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骨肉相連的夜晚,杯觥交雜(2000年)。
週末夜按理是酒吧的顧客高峰時段,但這間位於旺角太子的「穴居人」酒吧卻跟錢作對,門口掛着打烊告示牌,只有熟面孔才可內進。昏暗的燈影,仿巖石壁紙,這種室內環境提醒我們曾經也是類人猿,洞穴居住者。
盛載野格酒的小杯,疊於盛載紅牛能量飲品的大杯上,整齊排列在酒吧台,即將表演酒杯多米諾效應。
調酒師劉海倫,懷胎四月,孕肚稍稍隆起,體態不算臃腫,還穿得下悠閒的露肩裝和牛仔褲。即便要當媽了,其美艷程度仍能讓在場男士想入非非。
「誰說要這樣玩的,等下把酒全部幹掉!」她笑容爽朗說。
見客人們圍在吧台前熱鬧起閧,手指互指,嬉皮笑臉的互相推卸,不難猜到他們全都有份提議喝骨牌炸彈酒,就為看摔破酒杯的猴戲。
不怕出醜但也不失底氣的海倫,故意擺出瞇瞇眼,伸食指橫掃全場,彷彿調侃「你們這群小王八蛋休想抵賴」。續把食指湊近杯身,掉漆的鮮紅指彩好比導火線,點燃骨牌炸彈。
指尖輕推,小杯壓着小杯倒落、大杯接着大杯起浪,酒水飛濺。
乙醇,咖啡因。
野格聖鹿的箭矢,紅牛給你的翅膀。
這是劉海倫起頭的故事,好比雙胞胎今後人生的連環事件,失之毫釐,疊杯的擺位和邊向不巧傾斜,滿盤落索,扎手玻璃碎落遍地,「啪啦——」
「哈哈哈!」客人們幸災樂禍的見笑,好像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叮叮、叮叮——」勺子輕敲杯身,客人循聲望去。
有事宣告的店長身材魁梧,穿着白色背心,兩條刺青花臂壯得跟燈柱似的,調酒勺和白酒杯在他手上,顯得如小孩家家酒玩具般細小。他姓劉,名民漢,江湖人稱流氓漢,正是他提前關舖舉辦這場派對,下簡稱劉民。
劉民醉醺醺又臉紅紅的神色凝重,忽而破口大罵:「我為了那個爛東西已經兩天沒睡!」
人們不僅沒有被凶巴巴的劉民嚇到,反倒是舉杯歡呼,好奇那個爛東西到底是甚麼鬼東西。劉民開啟電掣,呈獻以供觀賞,一個由彪形壯漢用心製作的小手工——電源接通牆上的仿霓虹燈牌,亮起辣眼睛的青黃橘紫,東歪西倒的標階字體寫着「老母派對」。
「⋯⋯」
店內頓時鴉雀無聲,皆因燈牌和選字實在太醜怪。
身為派對主角的海倫當然要為老爸劉民解窘,舉杯高呼飲勝!哪怕是顧全胎兒的白開水,祝酒就得先飲為敬、大口喝盡,瞬間再次為場子炒熱氣氛。
「嘿,幫我照看我爸。」她使眼色拜托隨意一位同事。
面對客人們接踵而至的祝福,陸續送贈孕婦補品,實在讓她分身不暇,更有人恃醉問起不對場合的往事。
「你老實跟我講,幾年前你到處跟人說自己被外星人擄拐過,是不是唬人的?」
「這世界太大了。」她低下頭抿唇輕笑:「大得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你看,劉海倫在親友圈中,乃眾所周知的外星擄拐案受害者,但沒有誰真的相信。為了證明外星人的存在,曾狂熱於追蹤拍攝幽浮,無奈總是空手而回,只好當作自己做了場太過真實的惡夢,將奇怪事置之腦後。
更指欲知後事如何,留待以後見面分解,先把想聽八卦的酒肉朋友忽悠過去,再把手中賀禮轉遞到身旁,示意丈夫替自己拿着。
賀禮數量之多,丈夫兩條胳臂掛滿商品紙袋,這下得用肩頸夾住,像極掛滿寶牒的許願樹。妻子見狀不禁笑噴,隨即掏出CCD數位相機拍照留念。
「喀嚓——」
略顯朦朧的高像素照片裏,是丈夫聳肩攤手、任由妻子戲弄的無辜表情。他名為高雨順,乃眾所周知的基督徒愛妻號,從事銀行月結單的印刷工作。
這時,劉民擺開了僱員的攔阻,搖搖欲墜走向雨順,原是握手示好,卻猝然強拉到身前,耳語擱下狠話:「要是你敢欺負海倫,我做鬼都不饒過你。」
嚇得雨順當場怔住,頻頻點頭,就差沒有回答「知道,長官」。
為免氣氛太僵,海倫如蛙泳划手般隔開兩人,攙扶劉民步往角落座椅處,打圓場說丈夫待自己很好、老爸別喝太多。
醉得頭暈目眩的劉民才剛坐下,便抱起桶子嘔吐,發酒瘋嚎啕大哭。客人們口不擇言,問他哭得那麼凶,到底是女兒嫁人還是送殯?
「我是喜極而泣啦,你懂個屁!」劉民激動得仰天長嘯:「嗚呀!」
人們被他體型宏大但心靈纖細、哭成豬頭的樣子逗笑。
雨順冷淡陪笑,明擺着是敷衍,左穿右擠越過擁擠人群,匆匆步出店外。海倫心知他不習慣夜店氛圍,趕忙跟上,推門追出酒吧左右張望,欲尋他的蹤影。
突然有兩把熟悉聲音在海倫背後傳來:「表姪!」
她聞聲回頭,面帶疑惑,可沒有止住後來居上的喜色,與兩人開懷擁抱:「表叔表伯,好久不見!」
高挑的表伯獐頭鼠目,矮小的表叔尖嘴猴腮,因偷溝渠蓋當廢鐵變賣而入獄兩年,雖是笨賊,但有骨氣,絕對不偷家裏錢。看來他們在監獄過得很是煎熬,眼角泛淚,與海倫摟抱良久不肯放手。
「好啦好啦,都過去了。」她拍背安撫,漸拉開距離。
問及兩人何時出獄,表叔搔抓頸背,支支吾吾答道:「兩、三個月前?」
不僅虛擲光陰,連日週月年也能失算的表叔,仍是個冒失鬼;怕在後輩面前失禮,踩腳趾迫令弟弟吃痛閉嘴的表伯,仍那個幼稚鬼。兩個中年老頭賭氣互相撞肘,卻又裝作成熟,讀稿似的交念近況,疑是急於證明自己已經痛改前非。
「幸好有店長替我們找到工作,當裝修學徒。」表伯交叉抱臂。
「對呀,不然誰會聘請有盜竊前科的人?」表叔點頭附和。
然而容易分心的海倫,視野焦點早就飄走了,瞥見雨順在對街的廉價家用轎車旁邊、忙於把賀禮塞入尾箱。
「等會再聊。」擺手留下兩人愣在原地。
趁馬路沒有車流,快步橫穿,從後面抱住丈夫腰間,依偎在背。原是能呼風喚雨的大美人,願當祈風調雨順的小女人,歲月安好要捨得無聊,她總是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我就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地方。」
「我沒有。」雨順關好尾箱,轉身牽起海倫雙手:「之不過,我媽很反對這種派對,怕周遭沒得投胎的靈體會妒忌,我怕影響到寶寶。」
聞言乍覺驚奇,在那個沒有網絡表情包的年代,她就是實體行走的梗圖帳,側目單挑眉問:「你不是基督徒嗎?怎麼忌諱這種事情了?」
「對呀,可我不也相信你說這世上有外星人嗎?」
「你不是真的相信,只是喜歡我才順着我的意思,別以為我不知道。」她自鳴得意說。
「那是因為我、」雨順最怕肉麻,怕得結巴:「我相信你呀。」
這心思純樸的信徒確實可愛,妻子莞爾而笑,踮起腳尖索吻。丈夫竟面紅耳赤地別過臉去,羞於在大街上接吻,七扭八拗,左閃右躲,幾經周旋才肯乖乖就範,如蜻蜓點水般兩唇相觸。
懷孕第四個月,血液往乳房與子宮集中,難得性致高漲,若可暫時不顧身孕、不理奶奶會否聽見,每晚在床上交戰那該有多好?於是她問及何時能搬進新居,雨順指單位尚欠內牆塗漆及地磚鋪砌,畢竟非富裕人家,得另覓較便宜的選頂。
「那個,交給他們好嗎?」她回頭面朝店門方向。
循着妻子視線望去,丈夫登時愁眉深鎖,呆呆看着對街的表叔伯——兩個奇形怪狀叼着香菸,拼了老命吞雲吐霧,但又嗆到菸咳,手勢多多疑在爭論着些甚麼。
對其笨賊事跡略有耳聞的雨順,不知是否靠譜,不過既然海倫推薦,那就冒上鋁窗失竊或鐵閘不見的潛在風險,試把工作委托給他們吧。
雖然是簡單的內牆塗漆及地磚鋪砌,但向來遊手好閒的表叔伯竟能在三日內完工,已經遠超夫婦所期待。
雨順駕着借來的搬運貨車,駛進大埔逸雅苑,車子還沒有完全停穩,海倫己提起孕婦裝裙襬開門蹦下。他驚得立刻拉手煞車,罔顧會否損毀變速箱,幸然從後照鏡中看到海倫毫髮無傷的繞到車後,他拍胸長嘆平息虛驚。
「難得表叔伯那麼給力,你也別慢吞吞了!」海倫雀躍拍打貨櫃門催促。
拉開貨櫃門,掃視裏頭層層疊疊的傢具收納紙箱,他摀住前額,想到要獨力硬扛上樓便覺艱辛。妻子把丈夫摟入懷內,臉蛋貼臉蛋的磨蹭,撒嬌說:「辛苦你了。」
他只得鼓足幹勁,擼起衣袖,與傢具們打相撲。
「氣聚丹田,雙掌前推。」呢喃武俠小說裏的練功口訣,反而憋得滿臉通紅,推出貨櫃、抬上角鐵板車、再到樓宇地面大堂乘搭電梯、推入單位,才算有把對手拋出土俵,又再回到起點重複相同步驟。
熬過大半天的苦力活,他捶捶背,總算把傢具全部搬至屋內,堅守好腰好腎好男人的硬道理,任再勞累,也絕不宣之於口。
「真的很厲害!」海倫當然得盡配偶職責,逢場作戲式的鼓掌表揚。這麼誇張造作,明擺着是虛情假意,但雨順好鍾意,還得意忘形的擺出健美選手七大指定動作,這個是二頭肌,那個是胸大肌,因身材偏瘦而顯得滑稽:「壯嗎?很想要吧?」
直至海倫笑得不知是腹痛還是陣痛,雨順再不敢胡鬧。
「你要答應我,將來這個家也要像現在這樣,充滿着歡笑。」
面對愛妻止住笑意的請求,雨順頷首答應。當時他們還不明白,哪怕是看似理所當然的承諾,也是懸着千百斤重。
踏過零落遍地空紙箱,海倫手捧孕肚,站到玲瓏小巧的座式櫃櫥之上,張開雙臂,把新居氣味大力吸進鼻孔。赫見這危險動作,雨順連忙在旁小心攙扶,免得她失足跌下。這可關乎到四條寶貴性命,畢竟無論妻子或胎兒遭遇不測,恐怕連丈夫亦難苟活下去。
然而這股開闊心胸、被認為是新屋氣味的芳香烴,究其本質,不過就是油漆溶劑的有毒化學物罷了,別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