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當下有多難熬,亦然快速省視、適應,試着為荒謬事歸結出合理性,以便忍受,哪怕未有足夠心力擔當。這是在破碎家庭當個好大哥的含意吧,但轉瞬就將心碎斷定為理所當然,未免有點不近人情,尤其在悲傷遠超於弟弟的負荷程度時,禁止難過,怕是加速程式崩潰。
隨着世稜的哭聲消停,取而代之的是世鋒的呼叫聲,響徹田野:「救命呀!」
慌惶失措的哥哥瞪圓了眼,眸子裏倒映出弟弟駭人的病狀——胳臂蜷曲,雙腿僵直,觸電似的抽搐,如離水之魚以脊椎彈跳,眼神空洞,白沫在發紫的唇角湧出。
「會沒事的⋯⋯」世鋒驚得聲音發顫,費盡力氣想要扛起世稜奔赴人群求助,奈何臂彎幼小,唯有拽其雙腿,在污溼土地上拖行,「我不會讓你有事⋯⋯」
話音剛落,腳下交錯拱起的樹根把世鋒絆倒,側身臥地,右頰沾到泥漿成了陰陽臉,湊巧朝向因腦電異常而兩眼翻白的弟弟,不容哥哥有絲毫徬徨。他立刻爬起身來,罔顧左腿足踝扭傷以致的腫痛,緊攥住那發狂擺動的身軀、拐腿倒走。哥哥似乎以為只要拉大嗓門,再嚴厲些、再專制點,就能將這該死的癲癇從弟弟的體內驅逐出去。
「我不要連你都沒有,給我醒來!」
這單薄無力的嘶吼,恰好傳至正深入林野追逐飛碟的志杰耳中,教他循聲奔赴。
「喂喂喂——」志杰見狀立刻厲聲喝斥:「冷靜,不要強行移動病人!」
先把幫倒忙的世鋒隔開,再脫下背囊讓世稜枕着側躺,免因口沫倒流或舌頭後傾而噎到窒息,不過是活到中年必備的急救常識,但要說志杰的心理質素比孩子要強嗎?那倒不見得。你看,這名六旬翁因不願生兒育女而與妻子離別,就怕伴隨新生命而來的責任太過沉重,而今撞見男童肢體扭曲,嘴上雖然喊着冷靜,身體卻驚恐得僵住不動。
逐漸急促的喘息、心率,在勢極必反的緊張感下,聽似緩慢。抬眸瞪視掛在樹上的夜光風箏,志杰不知命運安排這次期望落空有何因由或用意,只知腦子忽而掉線、無故發呆,疑是被某股力量施了定身咒似的,警告他別多管閒事。
直至世鋒發怒捶打大叔的側臉:「喂!快救救他!」
「噢⋯⋯好。」
回過神的志杰趕忙報警召喚救護車,礙於他們與導賞徑的距離頗遠、到處只得霧氣和樹叢,難憑口述提供準確地點或醒目地標,唯有按接線員的指示而行。既然手機還沒有衛星定位功能,那就小心抱扶患者頭部以防不必的磕撞,速即回到河畔公路應接救護員。
穿着橘色制服的救護員,執起男童的手背,以綿棒消毒,作靜脈注射。當抗痙攣鎮靜劑順着針筒的推力、流入弟弟的血管時,藥效猶隔空作用在哥哥身上,使他腿軟失重,好不容易才憑意志力站穩負傷的左腳。
抽搐發作得以緩和的世稜被移至擔架床上、抬進車廂,世鋒和志杰亦跟車陪同。
「嘟、嘟、嘟⋯⋯」小型維生儀器發出諧仿髒話消音的聲響,唾罵着生命。
當救護員為弟弟戴上氧氣罩時,哥哥疑因氧氣濃度過高而暈眩;當救護員以電筒照射監測弟弟的瞳孔反應時,哥哥疑因強光刺目而緊閉雙眼;當救護員剪開上衣向弟弟施加心外壓時,哥哥疑因胸腔受壓而悶痛。
而當別的救護員蹲下為世鋒診治足踝時,他賭氣地搖頭,以目示意這點小傷不用在意、先照顧好世稜再算。
默默坐在身旁,牢牢握住小手,是哥哥暗自使用心電感應在分擔着弟弟的苦楚。
同車的志杰不禁搭肩表示關懷,但馬上就被世鋒甩開了手。問你可曾試過焦心到敏感、敏感到煩厭、煩厭到不願與任何人有身體接觸的境地?如有,那你懂得他的感受了。
救護車駛至鄰近醫院,經過詳細檢查後,得悉弟弟已無大礙的世鋒,總算肯讓人包紮左腳。逐坐在床邊,定睛正在安睡休養的世稜,其胸口滿佈瘀青,點點紫斑、圈圈黑塊,試圖釐清哪些是心外壓留下的,哪些是負親大人幹的好事。
原來那些目睹親人遇險的電視劇橋段,全是騙人的,你不會像虛構角色那樣痛哭失聲,你會放空、無所適從,或許是腎上腺素飆升的緣故,你甚至還會震怒。即使事情暫告段落,不代表就有讓你脆弱的資本,心緒不得安寧,肌肉時刻緊繃,頭腦不停反省再反省。
吊架上的生理鹽水,經由管道流入扎在世稜手背的針嘴,點滴皆是營養,非關眼淚。每小時數十毫升定量注射,好比失靈沙漏把時間延長變慢,不痛不快,哥哥漫無止境地沉默住、面無表情地沉默住、把所有事往心裏塞地沉默住。
「咣——」乍然推開病房門,阿嫲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
「你們倆去哪了,怎麼會弄到進醫院!」貴梅忐忑蹲至長孫跟前,攥住他雙臂想搖出個答覆來:「如果遇到甚麼不測,那阿嫲我該怎麼辦?」
因找不着小孩而耽驚受怕的老人家,因在乎而生氣得破口大罵。
這頭規勸,那頭責罵,貴梅惱上心頭發出連串的疲勞轟炸,終使世鋒低下頭去、低到躬身駝背。巴不得要將自己當成悔過書、對摺裝入信封蓋章,自顧自地把不幸歸咎於自己的無能,肩膀微顫、鼻音變得濃重,卻又自我催眠,此刻劃過臉頰的只是兩行弱酸性含鹽溶液,同樣非關眼淚。
「阿嫲,我該怎樣變得強大?」
不解為何會扯到這樁,阿嫲尚未息怒:「你說甚麼?還不知道錯嗎?」
「我也想知道錯、想知道我們到底錯在哪裏,媽媽才要離開。」世鋒用力按壓膝蓋,使包裹紗布的左腳踏實地面,把痛當作備忘、借以懲罰自己:「天空太高了,我要比天更高,才會有答案。」
瞄見世鋒的小動作,貴梅錯愕了下,坦白講,她情願孫兒不要壓抑住情緒,放聲大哭也好,反叛頂嘴也罷。
「天呀,你怎麼會這樣想?我生氣的只是你們撒謊、擅作主張走到山長水遠。」貴梅心疼地挽起孫兒搭在膝上的小手,免他繼續傷害自己,「但生命的去留,是你們能選擇的嗎?唉,是我不該向你們提起海倫的事。」
這頭問他是否知錯,那頭又指不是他們的錯;這頭向他倆講述外星人故事,那頭又指不該提及往事。成人的雙重標準叫世鋒怎也琢磨不透,逐回想起不妥之處:「講故事的那個晚上,我和弟弟跑出客廳,你追了出來,就像早就知道我們會碰壁似的,不過你甚麼都沒說,為甚麼?」
霎時無言以對的貴梅,慣性地握住脖子上的觀音項鍊,這舉動,世鋒至少見過好幾遍,似乎是口不對心時才作的事前準備。拜觀音的,竟敢說有天堂,善意謊言,他全都看得見。
「因為有太多事情是我們無法控制,所以更加需要心存希望⋯⋯」
既然只是謊言,那就反其道而行之,世鋒假裝附和:「我明白了。」
輕撫孫兒的頭,貴梅全然不知自己的中庸被曲解成了忽悠,唯盼他倆偶爾也能像個小朋友:「如果以後你們還想再出遠門,我都批准,但讓阿嫲也跟上你們的步伐,好嗎?」
吩咐世鋒好好看顧世稜,阿嫲須替他倆辦理出院手續、拉門步出病房,正好與坐在走廊長椅的志杰錯身,忽地被從背後叫住,「他們沒事吧?」
回頭看到長髮大叔站起身來,不慎踢到放置腳邊的登山大背囊,掛在背囊上的金屬杯具、平底鍋等零星雜物咣當作響,三分似露營客,七分似流浪漢,當年媳婦相識的飛碟愛好者也是類似裝扮。顯然是這人救了孫兒的命,貴梅鞠躬致歉:「沒甚麼大問題,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別客氣!當時情況危急,任誰看見都無法袖手旁觀。」志杰率性擺手示意不必多禮,作為家徒四壁的寂寞單身漢,最喜歡沒話找話聊:「那兩個孩子挺聰明的。」
「唉呀,就是聰明才難管教,只管叫人擔心。」貴梅謙遜回道。
「你說得對,難以管教之餘,他們總是想得太多、對自己的要求過高,活得好不快樂,看來高智商未必是好事⋯⋯」志杰不由黯然神傷,無故上演眾醉獨醒的內心小劇場,慨嘆自己太有頭腦:「我懂。」
才剛寒暄幾句,已大致猜出眼前這個自詡為高智商的男人,只是個白癡佬,貴梅憋笑憋到嘴角抽動,不過古道熱腸的傻瓜倒是不嫌多,牽強點頭應聲:「嗯,哇——」
自來熟又豈會曉得嘮叨不休會讓人感到唐突,由赤潮談到雲幞、由被雙胞胎誤當變態拐子販談到自己請他們吃叉燒油雞飯,乃至硬闖外星人結界救孩的英勇表現,添鹽加醋,聊個沒了地向貴梅詳述。
「對對⋯⋯」貴梅借意打斷這浮張演講,續掏口袋欲付清餐費:「我把飯錢還給你。」
「欸欸欸,讓我請客吧。」志杰再度擺手示意不必,作為膝下無子的寂寞單身漢,最愛管別人家孩子:「他們小小年紀,就想探索這個大大宇宙,其實值得嘉許,你也不要罰得他們太重。」
「男孩調皮而已,我不會責罰他們的。」貴梅把紙鈔塞到志杰手裏,想儘早結束話題。
難得新生代對外星人感興趣,怎麼能埋沒他倆的潛能?接過鈔票的志杰順勢湊近,煞有介事地說個秘密:「你有聽過星際種子嗎?我猜他們是大角星人轉世,性格很敏感,得小心照料。」
甚麼鬼是大角星人?貴梅只知旺角以西是大角咀,頓時答不上話,尷尬頷首道別、轉身撤離。
向素未謀面的人說起神秘學是腦筋搭錯了嗎?志杰驚覺失言,生怕貴梅以避開怪人為由對雙胞胎禁足,連忙踏前半步喊話補充:「不然這樣,如果他們還想追飛碟,我可以幫忙照顧他們。」
倘若貴梅真的想阻隔孫兒與怪人接觸,不管志杰如何請纓也是無濟於事,然而孩子的媽正是這個族群的人,況且方才已經決定與孫兒魂游太空了,只好把稀奇古怪的際遇,當作跟上他倆步伐的過路費。不過這長舌夫實在難纏,貴梅匆促走遠,姑且回首敷衍:「到時見。」
語畢,貴梅到了護士站櫃查詢出院手續,留下志杰呆在原地憨笑。了無牽掛的他久違地對日後感到期盼,原來有所承擔,才可有所憧憬,哪怕在外人看來只是槽點滿滿的遐想。
帶同鋒稜回家之前,貴梅獨個衝進醫院的樓梯間,略顯氣促,來回踱步借以整頓思緒。她抖着手掏出幼菸叼上,卻又遲疑住了,把點火器和香菸盒收入手袋。身教也好,賭氣也罷,為證明心存希望不只是空談,就得戒掉壓力太大、小吸兩口這種砌詞,逐取出電話欲聯絡雨順。
屏住呼吸,按鍵撥號,可惜只聞忙音長響,「嗶——」
當通話轉駁至留言信箱,彷彿朝着空氣喊話的距離感,使拙於敞開心扉的貴梅更難開口,僅以淡漠口吻告知:「你兒子今天追幽浮、癲癇發作進醫院了,現在沒有大礙,我也已經辦妥出院手續。」
該說的都說了,奈何心中鬱意難平,欲完未完,才剛垂手又把電話放回耳邊。
「你認為只有你失去摯愛?」這語氣平穩得令人堪憂,明擺着是硬撐。
「你兩個兒子也失去了媽媽,甚至以為是他們的錯,鑑於你這些年來怎樣對待他們,我不意外孫兒會胡思亂想。」儘管眼眶泛紅,言詞間的砥礪不減:「我跟你講,由你拿起酒杯那刻起,我也失去了我的摯愛。最起碼海倫的離去,為你帶來兩個孩子;至於你的離去,為我帶來的只有無休止的爭拗⋯⋯」
這下連不該說的都說了,闃無應答,只好作罷。
「但縱然如此我也未曾放棄你,你這就想放棄了嗎?」
即便電話單色屏幕顯示已送達,但不知口訊會否在自動刪除之前被接聽,怕是無法讓貴梅安下心來。再次按開通訊錄清單,欄目停在「劉民漢」的號碼上,她擰着眉頭猶豫,豈曾想過人活到半百、想尋回親兒也得請求親家?簡直羞恥,可是別無法子,唯有硬着頭皮撥號。
這回的致電很快便接通,聽筒傳來粗獷嗓音:「這是劉民。」
「我是貴梅,雨順老媽。」任昔日交情不俗,亦因久未聚頭而有些隔閡,拘謹地問其近況:「從上次見面到現在已經有四年了,你還好嗎?」
「過得去。」雖知生死由命、與雙胞胎無尤,但探望孫兒的念頭還是能拖則拖,就怕勾起心中餘慟,而今只得支吾以對、編出蹩腳藉口:「呃⋯⋯我有打算來見他們,就是⋯⋯工作太忙。」
說到底媳婦逝世也是為了生下親兒的種,貴梅總覺得有所虧欠,懊惱地捏住眉心,處處順着對方欲婉言慰解:「我明白你需要時間來消化⋯⋯」
等不及把話聽完,劉民迅即截道。
「我心胸窄,僅此而已。」有錯就要認,被打要立正,該做的無謂拐彎抹角:「有甚麼我能幫忙?」
此話不帶尾音反倒讓貴梅心裏踏實,不由長嘆口氣,把堵心事全都傾吐而出,包括孫兒受傷送院,偏又聯絡不上雨順。終在連番訴苦舒泄過後,言及重點:「勞煩你了,你人脈廣,可否在附近夜店多加留意,看看能不能找到雨順?」
「可以,不過他正值壯年,想要說服他,難免有些肢體碰撞。」
「我瞭解,別出手太狠就行。」貴梅如談公事般壓低聲線,提供棍棒教育的授權。
「行,那就好辦。」劉民坐言起行,率先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