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著大團前往澳門,與澳門樂團合作演出布魯克納《E 小調彌撒》,卻在這次難得的出演過程中意外失去了聲音。
這不過是加入愛樂的第三場音樂會,我的嗓子就已經撐不住了。我心想這可不行!有鑑於日後還有無數場演出,我在前往澳門之前,就報名參加了團裡舉辦的聲樂課,接受專業聲樂家的指導......
愛樂的一對一聲樂課按照聲部,由四位駐團聲樂老師分別指導,女低音部的老師是次女高音陳珮琪。
其實我在四月的《靜謐之光》音樂會,就曾旁觀過珮琪老師排練布拉姆斯的《女低音狂想曲》。不過由於這套曲子是由男聲搭配女低音,不需要女團員,因此我當時對老師沒有很深的認識,只記得她一頭蓬蓬的捲髮,很愛笑,感覺是個活潑開朗的人。
到了第一堂課,我的聲音還是沒有恢復,我只好向珮琪老師坦承自己失聲了,今天沒有辦法唱歌。老師很關心,分享了一些自己保養嗓子的方法,還介紹一位嗓音治療醫師給我 (不過我後來沒去看)。
既然我的聲音還沒有恢復,珮琪老師就先講解人體各部位在健康地唱歌時應該如何運作,以及正確呼吸的方法。我後來有機會被更多合唱團老師指導,發現其實唱歌的基礎原理都差不多:應採用腹式呼吸法,但這不是指把氣吸進肚子裡 (按照人體生理學這是不可能的),而是要將肋骨向外擴張、橫隔膜下降,讓肺葉盡量吸滿氣。唱歌時則要保持舌根和下巴放鬆,確保吐氣時的通道通暢,也避免聲帶肌肉過於緊張而受損。
聽起來好像簡單明瞭,但要確實做到絕非易事。對我來說,肋骨擴張與橫隔膜下降並不難,但要放鬆舌根與下巴就不容易了。我長久以來已經養成了唱歌時緊繃下巴的習慣,尤其是在唱高音的時候,因此經常在唱了一段時間後感到不舒服。要改掉舊習慣真難啊!
此外,雖然珮琪老師是性格豪爽、風趣幽默的人,教學也很認真,但一對一的上課方式,還是讓我倍感壓力。由於我在童年時期經常處於不友善的環境中,因此只要被人盯著看,就會覺得深受威脅,好像草食性動物被獵豹盯住一樣。成年後,雖然在理性上知道對方並沒有敵意,但這種恐懼已經深深刻在骨子裡,難以擺脫。
我在上課時,只要感到老師盯著我,就會全身緊繃、冷汗直流。在這種情況下要放鬆,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後來我改變了方式,在唱歌的時候看著天花板與牆壁的接縫處,避開老師的眼神,才感到自在一點。
上了幾堂聲樂課後,我除了身體無法放鬆的問題之外,似乎有了一些改善,至少更清楚如何好好呼吸與運用氣息。珮琪老師替我從《意大利歌曲集》中挑了德國作曲家葛路克歌劇《帕里斯與海倫》中的詠嘆調〈O del mio dolce ardor〉(喔!溫柔的愛人唷),讓我在 8 月的聲樂發表會演唱。
(韓國女高音曹秀美於 1998 年的演唱版本。)
這首曲子的最高音是 La,但這個音對我來說有點勉強,練的時候常常唱不上去 (幸好只有一個音),而且義大利文的歌詞也不容易,尤其是我那時還不會打舌,只好將 R 子音全部念成 L。
此外,既然是聲樂發表會,自然要背譜。我花了好些時間把旋律跟歌詞背起來,又要克服音高和怯場的問題,這一切讓我在自主練習的過程中感到滿滿的焦慮,很怕到時上台會唱不出來。說實在話,我在這段時間的壓力非常大,但心裡又深知這是一個必須跨過的門檻,否則我永遠無法擺脫退縮和逃避的習慣,因此還是逼著自己勤練......
就在我忙著排練與上聲樂課的時候,一樁意外事件對合唱團的所有人造成了衝擊。
合唱團當時的經理徐牧君,在五月氣候宜人的某一天離世。
我看到消息時,正好與 H 在外吃午餐。等上菜的空檔,我們滑了一下手機,就看到這個噩耗,既震驚又不解。怎麼會呢?之前看到她不是還好好的嗎?我當即失去了胃口。
那陣子我們正在準備國際合唱音樂節的開幕音樂會《太陽神阿波羅傳奇》。我看到消息之後的那次排練,常任指揮吳尚倫在中場休息前宣布了牧君離開的事,還不知道的人發出驚呼聲。據說是在家忽然昏倒,送醫發現是急性肺動脈栓塞,手術後病況惡化,就沒有再醒過來,得年 31 歲。
尚師語氣沈重地簡短說完之後,表示要唱首歌來紀念牧君。大家拿著剛發下的一份譜,尚師垂著頭開始指揮。當時唱的是什麼曲子我已經忘了,應該是基督教的聖歌,簡單的旋律,帶著淡淡的哀戚。
大家唱完之後,尚師沒有再多說什麼,宣布中場休息,然後就照慣例跑到大門口坐著抽菸。可能因為強忍悲傷的緣故,他的嗓子已經啞了。
一般來說中場休息是團員聊天嬉笑吃東西的時刻,但那天大家都沒有那個心情。有些人抱在一起哭、有些人低聲談論牧君的病情,有些人則默默坐著發呆,還需要時間消化這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當時我進團還未滿一年,與有一對大眼的「牧牧」交情不如其他團員與她那麼深,但一直覺得她是值得依靠的人,各種大小場面她都鎮得住。她經常在中場休息前宣布重要事項時,用幽默開朗的語氣鼓勵團員,要大家好好遵從「尚師的開示」,以舒緩排練時的緊張氣氛。我也記得她曾在音樂會結束時,對還在台上的團員大喊交團費,嚇到尚未離場的觀眾,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還在某場演出中聽過她唱歌,是醇厚紮實、特別宏亮的女中音,令人驚豔。
牧君是長老教會的基督徒,她的告別禮拜在六月。我與一些團員在禮拜中唱了兩首歌紀念她,分別是美國作曲家 Daniel E. Gawthrop 的〈Sing Me to Heaven〉和蕭泰然的〈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台語詩歌)。
(Carol Hunter 2024 年指揮 Voce Chamber Singers Alumni Choir 演唱〈Sing Me to Heaven〉。)
(莊舜旭老師 2022 年指揮台大校友合唱團演唱〈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
追思禮拜的次日,愛樂在排練場舉辦了「牧寶之夜」,讓大家聚在一起談談對牧君的記憶,共同懷念她,也邀請牧君的父母出席。
活動中有許多人獨唱或合唱歌曲、致詞,並播放過去的照片和影片,還有在海外的師長朋友錄製影片,對牧君和大家說話。眾人憶起牧君的開朗、熱情、關懷,以及善於交友的特質,有時歡笑,有時忍不住落淚。
我記得牧君的父母坐在場內,兩老失去了女兒,默默無言。在這樣的時刻,好像對他們說什麼都不對,只希望他們看到女兒在愛樂有那麼多好友、過得那麼精彩,能稍感安慰吧!
不好意思,這篇與上一篇隔了這麼久,因為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把牧君的事寫出來,也可能是下意識想避談這件事。
今年是 2025 年,距離牧君過世已經 13 年餘。台北愛樂在她離開之後照常運轉,仍舊要應付滿滿的演出,過程中不免磕磕絆絆。合唱團的許多團員和行政團隊就像牧君一樣,對合唱充滿熱情,即使在台灣做表演藝術有諸多辛苦之處,還是想方設法盡力推廣,希望能讓更多人共同來欣賞、甚至參與。我想牧君在摯愛的愛樂待了十多年,現在應該還是從天家看著我們,為我們一路上取得的小小成果感到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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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合唱團的回憶」系列連載中!我在這個系列中分享自己從兒時到成年後,參與合唱團的點點滴滴,同時也會提到一些人生經歷和感悟,歡迎到這裡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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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主思密簡介:
到了人生的中點,才再度提筆寫作,寫寫詩、寫寫音樂,分享參加合唱團的經驗。有了些許人生歷練,白髮一根接一根冒出,外加忽然加重的老花眼。聽到感人的故事、動人的歌曲,親歷各種境遇,已不像年輕時心無所感或強說愁,而是化為真切的感悟。佛家追求無悲無喜之境,我則寧可感盡人世間一切悲喜,方為人、方不虛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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