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藍瓶(貳)

載完貨，回到村子裡，先是忙了一陣子，又繞到派出所，找了當警察的小學同學討口茶喝，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四點多。太太去保母那接婷婷，眼下沒甚麼事，我乾脆晃到舊營那邊去。

這裡讓我想起布蘭登‧費雪演的神鬼傳奇。片中的金字塔，最後就是沉入黃沙之中，消失不見。只不過比起法老的魔法，這裡的詛咒只執行了一半，破敗的磚牆彷彿浮在泥沙上頭，荒草與枯枝爬在屋瓦上，倒也有種奇妙的美感。

村長不知幾百年前就嚷嚷，說要向縣府要預算，把舊營翻過一遍。他也揪過幾次陳情團，其實就是包個遊覽車下山吃吃喝喝，遞陳情書反而是順便。這樣的操作，大概下一個百年也不會有錢撥下來。鎮公所的替代役說，或許可以申請甚麼文化保留園區，當作觀光財應該很賺。但我覺得，就這麼放著也沒甚麼不好。反正又不礙事

「啊，這裡該不會是…那個道士的家？」

那是一座三合院，一看就知道有錢人的家。大門的矮牆已經末入土裡，左青龍、右白虎也有一半插在泥沙中。正廳雖然完整，但是門口也被塞滿土石。屋瓦塌了一個洞。我本想爬上去看看，但踩了幾塊石頭，感覺不是很安穩，所幸作罷。

三合院的對面是一間廟，也不知道是拜甚麼的，只剩下屋頂露在地面。奇怪的是香爐卻沒埋進去，倒在一旁，從上頭銘刻隱約可以讀出這間廟的名字：「若霖堂」。

「若霖…？沒聽過捏，舊營以前叫這個名字？」

本來還想在附近溜搭，但夕陽已然西掛…想到如果不在晚飯前回家，太太就得一邊應付婷婷一邊煮菜，到時可不會給我好臉色。我三步併作兩步，趕忙驅車回家。

…

晚餐後，我懶散倒在沙發上，一手推著婷婷的搖籃。太太煲著電話，沒聊個兩三小時不會掛。電視台的名嘴，恰好講道面紅耳赤之際，夜空中傳來一陣雷鳴。

「蛤？這麼晚還打雷喔？」

我自言自語，好像晚上不能打雷似的。

「沒啦、沒啦，不然你下次再寄一箱給我，好啦，下次再講，我要去顧婷婷了，好，掰掰…」

太太掛了電話，走來搖籃這裡抱起婷婷。

「這一隻越來越定了，這樣都不哭。」她笑著說。

「雨怕會下很大捏，」我起身：「我去巡一下排水口，淹起來就糟糕了。」

「好啊，我先抱婷婷上樓，小心一點，手電筒記得帶。」

「嗯。」

我穿好外套，提了手電筒，從位於廚房的後門出去。除了確定排水口沒有雜物，也順便把發財車上的木料搬進屋內。

當我搬完最後一塊，從廚房走到客廳時，一陣閃光伴隨著轟隆巨響，照亮整個雨夜。

一道剪影，赫然出現在一樓門口玻璃門外。

「幹您娘咧！」

我定睛一看，隨即轉身回廚房，抽了一隻菜刀出來。

「你誰啊！」

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詭異的人。他個子不高，大約是國中生的身材。他全身赤裸，只有跨下纏著白色的丁字褲，還有一把木刀插在尾椎的地方…希望那只是木刀。他的頭戴著竹簍，手上拎著麻繩與油布包好方形包裹。

他推開門，我這才想起門沒鎖。他一腳踩了進來，雨水滑過濕漉漉的小腳，流到磁磚上。

「我有准你進來嗎？出去！」

我大吼。

「阿源，你在跟誰說話？」

糟糕…不能讓太太下來，若是抱著女兒下來更糟！

「沒…沒啦，蟑螂啦！幹您娘咧，出去啦！」

「蟑螂而已，叫成這樣。」

我要冷靜…我要冷靜…

對方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已，別怕…

「你是誰？」

我這次換成氣音質問他。

少年沒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跪坐下來，把包裹放在大腿旁，雙掌至於膝蓋前，畢恭畢敬地鞠躬低頭。

「這麼晚打擾，真的足歹勢。」

他的聲音也是少年郎的聲音。

但問題是，我完全認不出來是誰家的孩子。

而且誰家會在大雷雨地黑夜，放孩子出來，只穿著丁字褲，跑來我家下跪啊？

「我是…華顏夫人派來的，幫忙找一間廟，說是在這附近。但這裡的地勢地貌，跟夫人說的完全不一樣。我找不到路，只好敲門相問。」

話說你有敲門嗎？

「找廟？」

「嘿啊，一間小廟，首字為『若』，次字為『霖』，為堂口小廟。」

不知為什麼，在他說出口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

「那間廟，早就淹掉了。」

「我想也是。」

「這不打緊，我不是去拜拜的。」

看得出來。

「那你找這間廟幹嘛？」

「夫人要我尋回一件寶物。」

「寶物？」

「一只…」

他才說了兩個字，立刻像是想起甚麼，把話吞了回去。

「總之就是夫人的東西，很貴的東西。」

他側身把方形包裹推上前來。

「雨夜叨擾，實在很抱歉。這點薄禮還請笑納。若能指點若霖堂何在，小弟代華顏夫人，向您至上萬分謝意！」

接著，他又必恭必敬地鞠了躬。

這名少年的態度，讓我想起山田診所的老醫生。小時候發燒，爸媽都會我帶去那裏看病。老醫生總是輕聲細語，舉手投足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質。醫生娘更是大和撫子般的美人，總會送上一杯熱茶，跪坐在榻榻米上微笑。

這麼有禮貌的人，總不會是壞人。

我放下菜刀，拉了凳子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你找的那間若霖堂，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在小河對面的廢墟，幾十年前就淹掉了。那邊都是泥沙，沒有路，今天雨又那麼大，過去太危險，你要不要明天再去？」

「不成問題。華顏夫人說，今天子時之前要找到她的寶貝。夫人的命令要緊。」

我起身，從日曆扯了一張紙，用筆畫了張簡單的地圖。

「這裡我們家，這條是小河，過去就是舊營，若霖堂在這邊。」

我在他的目的地上圈了好幾個圈。

在我講解的同時，少年也富饒興致地點點頭。

「這樣知道吼？」

「感謝，很清楚。」

他把日曆捲起，塞進他的…呃…褲襠裡。

那丁字褲能夠塞東西的空間也就那裏。

「啊，對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借一把鏟子。」

「長的？短的？」

「長的最好。」

我從工具間取了一把舊的長鏟。

「你拿去用，不用還沒關係。」

「這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這種天氣還得替老闆辦事，你比較辛苦。」

「真的很感謝。」

少年接過鏟子，向我又深深鞠了躬，接著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消失在雨夜中。

我望著雨夜發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太走下樓。

「啊你是在幹嘛？有人來過嗎？你剛剛再跟誰說話？」

我搖搖頭。

「沒。沒事情，上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