四唇同時深吻,女生改為下位,但聆男聲迷醉嘆息:「可是我找到了……真正的神。」


  交合的部位開始加快速度、加重力量,令她昂起下頷:「誰哼唔……」灼熱的吐息再度撲面:「是你……我的神就是你!」


  十五歲的他,聽得兄弟欲下藥性侵,方驚覺自己誤入歧途,下定決心報警後,從檢警那邊獲得懂事以來,第一個讚賞與安慰,也從被害者的家人那裡,收到崩潰的責怪……


  他終究慢了半個小時,雖無法律責任,但那條本有機會救下的生命,停留在青春正茂的年華,永不前進。


  乖乖在堂伯家待了半年,等社工不再例行探訪,監護人便要他去餐廳洗碗端盤子,然而洗沒三個月,即在後巷遭五人圍毆,憑著一股血性與狠勁衝出重圍後,卻回不了那棟稱不上家,但尚能睡覺的房子。他的行李散落門外,女屋主隔著門窗大罵他一天到晚只會惹禍,不許他再進門。


  彼時的廖穆斌仍無所謂,隔日便尋得新的落腳處及一份工,位在三郡的甜點店,善良大方的店長讓他住樓上的雜物間,僅須定期打掃及繳交水電費。對面是沛翁尼書院,每日聽聞學生們談論時下流行的偶像、班上誰跟誰告白被拒絕、老師出的功課該怎麼寫……令他心生不符年紀的懷念。


  他還記得有個女孩經常光顧,瞧制服上的學號應為中三,她臉很臭,話不多,除了點餐必要的語句外,不多吐一字。店裡的甜點她每樣都嚐過,飲料十次有七次是點紅茶,餘下三次是喝可可或果汁。某日盛夏,許是剛上完體育課,已升上高校的女孩臉蛋紅通通的,甫進店入座,他便繞出櫃臺,行至女孩旁,悄問:「要喝冰淇淋紅茶嗎?」


  女孩瞅著電子菜單,反問:「你們有冰淇淋紅茶?」「沒有。」廖穆斌瞥了瞥店長,彎身低語:「不過我可以幫你特製一杯,紅茶上疊兩球香草冰淇淋,消暑又好喝,我請你。」猶帶稚氣的眉眼垂下,靦腆頷頭。


  紅茶嘩啦注入高杯時,他兀自暗想下次要問她的社群帳號……豈料兩天後,數桶紅漆和滿地的玻璃碎片,無情摧毀這一年的平靜與期盼。


  被迫捲鋪蓋後,廖穆斌沒甚麼心思難過,他必須儘快謀食謀生,然則那幫流氓已鎖定他的行蹤,剛穩定下來,就到住所或上工地點叫囂滋事,強逼房東雇主叫他走人,連續四次丟了頭路,忍無可忍的廖穆斌拎著羊角鎚,逕入流氓們的據點大鎚特鎚,把為首者揍到掛急診,再揚長而去。


  出完惡氣,十七歲的男孩卻越加失落,今日他痛擊仇人,來日換他被堵路,本以為做了件勇敢的好事,本以為人生能就此步上正軌,然則其後的變故似乎都在嘲笑他的多事、他的猶豫、他的妄想……傾盆的雨沖不掉男孩的無助,只得流浪街頭,掩面啜泣。


  哭完,他抹去淚水鼻涕,正考慮要投靠竹壽哪位老大,卻看身旁驀然多了一袋禮物……


  及時的溫情彷若清晨的曙光,照亮一線生機。


  回憶與當前、恩情與愛意交織,澎湃的心潮比火焰還熾熱!


  廖穆斌胯下的進出不停,口上猶自呢喃:「你給我勇氣、給我轉機、給我願望、給我夢想、給我家、給我愛……我愛你!你就是我的神,我的寄託!」


  馮瑰逸輕齧血脈賁張的頸側,「哪有人會哼……對神做這種事……這是褻瀆……哈啊!」


  「不是褻瀆呼……是取悅我的神。」有力的挺動倏然緩下,慢慢碾磨:「瑰逸你呢……我是你的甚麼?」


  「哈……是……」纖瘦的腰背向上弓出美麗的弧度,努力從滅頂的快意拉回些理智:「你是……我的穆斌,我的幸福……唔!」


  二人又再接吻,大張的下身承受最末一次撞擊,頂著深處釋放所有。


  翌日,只剩餘燼的壁爐前鋪著雙枕一被,一顆枕頭是空的,毛腳不管不顧地踩踏,超黏的舌頭舔著另一顆枕頭上的人臉,馮瑰逸惺忪睜眼,是全全。


  光裸的手臂伸出羽絨被,搔著黑毛垂耳,都伯文便趴下身軀,揮動前腳與人玩耍,玩到一半,她臉色一僵,一抹涼意正淌出股間……


  昨夜……或該說今日凌晨放縱完,即身心俱足地睡去,穆斌雖有替她擦乾,但一夜過後,體內的稠液因重力而流出,馮瑰逸趕緊披上脫在一旁的睡袍,跨進浴室洗澡。


  換上乾淨的衫褲後,她走到廚房,從後環上精壯的腰肋,下巴擱著右肩,「幹嘛老是不穿衣服?」兩人同居後,才知在外衣冠楚楚、吊帶幾不離身的男友,私底下常常只著褲子踅來踅去。


  現下也是,全身就一件棉質長褲地站在瓦斯爐前,雖能欣賞他切菜、翻炒、舀湯等兼具力與美的肌肉線條,卻讓馮瑰逸有種羞恥感。


  好像隨時會失控……


  果不其然,交換早安吻後,廖穆斌一把將人抱上中島,曖昧低笑:「我們還沒在廚房做過呢。」「不行!」馮瑰逸推遠他的臉,「吃完飯要遛全全。」


  臂彎卻箍得更牢,「我遛了,牠也吃飽了,不然牠哪會這麼乖?」遠處的全全側躺窗前,慵懶享受晨光浴。


  再次摁住嘟起的嘴,馮瑰逸說:「專心煮飯,早餐吃甚麼?」「烘蛋和蘿蔔糕。」廖穆斌吻著她的掌心說,然後回到爐台前。


  馮瑰逸叫紅茶冰拿來一瓶粉紅酒,再煮一壺肉桂蘋果茶,擺上餐具後,早點也端將上桌。


  吃吃喝喝餵餵地完食,大小姐正要請芳療師到府紓解一週的壓力,廖穆斌忽地抽出一條絲巾,矇住她的雙目,「送你一個禮物。」女音掩不住雀躍:「甚麼禮物?」


  「跟我來。」廖穆斌牽手扶腰,引導人至頂樓的娛樂空間。


  「嗡。」電梯門一開,來到半露天半室內的三樓,室內亦設爐灶、酒櫃、水槽、衛浴、沙發區等等,行經五公尺寬的門關,外頭的玻璃及梁柱既能阻擋冷冽的寒風,又能透進溫暖的陽光,坐到似床似椅的鳥巢沙發後,方摘去絲巾。


  同為藤編的小餐車上,竟見白雪蓋樹,樹臨湯泉,泉中直立一柄十字長劍,劍上纏繞玫瑰花藤!色彩鮮豔又能折射出物件後的景色,如是繁複華美的玻璃工藝,即使是見慣無數傑作的人,亦不由得驚艷:「這是你做的?」


  湯泉之下是半球體,裡邊裝滿琥珀色的液體,用木圓架托高後,其下伸出小水栓,周圍還放了兩只酒杯及一盤巧克力。


  馮瑰逸恍然:「你前陣子整天待在工坊,是為了……」「為了製作祭品,獻給我的神明呀!」廖穆斌左擁旁人,右撚一小片巧克力,餵進戀人的嘴裡後,旋開水栓,斟了一杯白蘭地,同樣拿給人飲下。


  那白蘭地是馮瑰逸自混的,50%黑巧克力的甘苦搭配酒液的果香,「唔……黑巧克力該吃60%或70%,裹糖漬橙皮的那種……」「我也要吃。」廖穆斌旋即撲來,伸舌進她口中舔舐一圈,「確實太甜了,要多運動消耗熱量才行!」隨後捧抓甚有彈性的雙腿,拉向自身胯部。


  「不可以……」女生笑著掙扎,「全全,來!」


  已然二十八公斤重的大型犬登時咧嘴飛奔,撞開意欲作亂的人。


  「跟屁蟲,你哪時上來的?」好事被打斷,肚腹還被踐了一腳,廖穆斌捏扯全全的嘴皮,與牠滾成一團。


  她行向小餐車,指腹滑過泉中的玫瑰長劍,雙眸映著玻璃的彩光,眼底愈加燦爛:「穆斌。」


  「嗯?」被喚名的人正拍打狗狗的屁屁。


  「謝謝。」乍聽見外的道謝,實則至情至性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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