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撰稿:老B
Mangasick成立才剛過三個月的2014年初,就有個創作團體「苟且偷生/人間地獄」帶著旗下成員製作的各種有趣刊物上門來,那即是我們和Joyce黃靖芝的初次相遇。我們旋即受她作品的強烈性格所吸引,而她也憑藉豐富、穩定的產量,開始與我們的長期合作。一晃眼,「睡眠通信」已是Joyce在我們店裡所舉辦的第三個正式展覽了,若要算不正式的,甚至已是第四個!此刻站在展場裡,眼神無意識飄過牆上每一張美麗的畫作,感覺都重疊了什麼似的。佈展時我們釘上的釘子紮了根,吸收著2017年沾水筆速寫與激烈變形的乳房、和2015年的螢光色調噴漆實驗與小筆記本……
時間就是這樣過去的吧。空間與藝術家都起了許多變化,這點彼此了然於心,身為空間主理,很榮幸一路有Joyce的作品陪伴著時有裂痕的百合白牆,身為讀者,更高興能看到藝術家黃靖芝不斷的成長與蛻變。 2018年夏天,「睡眠通信」中展出的作品無疑是這些變化最美麗的註腳,如夢似幻的畫面深處,究竟隱藏著哪些訊息呢?創作者的思維又探往何方?面訪後我們整理成文,留下一點小小的紀錄。
許多人對本展覽的第一印象,都認為其構成以本展創作者黃靖芝Joyce的「自畫像」為主。原因無他,乃是畫中女子皆在她極為擬真的素描功力下,展現出她自己的臉龐與姿態。我原先也這樣以為,直到展覽期間Joyce在粉專上發表了以下說明:「這次的展覽常被詢問到這些圖是不是你自己的自畫像,答案是否定的。」驚訝之餘,對於此番言論的好奇心益發強烈,在訪談中我們花了許多時間來釐清這個感知的落差。
「如果我今天畫了一堆糞便,然後說這是我的自畫像,那也是成立的。」Joyce如是說。確實,要決定一幅作品是否為自畫像,觀者可能僅能由畫中人物與作者的容貌相似度來判斷,然而對創作者來說,創作當時的「定義」才是最重要的。作者將「非我之物」指為自畫像,似乎還容易理解,當圖像中的人物確與作者相同卻「不是自畫像」,那就耐人尋味了。
探詢本次作品的創作流程,Joyce乃是先有在腦海中有了對構圖與人物配置的基本想法後,以自己作為模特兒拍出想要的表情與姿態,再著手描繪。也就是,架空背景之中存有一名「女性」,而創作者不過是以自己的姿態,作為描繪該名女性時的參考。「雖然模特兒是我,但是畫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那個是我。」真是相當玄秘的思考呢!!我也忍不住吐槽了。「其實一開始只是因為方便和實用性罷了,因為拍自己是最快速而且也最能掌握的,另外就是也不會有版權和其他費用的問題~」「我在描繪這些畫的時候首先就不是想要來畫『自畫像』,動機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那麼可以說Joyce只是將自我的外貌變成一個符號,如同其餘她所描繪的圖像一樣,在紙面上配置出腦中的理想場景吧。「另外,其實我開始非常想要畫東方人的臉,所以用自己的長相來當參考也是非常方便的。」Joyce自言過往在學校科班的訓練中,總是在臨摹、描繪西方人的面孔,而且在美術教育裡,西畫的學習又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對於自己親近的亞洲面孔反而幾乎沒有畫過。「雖然西方人的五官、體態都很立體,畫起來很容易畫面也比較好看,但出現在我們周遭的人根本不是長這樣的,對於那樣的臉我不會有任何感情。」
那麼,對Joyce來說,什麼才是「自畫像」?「如果我今天要畫自畫像,畫面當中就不會出現任何空想的符號,事實上作為一個畫家,是可以用畫筆去更動畫面的任何細節,但正是因為我有這個能力,我一定要非常擬真、寫實地,把當下的狀態完整描繪出來,這樣對我來說才是自畫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巧妙地改變畫中女子的五官呢?甚至連Joyce戴的眼鏡也如實呈現,更可能導致誤解,關於這點另有幾個原因:一、在各種畫作裡,眼鏡常被視為是人體以外的零件,描繪肖像時總是取下。但對Joyce來說,眼鏡其實就是臉的一部分,在畫作中描繪眼鏡,可以加強寫實的感覺,另一方面也是戀物的象徵。二、沿自在學時期精細素描的練習,一旦有照片或人物等參照的對象,就忍不住想要畫到一模一樣,本次展覽系列作品中較早完成的尤其有此傾向。
自畫像不過是皮相之謎,繼續抽絲剝繭,會發現飽含在「睡眠通信」展出畫作的思維是非常複雜豐富的。試比較Joyce先前作品與本檔展覽,會發現幾個明顯的改變。 2015年「情書」展,Joyce挪用日本色情漫畫、西洋古典美術與電視卡通等圖像,配以螢光噴漆、貼紙等既有物交互拼貼,雜訊感強烈;2017年雙人展「魔是魔法少女的魔」,她開始嘗試麥克筆,人物造型的動畫、漫畫感覺益發明顯,也依然有絹印、彩色墨水、水彩等多媒材的融合。
相較之下,2018年「睡眠通信」的圖像沉穩,寫實的程度大幅上升。高超的繪畫技巧與情色意象依然一以貫之,但畫面經營的邏輯與之前作品有很大的不同。「最早2015年在這裡展出的時候,當時是以拼貼和抽象為主,但以這兩種形式創作的感覺和寫實是有點差距的。以前在學校我主修寫實素描,後來轉以實驗性與隨機的抽象創作,而經過了這幾年的摸索,又漸漸想轉往寫實的方向。創作就是這樣吧,做久了總是會想改變看看。」
過往一直出現在作品中的動漫畫風格,只要掌握大概的要素即可創作,也是一種適合複製的符號。Joyce早期剛脫離學校時,仍處在大量接收刺激的狀態,想將眼前所見的一切,心有所感的一切全都捕捉到繪畫中,也自然採用拼貼抽象的手法。然而隨著時間累積,人生經驗使內心的感受發酵,創作之慾不再像以往想要把資訊一股腦地噴發至紙面。
「我開始有些故事想說,這也是開始畫寫實的重要原因。好比這次展覽自述有提到夢境的部分,雖然夢境或許也是抽象的東西,但我想讓夢裡出現的事物變得真實具有臨場感,所以用非常寫實的手法來描繪。」具象、具體的描繪,也更能讓觀眾理解,「抽象畫常常需要作者額外的解釋,讀者才會恍然大悟,但這次的作品因為寫實夠具體,畫面本身的故事性是足夠的。我想說的事情經過累積,現在變得比較清楚了。」
回顧過往的訪談,除了人物的臉龐外,身體的變形在Joyce的繪畫中也是極為重要的特色之一,尤其在2017年展覽時開始出現的大量流動女體線條,依然延續到這次以麥克筆為主要媒材的作品裡。肉體形變,是源自創作者內心深處對自我外在的自卑,但乘載的並不只是單純的「我希望變成那樣」,光是描繪著巨大變形的柔軟乳房就感到一種奇妙的療癒,是對女性、女體曲線的極致迷戀,甚至是一種「自戀」的轉化。事實上,若只是想將東方面孔當成作畫對象,尋找其他模特兒應該也是可行的方式,然而,由於Joyce在繪畫中對女體的幻想蘊含與自我息息相關的複雜情結,是不可能把這樣誇張的變形嫁接到其他女性的身體上吧。此看似與「自畫像」遙相呼應,也容易被誤讀為「創作者把自己畫成夢想的樣子」,但在Joyce對自畫像的嚴格定義下,事實並非如此,畫作是多層次的慾望與情感的投射,需要細膩的理解,並不能單以自畫像一概而論。
本次麥克筆作品的發表令許多讀者相當驚艷,對Joyce的技法嘖嘖稱奇。因為擔任角川動漫學校講師的經驗,Joyce在2017年初接觸到麥克筆,深受其便捷、發色明豔等特色吸引,開始苦心鑽研。她將以麥克筆重現肌膚柔軟質感作為目標進行挑戰,除了研究自己喜歡的漫畫家小畑健的上色筆法外,也借鏡了水彩等傳統媒材的技巧,經過了多次失敗嘗試後,終於研發了獨創的暈染方式,尤其運用在肌膚的上色,表現出非常柔軟可愛而有彈性的質感,是麥克筆創作中較罕見的表現。
而本展另一系列是以素描方式創作。相較於麥克筆的外顯,素描呈現的是截然不同的內斂低調氛圍。「這一系列主要是以夢境為主題來創作的,像是販賣機、燈管等等,都是時常出現在我夢中的物件。」
而這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販賣機」一作之中舉槍對口的動作。「曾經在哪裡看過一個劇情,是只要主角想要回到自己指定的時空,他就會去跳樓之類的,總之是一個自殺性的行為。我挪用了『自傷』的意象,把這個設定隱身在作品裡,好像舉槍就可以回到夢中。其實這舉槍的動作畫了有一系列,目前約五、六張,而且還會持續下去。這個動作對我來說也連結到內疚與憂鬱的情感。」
鉛筆碳粉在白紙上細膩地暈染著黑白夢境,描繪的是異國,是異國之中不可能擁有的物件與空間,卻以寫實的筆法重現,以寄託懷想的情緒。這種空無疏離的感覺,自然氤氳在畫面之中,一切都顯得模糊曖昧。「這種表現一直是我非常想畫的,但是以往比較把重心放在其他類型的作品上,也可能是終於累積到夠多了吧,終於可以畫出這樣比較憂鬱的感覺。我以前也很少畫場景,這次所畫的都是全新的挑戰,自己也非常滿意。」
亦有「傷口」、「肖像」、「雙子」等這三張在麥克筆和鉛筆素描兩者間遊走,彼此揉合的作品,Joyce描繪了像是體內各種俑道與腦部的肉摺,紙面上呼之欲出的彈性質感,交融著生慾,在視覺上卻也引發體感的一絲不快,實在是極為精彩的表現。然而素描作品與麥克筆作品相比,情色感降得很低,稍微擺脫了過往的作品形象。Joyce也希望觀眾能在這系列作品裡發現全新的她,不要再直接聯想到情色了。「僅管我的圖常被說很情色,但其實那可能是因為我常畫裸體吧。裸體是初生的狀態,另外我還蠻不喜歡畫衣服的,衣服會為這個人物加註。不過學生服我就很喜歡,『學生服』好像很純粹,但其實濃縮了好多情感。」
但是,除了裸體外,Joyce的作品裡也充滿了各種戀物與特殊性癖的蹤影。因此想要像情色告別,幾乎可說是不可能吧。這就與「自畫像」一樣,對Joyce來說,創作時雖然信手捻來都是與性有關聯的畫面,但最初吸引她的,還是性以外的意涵。「像是SM吧,我本身並沒有這樣的經驗,但畫圖的時候又常畫進去,這是因為我認為SM透過行為所彌補的其實是心理的缺憾,我對那種缺憾的感覺是很認同的。」SM的皮衣、項圈等物件,如同眼鏡一般,也勾起Joyce的戀物情結。當然這種種情緒,當然很難脫離愛慾的範疇,只是並非由於生理的快感與刺激才將之描繪在畫面裡,更多的是心理層面的共鳴而讓她挪用這些元素。
「雙子」也是Joyce會持續創作的題材,這次展覽中發表了兩張。「我畫著畫著,覺得想讓畫中人物有一個朋友,我又不想要捏造一個『別人』,所以就複製了原本的人物,就這樣出現了兩個人,但其實是只有自己。」這又再一次體現了對自我的投射之強烈,讓Joyce的作品中幾乎不存在有指涉的某個「他者」,自己就是自己唯一的陪伴,有人作伴還是流露出孤獨與寂寞,同時也是一種自我的滿足。「『畢業寫真』這一張其實是身體連在一起的,拿著紀念品開心地拍照,雖然像是朋友,但其實就是只有自己。」
「這次展覽我最滿意的就是『販賣機』這一張,裡面的情緒、構圖和概念我都很喜歡,為了做到最好,這張圖本身我也重畫了三次。就像是剛剛聊到,對情色圖像的使用其實都有其他的含意,有時只是讓我有點聯想就使用了。我希望透過這次展覽之後,大家能看到更內心的我,而不只是以前那種瘋狂的色情的感覺。」
在展覽尾聲回顧本展,Joyce認為自己似乎已經確立了新的創作方向。「實際上,我發現目前已經沒辦法作出以前那種感覺的作品了,這和我的生活狀態有關吧,現在對於資訊已經可以吸收沉澱,就可以把想說的話用寫實的方法表現出來了。」這點在本展首賣的獨立刊物《wooooooo》可以略知一二,裡頭收錄的雖然是數年前的塗鴉,但以現在的思路來編輯,已經無法重現當時那種斷裂、跳躍,東拼西湊的畫面了。個人認為,現在Joyce所創作出來的畫作除了技巧一樣精湛以外,開始富含情緒,觀者能感受、玩味的訊息變多,也能找到更深的共鳴。
「今後也會繼續往這個路線創作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