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chapter-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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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手對空一抓,頭上兩條燈管仍是白晃晃的,亮度未能全室通明,但足以讓下邊人行動如常。


  「關燈!」稚嫩的童音一喊,日光燈猶無反應,只照得女孩不能直視太久,嘟起小嘴低下頭,繼續寫作業。


  現時燈具照明多為智慧感應,配合手勢人聲即可開燈關燈,鮮有要走至牆邊手動切換。不但表示這盞燈有些年代,亦透露這個家庭甚是拮据,無法多花點錢,換來更便利的日常起居。


  對七歲的女孩而言,臀下的椅子頗高,雙腿在半空交互擺盪。她很喜歡這張新來的書桌,原主是媽媽的上司養生館老闆,木質桌板金屬桌腳,桌邊的吊鉤能掛便當袋,最棒的是桌下有兩格抽屜,可以放和同學打賭比賽贏來的戰利品:漫畫角色卡、銀紅重機模型、蟾蜍木魚、金髮長耳又拉弓的積木人偶……


  寫完數學習作,還剩生字練習,小女孩頗感無聊,遂拉開抽屜,取出角色卡至T-slice旁一刷,立時投影出一名舊時代步兵。他外披沙色斗蓬,內著藍色軍裝,右手托著狙擊槍抵肩,左手捋過髮頂,略長的黑髮隨之朝後浮貼,徒餘一撮瀏海垂在右側。


  步兵的微笑若有似無,欲狙殺時則盤腿坐地,右手持槍,曲起左臂架住槍桿,眼神犀利如山貓,任何被他盯上的獵物皆難逃此劫。若伸指在他周圍畫繞,步兵則像看見蝴蝶般,長著臂膀追逐。


  他還會剁碎肉、煮鮟鱇魚鍋、圍爐取暖,喂他一匙松鼠生腦後,女孩返回現實,欲執筆寫功課,卻沒跳出視窗,點點滑滑數十下,仍然沒動靜……又當機了。


  「爛。」通常父母早在小孩學齡前,最晚上小一時,即會購買初階的T-slice給孩子使用。雖然有公益團體發放好心人捐的T-slice,不過都是十幾年前的機型,以小學生的需求來講還堪用,但不時會Lag秀逗。女孩強制關機,重啟期間,她跳下椅面。


  成排的衫褲充當布簾,將她的書桌及棧板床勉強隔成臥室,出了臥室,可見上屆選舉某位議員的競選旗幟,然而長幅的旗幟被裁切到只餘頭頂,認不出是誰,僅知人姓趙,旗幟的彼邊便是媽媽的睡床。


  七坪的小屋兩面鐵皮兩面實牆,從羊肉爐店搬來的矮桌有一腳墊著紅磚,另有三張顏色不一的塑膠小凳,跨過小凳,掀起透明簾,水泥與白瓷砌成的流理台堆著鍋碗瓢盆,二口爐連小烤箱是這家最奢華的物品。


  比她還矮的冰箱僅剩蔥薑蒜,冷凍水餃昨天就吃完,雞蛋和米也沒了,於是她關上冰箱,從層架至底的木板下摸出一張儲金卡,而後打開鋁製單門,邁出小家。


  腳下的方磚千千萬萬,頂上同是數不盡的方格,寬大的廊道半是紅磚、鐵皮或木板建成的一間間低矮平房,另一半則供人車行走,對邊的長廊亦同。步下早就沒在動的電扶梯,兩旁鐵軌停著未見頭尾的列車,各節車廂的雙門大敞,門邊懸掛各式長短大小的招牌,有的能進去逛逛買生鮮買雜貨,有的中間架著長板作櫃台,賣吃的賣喝的,月台亦布滿桌椅及攤商。


  此地是廢棄的地鐵站,當初政府興建磁浮列車和極速通道,取代遍布全國的地鐵,舊有的車站與鐵路大部分都拆除了,唯獨饒湖中央區域因路線沒規畫到此,故被保留至今。隨著日久時長,該處聚集許多遊民、老人、孤兒等等無依無靠的社會底層,也有遠從亞羅哈濤、鼎原、博山埠漂海而來,難在地面落地生根的移民,他們均負擔不起高額的房租房價,只得自行砌磚疊瓦、接水通電,建造安身立命之所。


  這裡沒有冷冽的寒風、沒有滂沱的大雨、沒有毒辣的太陽、沒有汽車的轟轟叭叭……也沒有萬里的晴空。沐隆行政區劃相關的法規、地圖與文書資料中,從未提及該地,卻有超過三十萬人口居住於此,這裡是沐隆不願正視的死角、隱憂和黑暗,這裡是饒湖的第四郡。


  「小碗的餛飩湯。」女孩向服務生點菜後,逕自找了空位。


  候餐之際,鄰桌的大叔忽問:「緋緋,你媽媽呢?」「她在輪夜班,要十點半才會回家。」小名緋緋的女孩答。


  另一桌的姐姐則問:「學校功課寫了嗎?要不要我教你?」「寫生字而已,很簡單。」緋緋到自助吧拿湯匙筷子、倒麥茶。


  「緋緋好聰明喔,將來肯定能考上公立大學!」和姐姐同桌的哥哥說。


  而後餛飩湯上桌,還多一盤燙青菜與荷包蛋,服務生說:「老闆請客,要多吃菜,老了才不會得大腸癌。」「謝謝小震哥!謝謝珮珮姐!」緋緋先是仰頭甜笑,再朝車廂內揮汗如雨的廚娘高聲致謝。


  吃了晚飯回到家,T-slice亦恢復如初,緋緋先是洗澡,再坐回書桌前提筆寫生字,寫至最末一字一筆時,聽得鋁門的喇叭鎖喀啦旋動,她遂飛奔向外。


  「媽媽!」小女孩撲進母親的懷抱,粗糙但溫暖的手輕撫她的髮頂,「吃飽沒?」


  「吃飽呀!」緋緋說:「我洗過澡,功課也寫好了!」


  「緋緋好棒!」梁妙晞蹲下身來親吻女兒的臉頰,然後拎起環保袋,「媽媽有買巧克力麵包給你吃,吃完就刷牙睡覺,明天我們去逛大賣場好不好?」


  「好!」緋緋高興地接過袋子。


  單親家庭總是辛苦,一點快樂即為幸福。


  這家甚麼都好,就是夏天會熱到快融化。由於正上方是商務飯店,其鍋爐就在隔壁,當年業者和居民商量了很久,最終決定要安裝鍋爐可以,條件是業者得供應熱水給這裡,每家每戶按用量計價付費。在前人的努力下,四郡不如外界想像的骯髒混亂、醜惡不堪……


  至少十三區不是如此。


  緋緋揣著濕毛巾擦去身上的薄汗後,躺上床鋪,甫蓋好毯子,隱隱聞得屋外傳來砰、砰、砰的巨響,她吞了口唾沫,縮緊身體。


  「別怕。」梁妙晞撥開衣簾,落坐床邊安慰:「大概是九區的,前天搶劫沒成功不甘心,今晚又來亂。輝叔他們有加強警戒,兩三下就打跑那些壞人。」


  女孩安下心後,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依稀聽聞門開門關,應是母親欲察看外邊的情況……


  「喀啦!」銀色喇叭鎖再度轉動,梁妙晞搬著箱子進來,身後的男子年歲稍長,亦捧著一箱雜物,「你們真的不和我去京喃?」


  梁妙晞放下箱子,再拿過後人手上那箱,「我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才離開京喃,怎麼可能再回去?」「更好的生活?」男子攤著手,意指四周環境,「在京喃起碼看得到天空,待在這邊,無論我們多麼勤奮打拼,永遠被上面的人瞧不起!」


  經過數年,緋緋終於有像樣的衣櫃,十二歲的她抱膝坐床,耳聞圍簾外的對談再續:


  「不管怎樣沐隆都比京喃進步,緋緋也能受到比較好的教育,她未來來一定能脫離這裡,一定能過得比現在好!」梁妙晞堅持己見,男子抓搔黑髮,長聲喟嘆:「我房子裡的東西你想拿就拿吧,我帶緋緋去吃飯。」


  婦人冷哼:「她又不是你女兒,不用你來照顧她。」「甚麼話啊?」他面色微慍:「多一個人照顧緋緋不好嗎?」然後走到畫著暖陽的床簾前,道:「緋緋,走!冠叔帶你去吃好吃的。」


  緋緋僅探出一顆頭,瞄了瞄客廳的媽媽,「我……我要整理房間。」梁妙晞聞言,強忍鼻酸:「緋緋,你先去吃飯,房間回來再整理就好。」


  得到母親同意,緋緋便隨冠叔外出,兩人行至地上,時值中午,豔陽刺得明亮的大眼半瞇:「冠叔,上面吃飯很貴……」他領著小朋友進到一間博山餐館,「別客氣,這應該是冠叔最後一次帶你出來玩了,想吃甚麼儘量點。」


  女孩的眼睫微顫,略顯黯然,按下電子桌面顯示的鳳爪及燒賣後,問:「京喃……比沐隆好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阿叔只能說……沐隆係個分人又愛又恨个地方。」年近五十的人一面點餐,一面道:「我去京喃後,你要乖乖聽你媽媽的話,好好讀書,以後帶媽媽爬出四郡。」


  點完餐,上了菜,冠叔大快朵頤,卻瞅小女生悶悶不樂,遂夾了叉燒酥到她的盤子,「快點吃啊,等會兒我們去遊樂園玩。」「遊樂園是小孩子去的。」緋緋總算提筷,話題一轉:「你走了,我怕……我怕對面的沈毅燦又會跑過來。」


  「跑過來?」冠叔瞪大雙眼:「甚麼時候的事?他過來幹嘛?」「以前你和媽媽還沒在一起,沈毅燦有次趁媽媽上大夜班,想要闖進我們家,我一敲鍋子他就跑了。」不知是故作鎮定抑或已然習慣,她的表情異常平靜:「我跟媽媽講後,她買了求生刀和警報器,要我藏在枕頭下。可是在外面時,沈毅燦還是會偷偷盯著我,你跟媽媽交往後,他才不看我。」


  「王八蛋。」冠叔氣得握拳捶桌,「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絕對不會讓他欺負你!」


  爾後一大一小來到3C商場,首度踏足這類場所的緋緋大感新鮮,試玩試用諸多如喇叭、耳機、螢幕、遊戲機、T-slice……玩得正不亦樂乎,冠叔招手呼喚,小女孩跑過去後,便聽他問:「你覺得哪只好看?」


  五顏六色的T-slice分列於前,令小小的笑面眼花撩亂,而後揀起一只螢紅色的,大人遂向櫃台報出機型欲購買,她提醒:「冠叔,那個機型是給學生用的。」


  「我知道,這只是買給你的。」冠叔付帳後,便將一掌之大的盒子遞給錯愕的緋緋。


  直至當晚返家,她盤坐破舊的彈簧床,猶然不敢相信左腕的環形裝置已屬於自己。


  這時,梁妙晞掀簾走入,「收到禮物開心嗎?」「開心。」昏暗狹小的空間內,緋緋的雙眸閃著不確定:「可是……冠叔去別的國家重新開始,不也很需要錢……真的可以拿嗎?」


  母親坐至女兒身側,「這是你冠叔的心意,你可以等長大後再報答他。」然後將孩童攬入臂彎,續:「緋緋,有甚麼煩惱害怕的,就跟媽媽說,媽媽會保護你。」


  緋緋點點頭,瘦小的身子完全窩進媽媽的味道中。


  此後,不僅緋緋,十三區無人再看過沈毅燦,傳言他欠了四區的剝皮強很多很多錢,某天半夜被拖去那裡,便沒消沒息。


  三年後,十五歲的緋緋面對人生第一次大考。家裡、學校、補習班,她在三個地點間不斷往返,日復一日地讀書考試、考試訂正、訂正讀書……巨大的升學壓力下,一向無病無痛的緋緋罕見地連續三個月去診所報到。


  這些天氣溫驟降,濕冷的空氣讓她的呼吸道又再發癢,沒留意廚房裡的母親一臉憔悴,軟聲撒嬌:「媽媽,我喉嚨不舒服……」


  「怎麼又感冒了?」梁妙晞勃然怒斥:「你每去看一次醫生,就少一個晚上念書,要考高校的人哪有這麼閒?你沒考上第一志願,怎麼考得上好大學,你拿甚麼跟別人競爭?你要在四郡住一輩子嗎?」


  那是緋緋頭一回意識到,原來孩子帶給母親的,不是僅有幸福。


  五歲喪父的緋緋剛滿十九歲二月有餘,輪到母親罹患肝癌逝世……烏帽仔說得沒錯,我六親緣薄,註定孤苦伶仃一生……


  闔起的雙目忽睜,梁錦緋摸來T-slice一瞧,早晨十點二十六分。


  思及方才的夢境,不禁憶起大學畢業之時,她用四年打工賺來的錢,加上母親遺留的積蓄,難得闊綽地飛去京喃,找到冠叔就業的造船廠。


  彼時冠叔已升至副廠長,獨居老城區的某幢小房子,平時認真工作,假日衝浪海釣,日子充實且愜意。十年不見,他反而變年輕了……梁錦緋忽想,假如母親沒有她,是不是就能活得更久更自在?


  洗漱完畢,甫跨出浴室就收到一則訊息,讓人神情一凜,簡單地梳妝,穿上連帽外套,便下樓出門。


  她的寓所位於饒湖三郡,某棟十五層大廈的二樓及三樓。二樓外牆僅掛著一塊不起眼的小招牌──錦箋,內是客廳與廚房,三樓則為私領域。


  梁錦緋先到一樓的豆漿店,進門便喊:「煎包不要皮加生菜,鹹豆漿不加油條,直接打一顆蛋……再一份小籠包和熱咖啡。」


  六分鐘後,她拎著一袋早餐過街,入巷左彎右拐一陣,隨後進到一家通訊行,將生菜包肉和蛋花湯放上透明的展示櫃,「我要下去。」


  櫃臺後高腳椅上的男子年紀與她相仿,他扶了下粗框眼鏡,「大家聽到陸昴中的謠言,有些蠢蛋信了,有些壞蛋故意信了……你這陣子最好別去下面。」


  梁錦緋夷然淺笑:「這樣就怕了,我怎麼捧情報這碗飯吃?」明白人心意已決,男子遂掏出通行卡遞前,「一路順風。」


  取過卡片揮了揮手,逕朝店裡的深處走,通過狹窄卻長得誇張的樓梯,「嗶。」持卡刷通門禁,門後即是那座遭上邊遺棄的地下城市。


  此為六區,往昔車站的票閘口拆得七七八八,中間的服務處倒還在,不過大片的玻璃窗內是一道道百葉簾,看不清內部。


  服務處的門口裝設監視器,一有人接近便神經質地拉長鏡頭,檢視來者的面目行裝,梁錦緋抬眼朝著鏡頭:「人生七十古來稀,PV=NRT。」講出一串怪異的密語,門上的鎖頭喀喀開啟。


  見到室內的一男一女,尤其是男的,細密的眉毛一軒,隨即於腕處滑出虛擬螢幕,「你是不是在我的T-slice偷裝追蹤程式?」


  余邁訓十指交疊腦後,露出痞笑:「怎麼把我講得跟變態似的?我可是紳士。」旁邊的女生名叫Eve,是房間的主人,亦是小販:「Matthew是來取貨的。」然後轉頭朝向男顧客:「銀貨兩訖,出事別供出我。」


  「當然,慢走。」右掌輕按左胸,男身彬彬有禮地欠腰,Eve則走向剛來的人,抽走她指間的儲金卡後,在她耳畔低語:「房間用完記得鎖門……喔對了,雖然他很迷人,但是這邊禁止做愛。」


  梁錦緋漾開甜笑:「Get lost.」Eve做了個鬼臉,踩著輕快的步伐,像隻兔子般跳遠。


  「我只租這間房,沒有租你。」梁錦緋往旁一站,讓路趕人。


  余邁訓的屁股卻落回人體工學椅,「上次我可是免費告訴你海宴柑仔店的情報,這次你卻想祕密行事,做人不可以這樣不厚道喔,錦緋學姐。」


  「……你真的不知死活欸。」梁錦緋關上房門,拉開椅子就坐,「哈法伊剛開店時,遇到地頭蛇騷擾砸店,一度被迫歇業,後來是陸昴中出面擺平,還給了筆錢幫助他重新裝修店面,所以哈法伊很感激他,基本上有求必應……包括當打手。」


  「陸昴中真有這麼好心,出手相助非親非故的人?」余邁訓狐疑。


  「在某些特殊職場上,機人可是很搶手的。」她答:「重點不是陸昴中是真心還假意,重點是哈法伊非常信任他。」


  「信任到給他在店裡開一條密道,通到四郡……」余邁訓撇撇嘴:「哈法伊也真可憐,好不容易從療養院畢業了,卻老被一些牛鬼蛇神糾纏。」


  「陸昴中被我們設計後,一直幻想討回那筆從來不是他的錢,甚至找上V保,打算用偽鈔賺他的養老金。」梁錦緋道:「V保在亞羅哈濤有三家工廠,主要製作金城和小綠松兩國的假鈔,也有偽造儲金卡詐騙外國遊客。他每週一到三會去巡視工廠,禮拜三當晚便搭私人飛船回沐隆,吩咐好這裡的小弟該做的事後,週五馬上飛鼎原,在浦城的別墅度過週末。」


  「換句話說在沐隆,陸昴中只有星期四能碰到他,也就是今天。」房內的螢幕連接至外頭的四支監視器,余邁訓躺進舒適的椅背,臉面微微朝上,餘光鎖定七號出口的畫面。


  由於不曉得陸昴中何時會來,二人只好等待,未知盡頭的等待漫長且無趣,得找點消遣來打發時間。完食那份已是午餐的早點,梁錦緋將T-slice接上鍵盤與觸控板,玩著前些天買的恐怖遊戲。


  她沒有特別戴耳機,逕讓音訊傳入聽覺神經,亦能感知左邊的一舉一動。


  扁而悠哉、黏而慵懶的嗓聲低吟淺唱某首經典情歌,素來輕佻的目光變得深邃而專注,看來有力的手筋指骨執握梭形的戳針,對著一團毛氈又刺又扎……


  生得一副玩咖樣居然在做手工藝!


  他沒有打擾到人,視線卻不由自主投向該處。


  淺棕色的羊毛揉捏成團,再一針一針地固定形狀,後持小剪刀修邊:肥嘟嘟的身軀、胖胖短短的四肢、小小圓圓的眼珠、彎彎的獠牙、捲起的小尾巴、深色的鬃毛……一根戳針加各色羊毛,慢慢扎出一隻小山豬,最末縫上釦環,即可吊掛起來當裝飾。


  好可愛……明媚的眼眸早已目不轉睛,余邁訓勾起唇角,晃著小山豬,「最近沐隆很流行手工羊毛氈,對入門新手很友善,跟著教學影片做就行……好看吧?」


  「嗯……」她抿著唇,面露殷切:「這個吊飾是……」「表妹的生日禮物。」此語瞬間打碎人的期待:「雖然她念研究所了,不過送玩偶娃娃這類小物給女生,永不過時不踩雷。」


  梁錦緋僵著臉,暗暗咬牙:「你家到底幾個人?」燦爛的笑容越發欠打:「我媽那邊算是大家族,親戚眾多,逢年過節吃個飯都得找餐廳包場。」鼻息一重,她轉正臉龐,心神再次沉入遊戲世界中。


  臨近傍晚之際,人臉辨識系統發出提示聲──陸昴中現身!


  頂著鮮綠刺蝟頭,鼻子穿環的年輕男子自七號出口的廊道轉入六區,後頭就是陸昴中。前者的走路姿勢吊兒郎當,後者的神態頗為拘謹,不停左瞄右瞥,該是首次踏足四郡。


  刺蝟頭及陸昴中行經小房間後,監控大半天的二人悄悄跟上。


  為不被發覺警惕,梁錦緋特意將長髮收進外套下,護目鏡圈環額頭、鴨舌帽遮掩眉目、口罩覆蓋嘴鼻。余邁訓則是毛帽加圓框墨鏡,並沾上假鬚,拿下招牌般的蜘蛛耳釘。


  左半邊的電扶梯已停止運轉,右半邊的一般樓梯則改成平整的坡道,讓機車來去自如。這裡是B1,他們連下四層至B5,再繞到樓梯後邊,那是一處酒吧。


  從天花板垂下的數條機械臂錚錚鏘鏘,洗瓷盤、擦高杯、拿基酒、切檸檬、削冰球……女酒保雖是背氣瓶戴面罩,動作卻是有條不紊,右手搖盪左手攪拌,嘴巴猶能和客人聊天。瞧她的樣子應為機人,而且是改五臟六腑的那種,推斷是拔掉機械內裝後,原先的肉體已產生不可復原的損傷,須額外供氧才能維持生命。


  那頭醒目的綠毛在離吧台最遠的高桌,陸昴中亦是。余梁二人不欲打草驚蛇,揀了ㄇ字形吧台的側邊就位,眼睛稍往左移即見目標。


  點了兩杯特調後,余邁訓納悶:「不是要去找V保,怎麼在這邊逗留?」梁錦緋邊啜飲雞尾酒邊答:「V保這人很謹慎,跟他約五點碰面,四點五十九分前,連他的影子都見不到。」


  果不其然,綠毛咕嚕嚕地乾完一大杯啤酒後,便拍了陸昴中的肩膀,結帳離去。


  跟蹤者持續緊隨,未察後方有人亦步亦趨。


  穿行餿味充斥的走廊、流鶯站街的門關、醉漢倒臥的小階梯,兜兜轉轉約八分鐘,領頭綠毛佇足於不起眼的雙開鐵門之前,門上「STAFF ONLY」的STAFF被噴漆一筆槓掉,改成VILAIN。


  陸昴中隨帶路者推門而入後,遠在轉角的二人正猶豫要不要追上,梁錦緋腦內忽生警兆,即刻掏槍向後!


  「放輕鬆,只要保持禮貌和誠實,大仔就不會為難你們。」金屬五指化作利刃,直抵持槍者的喉頭,另一手直箍鬚下的顎骨,使他說不出話。


  眼前的機人幾乎全身皆是輪軸、槓桿與活塞,僅薄薄的臉皮貼著插滿真空管與電晶體的頭顱。那張臉皮左男右女,分明來自兩個人,其下的合金胸甲亦是一邊健碩壯實,一邊凹凸有緻,散發一股詭異的威壓。


  兩人被架到老大面前,不含綠毛與陸昴中,身周聚了十個人,胡桃木書桌後的V保剛過四十歲,頭髮像是用了半罐髮膠,抓得猶如龍脊高聳。他看著擺在桌面的電擊槍,問:「陸桑,你朋友?」


  陸昴中扒下梁錦緋的口罩,戟指高呼:「她才不是我朋友,她是情報販子!是『粹』!我的錢就是被他們騙光的!」「騙?」指尖彼方的女音冷哼:「那些錢本來就不是你的,你由始至終都沒損失好嗎?」


  這話堵得陸昴中一噎,而後瞧往此間的主人:「V老弟,他們會跟到這裡,鐵定是來破壞我們的賺錢大計!」


  V保思忖片刻,下巴一擺:「搬椅子給他們坐。」


  此處原為行車控制中心,整體成階梯式布局,老大自然身處最高階,讓低一級的外人有種被審判的感覺。


  「輕點!」余邁訓的鬍子墨鏡被粗魯地撕去拿去,後續:「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們是來給V老大……一個很有用的情報。」


  V保挑眉:「你也是賣情報的?」「是。」余邁訓斜睨陸昴中,「陸桑是阿露卜兒子的朋友,而阿露卜的女兒又嫁給後腳金家,金家是靠甚麼轉型致富的,不需要我多贅述。陸桑有這麼好的發財路不走,卻跑來這裡……V老大不奇怪嗎?」


  「你少在那邊挑撥離間!」陸昴中怒喝,旋又解釋:「我不賺金家的錢是因為亞羅哈濤販毒要判死刑,我每年會去那裡度假,可不想哪天飛船一落地,就被關進死牢。」


  「金家製毒販毒將近半世紀,不談早期,近二十年有哪個高層被抓過?」余邁訓道:「我倒是聽說,金家曾被親戚塞了一個人,說辦事有多精明多牢靠,沒想到頭一次去中央廚房取餐就差點被警方人贓俱獲,事後一查就是那個人喝醉酒走漏風聲,要不是罩他的是阿露卜,金奕璋早把豬隊友灌水泥,丟入錢蟇海峽了!」


  「幹你媽的閉嘴!」陸昴中聽了面紅耳赤,趕忙對V保說:「V老弟,情報販子就是一支咀鬍櫐櫐,別聽他亂講!」


  梁錦緋則道:「情報的價值不但在於祕辛程度,更在於真實性,否則在資訊如此發達的年代,我們憑甚麼生存?」


  「海流民生的雜種跟人裝甚麼高深啊?」男子氣到口不擇言,沒察覺到周邊氣氛一瞬凝滯,言詞發粗鄙:「別再來惹我,小心我把你賣回京喃,讓你真的去做雞!」


  坐著的女子瞧不出情緒,僅緩緩起身,「大仔有清潔劑嗎?」


  V保遂吩咐綠毛小弟:「小粉,到廁所拿一瓶給她。」「是。」綠毛刺蝟頭頷首而動。


  尚自困惑發生何事,陸昴中即遭機人的鐵手箝住胳膊,「幹甚麼?放開我啊啊啊啊──」但聞兩聲脆響,其兩臂便垂軟不起。


  沉重的鐵足強壓膝窩,迫使人跪地,梁錦緋已戴上塑膠手套,旋開清潔劑的蓋子,瓶口卡進硬被掰開的齒關,咕嘟猛灌!


  「嗚嗚嗚嗚嗚……」那瓶清潔劑是強鹼,陸昴中的食道立生可怕的灼燒感,兩顆眼球突突直跳,渾身劇烈顫抖!


  倒了半瓶後,梁錦緋才放過他,拔出瓶子,旋回瓶蓋。


  「把這個白癡扔回上面,叫他別多嘴,不然等著坐輪椅。」老大命令一下,兩個手下合力拖著滿口通紅、傷重難行的陸昴中出去。


  余邁訓不是沒見過更驚悚的場面,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著實令他瞠目結舌。


  V保仍無放人的意思,梁錦緋逕問:「大仔有要我幫忙的嗎?」


  「我想起兩位是誰了。」他道:「你是『海上的蜘蛛』,妳是『飛行的錦箋』。是為數不多能走跳鼎原、博山、沐隆、亞羅哈濤,近乎半個昕始洲的跨國情報販。」


  「我的名號能被V保大仔曉得,表示我這幾年混得不錯。」余邁訓自信燦笑:「只要拿出足夠的價碼,『蜘蛛』便會為您捕捉想要的情報……我們可以走了嗎?」


  V保猶是不答,直直盯視梁錦緋,「據說呂姐有個很厲害的情報網,四郡的老大們誰上了誰的情人、誰屁股長了痔瘡,都一清二楚……你是她的人?」


  「我早就不是四郡的人了。」這回答不受V保肯定:「生在四郡,至死都是四郡的鬼。」長臂拉近桌子右上角的化妝鏡,再摸出一把梳子理髮,「我弟弟前幾天又出包了,被呂姐押著不放,用你來換他,想必呂姐會非常樂意。」接著瞅了眼余邁訓,「你走吧,她得留下。」


  「等等……」他自是不接受:「 V老大想交換人質,我願意交涉,畢竟不能篤定對方會答應換人……」「別擔心,我不會有事。」梁錦緋卻道:「你先回上面。」


  男人搖搖頭,撫上她的雙臂,「四郡根本是戰國時代,若是交換過程中殺出第三方來,那些瘋狗唔……」微涼的指掌倏爾按住他的唇,平素含笑的眉目轉為凝重:「注意你的嘴,在這講錯話,會像陸昴中那樣被洗嘴巴。」


  「要來個Kiss goodbye嗎?」V保撐著左頰,「免煩憦,『錦箋』此嘛是我兮貴客,我會保伊平安。」然後豎指一畫,「送他上去。」


  一名手下隨即跨近,「跟我來。」外客雖不情願,卻僅能隨其遠開。


  然則手下甫握上門把,忽感後頸一麻,登時頹軟暈倒!


  遠邊的梁錦緋失聲:「你幹嘛啊?」


  V保側首瞧去,余邁訓左手戴著露指手套,右手圈著指虎,「V老大,給個機會好嗎?」


  揚手示意小弟們稍安勿躁,V保轉動座椅面向他:「行啊,派派。」派派便是那個半男半女的機人,他稍稍低頭,聽人再續:「倘若兩位能在派派的看守下踏出這間房,我就放你們走。」而後直腰離位,「儘管放心,派派性情很穩定,不會亂傷人……不過機人嘛!難免有些大手大腳的,如果撐不住了,可以隨時叫停,房裡的傢伙也隨你們用。」話罷,率眾而出。


  偌大的房間裡,頓剩三個人。


  梁錦緋走上階梯,拿回電擊槍,嘆:「我們打不過他的。」「總要試試看嘛……哇啊!」語未完,機人倏然拔腿衝鋒,嚇得余邁訓朝右一撲。


  「咚、咚、咚……」一連數下沉響,鐵拳就將粗門框、厚門板揍得不成樣,開都開不了。


  男生呆著臉,退至女伴身旁。她瞧著那只銀灰手套,問:「那是甚麼?」「跟Eve買的干擾手套,和你們的阻斷器很像,不過要摸到脖子才有效。」將重門打到常人無法扳動後,派派形若雕塑矗立門前,余邁訓長吐一氣:「你有戰術嗎?」


  梁錦緋扁嘴瞟人一眼,然後檢查槍枝的功能是否正常,「電擊彈才六發,得善加利用。」取下帽子上的護目鏡,調成戰術盔遞往旁人,「祝你好運。」


  接下頭盔後,余邁訓擠眉弄眼:「可以討個親親打氣嗎?」梁錦緋二話不說,伸手揪著他的衣領,湊上前去!


  從出入口的角度望去,男女依偎無間,其實那雙令人心跳加速的唇瓣靠在耳下:「我有一支電子病毒針,專門用來對付機人,只要射中他,八秒就能癱瘓全部的裝置。」她退開半步,替人摘去毛帽,順手捋好髮流,「加油。」


  套上頭盔,余邁訓轉頸旋肩,面往不動如山的機人,歪頭笑問:「Shall we ?」話方落,他抓起桌上的化妝鏡,奮力一擲!


  派派抄住化妝鏡,緊接著又一只玻璃杯,同樣輕易擭下,猶未拋去手中之物,帶有金屬鈍刺的右勾拳迎面甩來!


  機人迅捷下閃,然後一掌將人搡上半空,肉體剛飛遠,忽覷電光閃爍,派派想也不想就揮開!


  第一發子彈,沒中。


  落地後的余邁訓滾了一圈,迅速站起,拉過有輪子的辦公椅,奔跑前推,派派擺腿踹開椅子,再游刃有餘地躲過手指虎,正欲故技重施打飛他,前人霍地矮腰,其後一枚電擊彈迫至額心!


  「叩。」機械軀體及時仰平上身,擊中鐵門的子彈墜地,徒然滋滋作響。


  第二發依然沒中。


  「呼……」頭盔化為頸環模式,普通人復又撤遠,「你不是說要善加利用子彈?只剩四發了欸。」「樂觀點,要說還有四發。」右方的梁錦緋握槍垂臂,「你的攻擊太單調了,多點變化吧。」


  「別講得像在打Game一樣。」毛帽包纏左手充當拳套,雙手皆能出擊後,余邁訓大膽近敵。


  前手連出兩下刺拳,均是失準落空,後手攥緊勾向肋部,反遭鐵掌覆住,動彈不得。機人剛欲甩臂扔人,毛帽無聲落下,對手掌中多了一小罐黑瓶,食指一摁,扇形的水霧直噴面部,眼鼻頓時疼痛難當、涕淚縱橫!


  「乓!」電擊彈疾疾破空,正中遮臉的手掌,當即廢掉一隻機械臂!


  噘起的雙唇吹出一聲帶轉音的口哨:「這款防身噴霧不賴吧?辣到你出汁!」


  機人踉踉蹌蹌,余邁訓趕緊後退,看人摸至靠牆的邊桌,提起一壺飲用水當頭澆淋,把眼裡鼻中的辣椒油沖乾淨後,睇了眼無法運作的左臂,再瞪著跟前的兩人:「你們死定了。」


  「快跑!」男音才喊出口,機人一個瞬身,便將射手壓制在地!慌亂中還不慎誤扣扳機,第四發電擊彈僅掠過合金側顱,浪費了。


  剩下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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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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