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在庭院裡的討論起,奧黛塔反覆寫了好幾張紙,花上了幾天修改題詞,才終於寫出讓帕維爾點頭滿意的成品。寫完後,她趕緊跑去找母親,請母親在空白頁寫上漂亮的字跡,再用蠟紙把繪本包裝好,及時在隔天交給麗茲舅媽。親愛的麗茲舅媽緊緊抱住她好一會,直到奧黛塔提醒才終於放手。
在和帕維爾討論這些小紙片的期間,他們又可以重新自然地說話了。即便少年對文字的嚴格要求讓她大受震驚,她仍不免慶幸,他們終於有慰問以外的話題。她不想當個不懂得體貼的朋友,只是,比起面對阿列克榭,奧黛塔更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帕維爾。
但讓她更與有榮焉的是,當她詢問起帕維爾在讀什麼書時(他總是捧著那本棕皮小書),他大大方方地就分享給她了。
「你在看什麼書?」
「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他回說,同時把皮革書封闔起,轉遞給她。「妳想讀讀看嗎?」
奧黛塔沒來由地興奮不已。大孩子願意分享自己心愛的事物給她,對她來說,就像是收到聖弗拉基米爾徽章1一樣備感榮譽──套用尼基塔不時會掛在嘴邊的話。而且是普希金耶!俄羅斯人不讀普希金,就像英國人不談莎士比亞般天理不容。
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接住書,輕輕觸碰蟬翼般的書頁。不用那麼小心啦──帕維爾笑說。奧黛塔侷促地讀起第一頁:
滿懷的虛榮,
更有與眾不同的傲氣,
讓他用同等的淡漠
承認自己所作所為
不管是良善,還是邪惡──
這就是自負的結果,
或許也是一種妄念。2
奧黛塔愣住幾秒,反覆看了又看。帕維爾則是半帶期盼地旁觀著。最後,她不得不宣告放棄:
「我看不懂⋯⋯」她氣虛地承認,把書交還給朋友。為什麼普希金要這麼喜歡寫法文呢?明明傑金斯先生教課的時候,她都看得懂的。
「沒關係,這對妳來說還是有點太難了。」帕維爾似乎有點失望,但又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等到妳上學之後就會讀到的。」
「它是在說什麼故事?」她好奇地問。
「我也還不是看得很懂。我只讀到快一半而已。」帕維爾翻到他正在讀的頁數。「大致是,主角奧涅金是個迷惘的人,而有個叫達吉亞娜的少女愛上他,他卻拒絕了她。」
兩分鐘,他們相對兩無言。3
「就,這樣?」奧黛塔眨眨眼睛,手捧著下巴,略顯失望。沒有幸福快樂的婚禮的故事對她來說仍不夠有趣。
「嗯,就這樣。」帕維爾看著她困惑又努力,重複了幾次試著唸出那聲「妄念」,他努力憋住嘴角的笑意。「但我很喜歡。」
「嗯,你很喜歡。那很好。」奧黛塔一本認真地認同。
又過了相對兩無言的兩分鐘,他們不禁大笑出聲,彷彿合演了一齣只有兩人自導自演的喜劇,讓路過的僕人好奇地往房內窺探。女孩好不容易喘過氣來。當她看著少年的笑容,還有他替她解釋那段開場法文是什麼意思的模樣時,突然有一股釋然的酸澀滑過她心頭──他終於能這樣輕鬆地笑出來了,真好。
服喪期間的帕維爾.伊里奇看起來是那麼堅強又鎮靜,遠比她認識的兩個月前的帕維爾還要成熟,安靜得像是教堂裡做祈禱的修士,這些字眼甚至都不足以形容這段時間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她對自己還不夠豐富的字彙感到氣餒,一定有更精確的字可以描述對吧?)奧黛塔不免覺得自己不管要說什麼,都不足以對上他的堅強。
「黛特琳娜,我們是沒辦法只用哭泣來評斷一個人傷不傷心的。」當奧黛塔把煩惱分享給母親時,她這麼回覆。
母親說,即便人們看起來很堅強,不代表他們並不難過,有些人只是把受傷的地方連著眼淚一起藏起來了,但當他們這樣做時,反而更難得到安慰。就算再有勇氣,就算長著獅子的心那樣強壯,發生難過的事情卻得不到幫助,也會讓人很難受。
那面對哭不出來的人,該怎麼做才好呢?女孩趴在母親膝上,悶悶地問著。
「我們能做的就是陪伴在他們身邊,等待他們願意哭出來的時候。」母親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獅子的心是很驕傲的,所以,更要有耐心,小老鼠,像等待果子從樹頭掉下來一樣。因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眼淚什麼時候會不得不流下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道:
「那,有一天我也會長出獅子的心嗎?」
剛說完,她卻又遲疑起來,即便長出了獅子的心,她就不會害怕季馬了嗎?如果再見到季馬或瑪露夏,她有辦法正常面對他們嗎?明明,她可以跟帕維爾和列西當好朋友,為什麼對季馬和瑪露夏就行不通呢?為什麼姊姊就不會有這種困擾呢?因為只有她做不到和別人好好說話嗎?
每次麗茲舅媽上門拜訪,或是謝爾蓋舅公送來禮物時,那種懼怕又愧歉,深深害怕讓人失望的感覺,便會連同這些疑問一起積在她的胸口,讓奧黛塔快要喘不過氣來。
「或許喔。但是小老鼠,不用急著成為獅子也沒有關係。小小的老鼠有老鼠的勇氣,有只有老鼠能做到的事。妳可以害怕季馬,也可以不想面對他,妳可以決定這樣做,這不是錯誤的事。」
母親溫柔地捧起她的臉,吻了吻她的額頭。她害羞地抱上母親的腰間,聞到她身上好聞的茉莉花香味,聽見母親繼續說:
「就算長出了獅子的心,妳還是我親愛的小老鼠,不要忘記這件事。」
註1:聖弗拉基米爾獎章(орден Святого Владимира)是帝俄時代的一個獎章,是帝俄時代等級第二高的獎章(僅次於聖喬治獎章)。授予對民間或軍事有所貢獻者,受頒者可獲得世襲貴族的身分,直到這項附加益處於1900年被廢除。
註2: 此為《葉甫蓋尼.奧涅金》的開篇,這一段的原文是由法文所寫成,所以奧黛塔讀得一頭霧水情有可原。
註3:這句引用自《葉甫蓋尼.奧涅金》4:12的首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