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湖盆地四面環山,相較北邊的矮屏丘陵、南邊的曲山山脈有固定名稱,東西兩側山脈的稱呼相當隨意,自然科學家簡明易瞭地取作東山西山,饒湖人叫它們望營山與谷巢山,外地人則言屯西山及月東山。由於不同區域相對位置有異,言詞上經常搞混,故而流傳一句俗諺:「屯西的東山可望營,月東的西山通谷巢。」
有別於山丘名字多樣,盆地內的地名就顯得單調無趣,行政區劃像是以120度角等分切三塊的大餅,西、東、南分別是一、二、三郡,好似替工業製品印上編號,不若其它地名訴說透露著城市的往昔,照理說該有古地名,但人們不甚在意,摒棄多餘的文謅謅,用數字標示好懂好記,增加溝通效率,頗為符合饒湖的性格。
是日,周暮梓、梁錦緋、馮瑰逸與王冰穎結伴同行,來到一郡的朝氣車站。該車站為古朝末期,蟾島首條興建及通車的路段之一,旁為鐵道博物館,是沐隆的第一間鐵道工廠所改建。隨著時代演變,蒸汽火車進化成柴聯車、電聯車,到現今的磁浮車,朝氣車站猶然地處交通要道,往北可通淳化帷郡的八斗港,向南則聚集如內閣、雨盛科技總部等等公家單位與大公司。
走上朝氣車站的地下出口,拐進小路,蜿蜒約莫五十公尺,左手邊即是黑瓦紅磚綠窗白柱的鐵道博物館,右手邊則為黃檜搭建的小屋,那是最初的朝氣車站,歷經兩百四十餘年的風雨,外牆陳舊但素淨,七十年多前因鐵路地下化而停用,現是開放民眾參觀的古蹟。
手執探測儀掃視周遭,沒有鈊能暗伏,天公不在左近,於是她們安心踏進車站。
站舍古色古香,穿越小小的候車室,便瞧一座天小廟嵌在通紅的鋼構車廂中,那是除役退下的守車,守車為早期掛在貨車最末,供隨車人員休憩及檢查火車尾巴狀況的工作車廂。該節守車兩邊是猶似陽台,可以觀景、上下車的走道,中段的車頂特意加高,本是通風引光,而今恰好能安入神壇。
車廂狹長,供桌與三足鼎爐只得放在月台,爐上的紅光點不多不少,像是白天的螢火蟲緩緩飄升。
「難得饒湖有這麼清幽的地方。」室內沒有開燈,卻有晨光鍍上的燦金,周暮梓落坐候車室的長板凳,右邊是梁錦緋:「這邊比較早開發,都是小巷弄,附近又是藝術大學,許多教授和藝術家住這裡,在自家庭院種樹養花,好幾棵老樹從兒玉時期就在了,吸引人來寫生拍照。」
本在月台的王冰穎踅回候車室,長板凳的對面是站長室,從售票窗口往裡看,只剩祭祀用的雜物,「天公伯沒在這裡留下痕跡,要不要到博物館逛一逛?」
尚在外邊的馮瑰逸探進頭來:「我們家沒有特別崇信天公,裡面只有供奉公輸般和土地公。」博物館猶是鐵道工廠時,業主正為馮家。彼時為將挖出的銀礦煤礦更快運往八斗港,專門修築商業鐵路,自有組裝維修車輛兼鑄造貨幣的工廠。而後迫於情勢獻給鍾氏政權,工廠開始製造槍械與火炮,待人民推翻獨裁者,再與昭棲馮家商議,將之捐贈給新政府當作博物館。
「利天公作為雅人的開墾祖,更偏向民俗文化上的神明。」梁錦緋說:「雖然是沐隆首個顯靈的神祇,但是祂挺低調的,比起其祂四神實實在在參與沐隆的歷史,很少聽見天公大展神威神蹟,帶領人民改變蟾城。」
「阿斌他們跑去淳大和蟾學詢問學者,確認各領域有哪些成就普遍認為是天公做的。」周暮梓沉吟:「這類坊間傳言很常誇大事實或穿鑿附會……這次恐怕會花很多時間在行前調查。」
王冰穎道:「利天公一復生就把遺骸和陪葬的鈊移走,可見祂思慮很周密,也很厲害。四位神明被送走後,撇除靛潮的兵將因軟禁娘娘在天公廟受罰,其他天兵天將仍在原本的宮廟服務,天公沒有叫他們看守祂的總廟,代表祂不怕我們。」
馮瑰逸道:「從這點推敲,祂的依附物應該是用很特殊的方式保存,不僅讓祂的生物能量穩固附著,甚至能吸收新的能量進來,祂的神力才會這麼充沛。」
銀髮女孩不禁好奇:「別的神怎麼沒用這個方法?難道是利天公藏私?」
「可能需要特定的要素,不是每個神明都適用。」生醫博士推測:「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方法絕對離不開一項關鍵。」
接著她轉過身,另三人亦相繼走來,面朝小廟的神壇,壇上土塑的神像暗沉沉的,高不足二十公分,唯獨睥睨的鷹眸青中透金──鈊。
爾後四人移動至博物館,入口的建物原為行政辦公室,其後的空地則是鍛冶、組立、塗工、鎔鑄、材料、修理、扇形車庫、食堂澡堂、吊臂機電等等廠房設施,大型裝置均只留一台當展示,騰出的空位則填上形形色色的列車:最早會冒煙嗚嗚叫的;外型猶如超長大卡車,靠柴油引擎發動的;方頭方腦,行駛時叩哩咔啦很吵的;當代為降低風阻,車首弧度越發平滑流線型的,囊括沐隆近八成的車種,甚是豐富。
用看的不過癮,還可進入模擬駕駛室,操縱各時期的火車穿梭城鎮隧道、原野山坡;亦能體驗當車掌,確認乘客是否安全地上車下車;連休息區都設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彷彿真的在列車上用餐睡覺;還有不少簡易可互動的模型,教導鐵路的基礎概念如閉塞區間、制韌系統、超導磁浮……她們不是來玩的!
晃過一圈,大致認識沐隆的鐵道史,從昭棲馮家蓋出非人力畜力驅動的蒸汽火車鐵路,政府與民間企業不斷積極培育人才,引進國外先進技術加以改良,方有今日全國逾三十家鐵路公司,磁浮列車線遍布南島北島的壯觀。然則此中並無明顯神明施法的事蹟,多為遇到天災人禍如地震、颱風、鐵軌出現異物,導致列車失事,不過車上乘客幸運生還,事後信眾自認是天公保佑。
最為人稱奇的,即是一百三十八年前的五五事件,當年是金蟾革命爆發後的第六年,義軍計畫刺殺敵方大將孫真,孫真深受鍾泰來與鍾安國父子信任,在戰場上亦是難纏的對手,反抗軍幾次欲佔領的戰略據點,均遭孫真將軍識破戰術並守住。
那年,義軍將領李圓復三度策畫攻打這間鐵道工廠兼兵工廠,預計在端午節的隔日發動偷襲,軍機卻不慎走漏,孫真連忙搭火車前來,獲悉此訊的義軍隨機應變,決定炸掉他的必經之路,本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欲拖延孫真的腳步,殊料這一爆居然炸死孫真!事發當時還下著午後雷陣雨,其時炸藥的防水不佳,卻奇蹟似地成功引爆,還剛巧炸到目標所在的車廂,而向來以謹慎出名的孫將軍也沒留後手,被上千片紛飛的碎屑穿體,奠定此後上營之役勝利的基礎。因為發生在古曆五月五日,遂稱五五事件,人人均言天公伯看不下去鍾家人的囂張跋扈,才發威顯神通。
不過利天公始終沒有坦承是否在後面推了一把,僅能算是史實附加的傳奇色彩。
踏出鐵道博物館,一行人搭上列車,飛速馳往饒湖的彼方。
早年的饒湖挖了千百座埤塘蓄水灌溉,但一遇乾旱仍會缺水。為解決這個問題,兒玉朝的土木工程師紀防設計挖掘大圳,引山泉水接通各處的大塘,穩定供應充足的用水,在鐵路猶未遍及饒湖前,東半邊尚有運河讓商旅物資快速出入盆地,名為麻凍堀。
日久天長,農民漸少,水利技術與陸路日益發達,埤塘、水圳及運河不再扮演人們生活中的要角,大部分的埤圳或填平或轉為生態公園,僅麻凍堀仍有少量的駁船載客運貨,觀光遊憩大於實質功能。
麻凍堀總長約3.1公里,沿河兩岸商家林立,上有飛檐脊獸,下有雕欄八卦窗,華麗如宮殿的廊橋橫亙水上;一間間緊密相連的町屋前,門懸暖簾赤提燈,旁置長椅遮陽傘;騎樓內是砂岩構成的拱形穿廊,外是頂刻花草的科林斯柱;超大的看板、花俏的招牌、多變的玻璃螢幕幾乎覆蓋整棟高樓……古與今、貴與庶、內與外,突破時空間的限制,各種市街風貌盡顯於茲。
當中最具歷史意義的,除開染上昏黃的河渠,便是那幢位於街道轉角,二十層高的大廈。其外觀帶著濃厚的西式古典風格,正門又高又寬,兩旁粗柱的基座周邊圍繞四隻小獅子,融合了東洋風情,十八樓是天台及三層樓的穹頂屋,十七層以下的樓體則規整方正,檐壁梁柱的雕飾繁多,頂部大塊的三角形楣飾浮著一朵六瓣花,是怒東金控的Logo。
該樓正為怒東銀行總行舊址,鶴立麻凍堀逾一百五十年,蟾島的第一家現代銀行亦在此設立,一場大火後付之一炬,才建出這棟曾是沐隆最高的建築物。在它尚能傲視饒湖的年代,怒東銀行收納全島45%的存款,總行每日結帳的金額更是驚人。最上面的穹頂屋則為俱樂部會所,方便富人組飯局交際。
大廈之所以能在地震頻繁的沐隆屹立不倒,相傳是受側邊外廊下的天小廟保庇。說是廟,更像是巨幅壁畫,一襲深青長衫的利亨川右手提斧,另一手持槍指向左前方,氣宇軒昂、神采飛揚。腳下還砌了平台放敬神杯、神明燈及供品,天公爐則在廊道外。
但馮瑰逸更相信務實的做法:「我媽媽說大廈建成以來,每年都會請結構技師勘察補強,二十幾年前遷走總行時,順便做了大翻修,把鋼筋水泥全替換成木梁木柱,提高耐震度。」如今大樓的一樓仍是銀行,其餘樓層則為怒東金控旗下的保險、證券、創投、能源等子公司的分部,穹頂屋則轉成高檔餐廳。
瞧著壁畫角落的解說牌,王冰穎道:「當年的火災燒掉原先的銀行後,唐家買下周圍的土地打算重建擴建,想遷走更早便在這裡的天小廟,可是博杯一直博不過,只好用這樣的方法保留小廟。」
周暮梓舉頭仰望:「畫像的眼睛也是鈊。」眼前五彩斑斕,利天公的雙眸依舊煥然奪目。
正欲取出探測儀掃描,馮瑰逸卻被梁錦緋挽住胳膊,「這邊人來人往,等晚點人變少再來測。」隨後行至河堤下的木棧道,此處也有攤商,各自買了小吃,找了個四人桌就座。
座位緊傍護欄,欄外是潺潺流水,客船寬而方、貨船窄且長,載著夕照餘暉,駛過逐一亮起的晚燈。鍋燒意麵、鐵板牛排、蒸餃、滷味的熱氣蒸騰絢爛的彩光,空了大半天的肚子飢腸轆轆,意麵和柳橙汽水、牛排和罐裝調酒、蒸餃和綜合果汁、滷味和黑糖鮮奶交互入口,一開動便停不下嘴。
「聽人講麻凍堀是唐家某個族長愛吃這邊的麻糬凍,所以叫麻凍堀。」王冰穎邊剝蝦子邊說。周暮梓夾起蒸餃沾醬,「這取名取得好……隨興。」
「啊?是因為這樣嗎?」馮瑰逸切下一小塊牛肉,「這我沒聽說過。」「嗯……大概是以訛傳訛。」梁錦緋含著黑糖鮮奶的吸管,「麻糬凍是民主政府成立後才變成這裡的特產,在那之前麻凍堀就叫麻凍堀。」
「對了!」蝦殼剝到一半,王冰穎稍稍傾身低問:「金奕璋還在追殺你嗎?」
她答:「陳吉哉被阿斌踩碎手肘,起碼要六個月才會好,好了以後也未必能拿穩槍,更別提搏鬥,雖然金奕璋可以再請一個殺手,但我想他不會花太多心力在我身上。」
周暮梓亦有同感:「對金奕璋來說,小緋確實不是最有威脅的人。」「最有威脅的人是……」年齡最小的女孩倒抽一口涼氣:「瑰逸!」
被喚名的人吞下口裡的牛肉,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葡萄調酒,方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放心,穆斌已準備好防禦措施,配合你們的後勤,不會有事的。」
「如果達達他們那裡也沒收穫,或許該請教郭老師。」梁錦緋忖道:「科學沒頭緒,就只能藉助玄學。」
周暮梓說:「阿喆已經跟老師拿了一堆文獻,他有稍微看過,但很難確定哪些對我們有用。」
此時,四周的人紛紛喊道:「來了、來了!」
兩棟分立運河左右的大樓,對空投影炫目浮誇的彩字:「激鬥!小蜍VS壯蟇,2613年度第34次對決!」
此為麻凍堀的名產之一,兩棟大樓皆是百貨公司,三十多年前3D投影剛普及至日常,公司行銷部門突發奇想,每天一到晚上六點,準時放映兩隻穿著白色道服的蟾蜍比拼柔術。蟾蜍的體型一如其名,猶如相撲蹲地時,小蜍的顱頂僅達壯蟇的膝蓋,體色小蜍全身黑如玄石,壯蟇則肚腹白白,背部是十分亮眼的金褐色。牠們的提舉抱抓、蹦跑走跳均經過AI複雜的計算並即時動作,據稱背後沒有任何人為干預,在現實世界中,選手壯瘦大小的差距如此懸殊,幾乎無需較量就知結果,而運算機創造出的比賽亦是寫實,一年下來三百六十五或六十六場賽事,小蜍勝利的場次不到五場,壯蟇的體能技術全面碾壓。
然而小蜍從不因此氣餒,抱持輸也要輸得漂亮的氣勢,每次開戰便想盡辦法捉住對手一絲破綻,努力奪勝,若今晚能讓壯蟇拍掌投降,底下的群眾便歡聲雷動,新聞台亦爭相報導,普天同慶,久而久之,這項維持三十年的合作宣傳,推出過無數的週邊產品如公仔、遊戲、漫畫、動畫、小說、設定集……不但為百貨公司賺得盆滿缽滿,甚至形成都市傳說──只要能親眼目睹小蜍打敗壯蟇,那接下來一整年,事業功名求財經商婚姻感情官司人際,將順順利利、好運連連!
雙方互相敬禮示好後,但聞一聲鐘響,壯蟇當即飛身撲前,小蜍靈活閃開,剛欲爬上小山般的背脊,健碩的臂膀立刻反手要抓,幸好小蜍機警跳遠,接著走圓對峙,伺機而動。
今年小蜍的勝場仍未破蛋,牠圓溜溜的眼目睜得大大,似想用資料庫最新掌握到的技巧扳倒跟前的巨人,壯蟇亦嚴陣以待,不敢小覷。三秒過後,一大一小的軀體纏抱一塊,臥地翻滾,一會兒擒腕一會兒鎖喉,看誰先抓到靶位,降服對手!
夜空中的虛擬決鬥正自精彩,觀眾無不翹首凝神,橋下暗處的動靜卻引起馮瑰逸的注意。
「阿嬤,做資源回收很辛苦呴?」頭戴鴨舌帽、年紀輕輕的女子彎下腰,對著坐地小憩的老婦人說。
老人身邊的腳踏車繫著拖車,後座及車斗塞滿各式瓶瓶罐罐,以及攤平堆疊的軟塑膠箱。她年歲很大,身材很瘦,反應也慢了常人數拍:「啊……工作哪有不辛苦……」
年輕女子誇張地燦笑:「我這裡缺人,幫我跑腿領錢,一個月就給你九百塊。」
這明顯不尋常,然而不清楚的腦筋……更多是脫離貧窮的渴望蒙蔽昏花的老眼:「真、真的嗎?可是……我不會算帳。」「不需要算帳,只要領錢。」女子的態度友善:「工時八小時,期間會跑七、八家銀行,就騎你自己的車,把金庫卡放入回收的箱子載回公司,輕鬆簡單!」後又問:「哪時可以上班?」
拾荒的婦人說:「隨……隨時可以!」「太好了,那你明早先去怒東銀行開戶。」女子摸出一只T-slice遞前,「這個是你的工作機,帳戶密碼設成……」兩人持續交頭接耳。
遠邊的馮瑰逸恰在等候製作中的章魚燒,正想著哪種職業光領錢就能月入九百,一道有些熟悉的女音倏然插進:「郁采阿嬤,別理她,她是詐騙集團!」
是Nina!她急急忙忙跑下階梯,一把拽過枯瘦的手臂扯下電子裝置,拋還給不懷好意的女子。
瞥見Nina手中的塑膠袋,袋中裝著便當與飲料,騙子輕蔑一笑:「一個便當頂多讓她度過這一餐,吃完不還得繼續撿破爛?」
「拾荒總比當車手被警備員抓、被關進監獄強!」Nina聲色俱厲,卻聽人反唇相譏:「哼,她要嘛露宿街頭,要嘛在垃圾堆中挖金屬,你除了送便當,還能給她甚麼?」
「你……」正要揚臂趕人,蠟黃暗沉的手卻輕拍Nina,「園香,沒有證據不要亂講,人家說不定是做正經生意……」「哪個正經的生意人會開這麼好的價錢,就請人跑銀行?」Nina音量轉大:「快點走,不然我報警了!」
女子的眼底閃過一抹陰鷙,悻悻而離。
老婦本想出聲挽留,Nina趕緊扳過瘦弱的肩頭,「郁采阿嬤,她真的是詐騙集團,到時警方人贓俱獲,你被法官判刑入獄,她還好好的在外面騙東騙西!」「……起碼牢裡三餐都有飯吃,我這些破爛能換到一頓飽飯就不錯了。」老人垂頭喪氣。
Nina抿起雙唇,打量襤褸單薄的衫褲,另道:「明天我會帶新的衣服過去,順便打掃你家。」老人疑惑:「你明天不是要上班?」Nina答說:「我剛好排休,清完房子,我們一起去吃拉麵!」
「園香……」郁采阿嬤雖是感激,卻嘆:「你放假不跟朋友出去玩,陪一個非親非故的老人,我也快九十歲了,甚麼時候死都不奇怪……」「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Nina遞去便當,「先吃飯吧!等會兒我跟你把東西運到回收場。」
然後扶著老人轉身,這才瞧見馮瑰逸,Nina不自在地撇開臉:「有……有甚麼事嗎?」
馮瑰逸望向佝僂的身影:「阿嬤,我想收購你的資源回收,全部。」「啊?」聽者猶自詫異,淡然的嗓音又續:「請問多少錢?」
「呃……大約兩塊到兩塊半……」瞄到對邊的黛眉一蹙,老人當說:「算你兩塊就好!」
「……我出一千塊,回收你放這邊就行,待會兒會有人過來拿。」馮瑰逸伸長右臂,老人怔了怔,顫著手用T-slice接過金錢,螢幕上的數字瞬間翻了不止百倍,「謝……謝謝你!」年邁的面容幾要感動落淚:「園香,這不是詐騙吧?」
「不是。」Nina柔聲:「你先找位子坐。」
對善心人又是鞠躬,又是握手地答謝後,郁采阿嬤拎著便當,就近坐下吃晚餐。
馮瑰逸本欲調頭,Nina神情驟冷:「這是在幹嘛?體驗社會底層的辛勞?」
「隨便你怎麼想。」馮瑰逸道:「重要的是能紓困那位阿嬤。」
「紓困?」Nina抱起雙臂,「要不是你們這些有錢人把錢都搶走,郁采阿嬤也用不著八十九歲還要拾荒!」
馮瑰逸頷處微抬:「我沒有搶錢,我的資產全是透過正當管道賺取。」「當然是正當管道啦!」她齜著牙:「像你這種人,一出生甚麼都不用做,就有大把的金錢、機會和時光讓你們揮霍,學校老師、同學朋友、企業老闆、政府政策都聽你們的,就算做錯事,也有一票人爭著幫忙擦屁股!」
「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你覺得我做錯哪件事就儘管說。」馮瑰逸低頭看了看左手的奶綠色的指甲,「我也很想知道,救助差點遭到惡徒侵犯的路人、給單身女子防身武器、隨手替人整理服裝儀容、收購拾荒者的回收物,到底哪裡不對?」
Nina嘴角微抽:「明明就坐享其成,卻想施捨裝好人,真的這麼樂善好施,就把你的財產通通捐出來分給大家啊!」
馮瑰逸挑眉:「除非是在遠古部落,否則共產主義難以抵擋人性,縱使富人捐獻全數的經濟資本,也無法平均分配給所有人,反而容易被有心人士利用,最終淪為公權力恣意擴張的藉口。」
此言超出Nina的思維範疇,令人倍感受辱,面目愈發猙獰,馮瑰逸卻納悶為何她總是怒氣騰騰,身後忽傳嬌笑:「你怎麼忽然跟人討論起社會學?」是梁錦緋。
她款款走近,感覺到Nina的氣質,一眼斷定:「你是四郡人。」
「你怎麼……」Nina旋即瞭然:「你也住四郡。」「我早就不是四郡的人了。」梁錦緋側首朝向隊友:「走吧。」
Nina目露憤恨:「你見到太陽後,便拋棄從前,不管四郡的死活?」
另一個四郡人遂問:「那你希望我怎麼做?」Nina的嘴開了再闔,闔了再開,欲言又止,終是無話。
「……看來你還沒讀通社會的使用說明書。」梁錦緋收起甜笑:「再富裕的社會,資源永遠是有限的,弱肉強食是不變的真理,父母都想把最好的延續給子女,提升競爭力,貧富差距與階級複製是必然的……用你聽得懂的語言講,奢望別人的憐憫,註定只能撿剩的過活。」
「小緋。」馮瑰逸輕喊,無論Nina的態度如何,這句話著實傷人,言者卻不以為意:「別擔心,她聽過比這更難聽的話。」
隨後走前一步,直視那雙泛著羞恥及不甘的眼眸:「拼死往上爬吧,寧可摔得粉身碎骨,總好過待在泥巴裡腐爛。」斜睨頭臉快埋進飯盒的郁采阿嬤,續:「既然有能力幫助他人,那你就不是最慘的,丟掉那份怨天尤人,會過得更開心。」
「也對……」Nina吁出一口濁氣,情緒稍平:「現在你是頂杲兮,頂杲哪會在乎下底?」
馮瑰逸忍不住為友反駁:「你根本不曉得小緋做了……」旁人卻攔下她,逕言:「四位神明是我們送走的。」
聞言,不只Nina,隊友同是錯愕,梁錦緋平靜如初:「過得更開心,才能活得更廣闊。」話罷便行。
另兩名隊友恰巧尋來,王冰穎當問:「怎麼了?她們是誰?」周暮梓覷了一眼Nina和郁采阿嬤,「是信徒?」雖然近來媒體大眾對「粹」的興趣逐漸退燒,但最怕碰到瘋魔的宗教狂熱者。
「沒事。」馮瑰逸語甫落,人群霍然激動!
抬頭一看,小蜍從後摟住壯蟇的脖子,剛要裸絞,卻被搶先掙脫,緊接著壯蟇一扯一砸,將小蜍摔在身前!大蟾蜍迅速坐至小蟾蜍的頭部左側,兩腳一抵後頸一卡喉頭,雙手扒著小腦袋,稍一施力,即讓對手拍地!
「啊……」小蜍棋差一著,眾人失望長嘆。
分出高下後,壯蟇和小蜍面對面跪坐,恭謹行禮,其上的大字顯示小蜍的勝場依然掛零,再上是天穹,一朵黑雲半掩虧月。
「我想好代號了,就叫……」梁錦緋的大眼映著不太圓的銀盤:「蟾魄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