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歲
「就決定是這件囉?」我跟新娘再次確認。
新娘點頭,表情相當滿意。
「要麻煩妳填下檔期預訂單,我們同仁會協助妳。」實習禮秘Penny將新娘跟伴娘帶往前台圓桌位,我則留在試衣間整理穿過的伴娘服。
剛開幕的高雄分店由台北輪流調派人手下來支援,一次輪調兩周,同時藉此帶店內新人。
「妳呀!」實習禮秘Mia是個可愛小姑娘,每次都將「Nea」發音成「妳呀」。「妳為什麼故意拿醜的衣服給伴娘穿?」
除了新娘婚紗跟禮服外,我們也提供新郎、伴娘、花童跟長輩服的租借,常會需要服務不同客群。
「醜?妳沒看新娘多滿意!」
看Mia似懂非懂,我進一步解釋:「以後妳要記得,絕大部分的新娘不會希望伴娘在婚禮當天比自己漂亮,所以伴娘服絕對不能拿太好看的。我會先根據新娘的婚紗款式去選伴娘服,風格不能差太多,然後我給伴娘試穿的第一件通常會特別醜。」
舉起剛剛試穿的第一款,表情都寫在臉上的Mia,一副「怎麼會有人設計出這種衣服」的質疑。
「接著要用好看跟不那麼難看的交叉替換,等穿到最好看那件時,差不多就要結束,因為新娘絕不會同意讓伴娘穿那件,這時再拿出比最好看的稍差但又不算太難看的出來,基本上就中了!完事!」
「不對啊,剛那新娘挑的是最最最醜的耶,明明她選新娘服時很挑剔。」
「也是有這種希望伴娘越醜越好的新娘,妳以後遇到就直接拿最不起眼的給伴娘穿就好。」
不只伴娘服,光是在選誰當伴娘這件事上也有相似傾向。我剛開始也納悶:怎麼新娘多半選樣貌或身材跟她有極大落差的親友當伴娘團?挑伴娘服時,好看的總被新娘打槍?後來我意識到婚禮是新娘的獨戲,其他人全是配角,不該有誰比新娘更搶眼。
這是我個人觀察到的大多數情況,當然也有少部分毫不介意,並且想讓伴娘穿好看的新娘,這種友情彌足珍貴。
Penny回到後台時我們正好收完伴娘服,我接過檔期預訂單,確定內容填寫是否正確。
「Nea,台北也是挑訂一件伴娘服獎金五元?還是高雄才這麼低?」
「挑禮服的獎金全台同價,台北也是一件五元。」
「……一件五元?要挑多少件才買得起一個便當?」
「只有伴娘服這樣,新娘的婚紗跟禮服就比較多。」伴娘服通常可以一次性挑選完成,如果伴娘不只一人,無論是否選同款,都以最終預訂總件數計算獎金。
在Penny感嘆時,Mia再度對我提問:「妳呀!聽說妳以前在義大利念書,不就會講義大利語?」
「只要不是太學術的詞,日常對話沒問題。」
「前幾天有外國客人妳也能用英語,妳那麼厲害,幹嘛來做禮秘?」
「對呀!有其它更好的工作可以選吧?不用五塊、十塊這樣賺,還要看客人臉色。」Penny也加入對話。
「妳之前在台灣念的大學也很厲害,妳應該要在大公司工作,一路做到主管然後等退休。」
「妳去義大利念書,算下來也要一百多萬?」
「不只,好幾百萬。」
「哇靠!我要是妳,就把那錢拿來當頭期款買個小套房然後出租,用租金來繳每月貸款,等房價好就轉賣賺一筆,不好的話等個十幾年都繳清後自己住也行。」Penny雖然年輕但很早就出社會,所以她對金錢非常敏銳。「妳花了好幾百萬念書,但回來後就領這點錢,不划算。」
當初大學畢業時確實有幾個不錯的工作機會,我最後會選擇出國是因為身邊同學都出去了,另一個重要動力是因為我曾患有厭食症。以前每次看雜誌上的模特兒照都覺得那樣才是完美,於是反覆斷食、催吐、亂吃減肥藥,到最後喪失味覺跟血尿,住院好一陣子才恢復正常。
從那之後,我就想設計一些不強調「瘦才是美」的時尚,加上我自己常會隨手畫包包跟鞋子,於是執意要借錢出國念配件。
當初我是懷抱夢想出國,現在如果問我還有夢嗎?為了夢想值得嗎?
說實話,夢還是有,但……值得嗎?我不確定。
現在跟以前同學聯絡時我總會莫名自卑,那些有出國念書的,現在不是進入大公司就是薪資高我很多,而大學一畢業就直接進入職場的,經過幾年累積一定資歷後,幾乎都升到小主管職,再不然也是團隊中有實績的重要成員。明明在求學階段他們表現都在我之後,但不知道在哪個環節落下的我,轉瞬就被重甩在後。
禮秘的不穩定薪資常讓我焦慮,向上提升的職能空間也有限,我有考慮換工作,但配件在台灣屬於傳統產業,工作環境跟薪資遠不如當初大學畢業直接進一般職場來得高,現在每月薪資還款完幾乎不剩,有時甚至是負數,別說沒有餘裕自我進修或休閒,連想換工作都擔心沒辦法馬上銜接而會繳不出款。
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選出國念書。我後來才醒悟:做每件事要衡量得失,並正確評估自己抵禦風險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有試錯成本,越是一般的人,一但做錯決定,面臨的人生代價就越昂貴。
有五十萬元的人虧一萬跟只有兩萬元的人虧一萬,表面上損失金額雖然相同,但要面對的壓力絕不相同。家中有金錢支援的人裸辭,和要承擔家中債務的人裸辭,要承擔的風險絕不相同。視感情為速食的人的先性後愛,與期待藉此可以認真交往的人的先性後愛,當發生關係後無疾而終的心境絕不相同。
現在社會氛圍容易讓人誤以為大家都有相同本錢,但事實是每個人所擁有的資源本來就不平等,所以不能別人押多少自己就如數跟進,有些人只要走錯一步,必須花十倍、二十倍以上力氣才能從泥濘中脫身,只是這過程中損失的青春、時間、機會都回不來,更不用說有些人深信自己是在披荊斬棘開拓新道路,最後筋疲力盡到連走回最平凡又平常的道路也無力。
高估自己、低估風險、忽略意外的可能性,是大部分悲劇的開始,而且通常會一路錯下去。能正確評估自己就是好運開始,在大家一窩蜂鼓吹冒險的同時,正確評估自己的承受能力,接受挑戰是勇氣,選擇不冒險也是種智慧。
「還是妳很想結婚?所以才來賺這個錢?」Peggy的問題將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死命搖頭。「沒有,我不想結婚。」應該說,我從沒考慮過「結婚」這件事,我從小對自己的未來藍圖就是在職場好好打拼,然後做出些成績。
還記得出國前一次家族聚餐,老長輩對我們幾個女生說:「女生該嫁的時候就嫁,書念太多沒必要。」當時我氣得站起來想反駁,我媽急得將我趕緊拉離餐桌,倒是同桌的亦莎不停附合:「對啊!女生一個人的話,將來很難生活。」
「既然不想結婚又有還款壓力,妳還來做這工作?有夠傻。」Penny總結得一針見血。
我也有想過這問題。做這份工作除了崇拜Nicole姐之外,內心隱約有種直覺,彷彿是……我有預感自己這輩子大概是結不成婚,所以想陪伴結婚的新人走一段,就像每次送她們離開時的深深鞠躬,我既是祝福她們,也像是惋惜自己。
不想結婚也不是很想談感情,但我又不是很明確的單身主義者,這心情很矛盾。
「我還有個問題,」Mia摸著左胸口的英文名牌,不解問:「為什麼在店裡只能叫英文?」
「應該是為了好記。」
「哪有好記?什麼Johnny、Penny……不是都很像?叫半天都不知道本名是什麼,有夠怪。」
在義大利上課時,好幾次教授跟同學問我:「妳們亞洲人不是有自己的名字?為什麼都不用那個名字?」甚至有同學表示想知道我的中文名,我說:「可是我中文名字不好發音,叫我英文名就可以了。」他們卻回我:「那才是妳真正的名字,用妳的名字稱呼妳是禮貌。」
「為了讓人好記便於發音」跟「雖然困難卻會記住」都是種貼心,但如果動機是認為用外文名比中文名更時尚,或是可以因此不需要花心思去記得跟我們接觸的人到底是誰,那就太可惜。
「快五點了,妳不是要趕高鐵?」
「對!我要先走了!」把文件歸檔後,我從辦公室拉出行李箱接著打卡離開:「下個月見!」
台北/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歲
連串的訊息未讀,打電話也沒接,雖然邤媛持續有發動態,但這段時間毫無回應實在太奇怪了!
「妳在看什麼?表情很嚴肅喔!」乙泰看我臉色不對,關心詢問。
我跟沈乙泰已經交往快兩個多月。說是半推半就也好,或是礙於人情壓力也行,我並不討厭他,只是感覺跟他在一起沒有火花。
「要載妳去上班嗎?」為了配合我的上班時間,乙泰都跟我約吃早午餐。
「旁邊就是捷運站,我搭捷運就可以。」
「還是幫妳叫車?天氣那麼冷……。」
「不用。」
「隔壁有間煎餅店很好吃,一會離開的時候買給妳,妳下午肚子餓可以吃,還是多買一點?妳可以跟同事一起吃。」
「我不是小孩,不要這樣對我好嗎?」
我知道乙泰對我好,但我心裡總有坎過不了,總覺得只要花對方的錢,我就會無法跟他對等相處,接受另一半太多好意,將來無法還怎麼辦?並不是因為不那麼喜歡他,更像是因為認定自己不能依靠別人,一但發現我可以過著被珍惜以及呵護的生活,過去的堅強就會變成逞強,要接受「原來自己不該是像雜草般生活的人」讓我很煎熬,整個世界觀都被顛覆。
一但開始習慣,就會開始期待,但如果哪天期待沒了,不是很痛苦嗎?
「……對不起。」
看乙泰露出難過的表情,我愧疚了。我是不是不該那麼像刺蝟,不斷拒絕他的好意?如果我現在開始試著軟化,應該……未來不會受傷吧?「你上次不是說聖誕節要一起去旅遊?」
「妳不是不能排休?」
「不是絕對可以,但應該有可能。」我有跟其他禮秘協商看能不能幫我當班,我後面再補給她們。
剛才還低落的乙泰現在眼睛發亮,某種層面而言,他挺像是小狗。「妳想去哪?現在天氣很冷,我們去南半球好了!不對,妳大概有幾天假?我來查去哪裡適合!」
「等一下!你不要那麼激動!我只是說『可能』,還不確定。」
「反正我先查,能去就去,不能去的話留著下次去!」
「好啦,我看怎樣這禮拜再跟你說。」
離開餐廳後,我看向乙泰說的煎餅店。「不是說要買煎餅?」
「妳願意?」乙泰表情真的太像小狗了。「我馬上去,妳在這邊等!我剛應該就先出來買,這樣妳就不用等!」
「沒事,一起去。」我挽起乙泰的手。這是第一次我主動挽起他的手。
米蘭/二〇二五年一月/于邤媛二十三歲
他一手摟著于邤媛,一手滑著她的手機。
于邤媛看似靠在男友身上相當親密,但拘謹的表情寫滿恐懼,看男友的手停在朋友的頭像上,于邤媛急著主動說明:「這是我小學同學。」
「小學同學……。」男友不再說話,只是點進對話中查看。「『義大利如何?』『下次你來跟我說,帶你逛!』男人只要來,妳就當地陪嗎?」
「沒、沒有。」一向口齒伶俐的于邤媛在被男友控制久了後,變得不敢反抗而講話結巴。
她不僅工作被逼辭職,也被迫跟周遭斷絕接觸,所有聯絡都必須在他的監視下。
「上次對話是三年前,這種人刪了也沒關係,對吧?寶貝?」
「對。」
他熟練地將對方從聯絡人列表中封鎖後刪除。
他像是知道如何折騰于邤媛最能消磨她的反抗能力般,他喜歡隔沒幾天就拿出她的手機,要她跟他一起把聯絡人一個個看過,過程像是閒聊但實則逼問,他也不會一次性把人全清空,而是這次看幾個,下次再看幾個,這個APP的帳號都看完後,就換下一個APP,對于邤媛來說是無止盡的地獄。
以前,她認為那些會被男人控制的女人真的有病,對方沒關也沒鎖,她們怎麼不跑呢?
現在,她完全可以體會那種儘管沒有被明確限制住人身行動,卻依舊無法逃脫的精神層面逼迫,這會讓人無法理智思考,進而任其擺佈。
「叮!」畫面跳出安知雅的訊息通知。
「我來看看是誰……是知雅呀。」
既然男友沒有任何表態,于邤媛自然不敢答話,省得一不小心惹他不開心,她就會被……。
「我不喜歡知雅。」他和于邤媛交往有兩年,那時還在義大利的安知雅自然也見過他。安知雅從沒給過他好臉色,還曾慫恿于邤媛跟他分手。
「寶貝,她不停傳訊息來,妳如果都不回,是不是太沒禮貌了?」
「對。」
「可是妳自己說手機都讓我回,所以是我沒回,妳指責我沒禮貌?」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對不起!不要生氣!」于邤媛從沙發上跳起來,怕得快哭出來的她幾乎是半跪在地上,頭整個伏低。
「我那麼愛妳,怎麼會生氣呢?快起來!」男友伸手拉起于邤媛,卻在于邤媛的手臂上留下大力捏抓的紅印。「我們來想想該怎麼回。」
「她問妳怎麼都沒消息,她很擔心,妳想怎麼回?」
「我不知道。」于邤媛只怕回錯會惹怒男友。
「妳們感情那麼好,怎麼可以不知道?」他將手機還給于邤媛,以半命令的語氣,說:「我來看看妳怎麼回。」
顫抖著接過手機,她只能揣摩他的情緒。
從相簿挑選一張旅遊照發出,于邤媛接著打:最近到處旅遊。
傳送前,遲疑了會的于邤媛在最後加上了emoji愛心圖。
「……」低著頭的于邤媛不敢抬頭看男友,但她知道他全程緊盯著她寫了什麼,既然他沒說話,就表示這內容可以吧?
接著,于邤媛按下傳送。
「很好,今晚的娛樂結束了,我們可以休息了。」男友從于邤媛手中收走手機,拉著她跨過一地凌亂的家具、餐盒跟塑膠袋,往房間走去。
于邤媛默默在心裡祈禱,安知雅能夠發現那訊息的異常……。
台北/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五歲
終於收到于邤媛的回訊讓我安心了,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這張旅遊照好像曾經看過,而且……認識于邤媛那麼多年,她從來都不是會發emoji圖的人,因為她說那很醜,她打死不會用。
就在我還在納悶時,Kelly透過耳機指派我下一個工作:「Nea,妳到大廳來,有個新娘想租禮服,讓妳服務。」
因為耳機是全體共用,所以誰對誰說什麼其他業務跟禮秘都聽得到。身旁的Rebecca對我攤手,表情不解:「妳不是才跟她吵架,她怎麼馬上就找妳?」
Rebecca的話有兩個重點:第一,我跟Kelly吵架了;第二,禮秘跟業務的搭檔組合是固定的,但如果業務提出需求,是可以暫調其他禮秘來協助,而我因為跟Kelly鬧不愉快,所以她今天配合的是Joy,不應該會找我。
說回主題,用「吵架」兩個字感覺很嚴重,事實上是彼此有些不愉快。
婚紗跟禮服的租借都必須登記檔期卡,又因為婚紗出件前會需要提前修改跟整理,回件後也需要送乾洗,所以通常在婚紗租借的前一天跟後一天,全體都有共識會把檔期空下而不會登記使用,也就是「不搶衣」,但Kelly很常破壞規矩,知道明天有新娘要用,她還是會硬卡在今天先借出去。
「有什麼關係?衣服只要在明天借出前拿回來就好了啊!」她總是回得雲淡風輕。
事實是,我得先跟明天要使用的業務和禮秘致歉,因為會造成她們在流程上的不便,並請她們將新人的取件時間改到晚上。再來,今天借出後,隔天早上我必須奪命連環叩,逼著才結完婚而累得想補眠的新人一大早起床,趕在上午期限前把衣服送回,幸好我至今還沒遇過沒接電話的,不然真的完蛋。
衣服拿到後,立馬檢查沒有破損或毀壞,接下來我就會死纏爛打乾洗店,請他們以最急件將婚紗跟禮服收洗再火速送回。在這一階段我會需要承受乾洗店的情緒抱怨,同時需要每半小時打電話過去關切,就為了逼他們將衣服盡快搞定。
最後,在我將衣服完整交給傍晚要出件的禮秘後,換她得拚了命去拜託修改師趕緊改成她新娘的尺寸,好趕在新娘來時一切處理完畢。
我們同時會服務好幾位新人,但凡只要有一位出現檔期緊張,那天日子就會像打仗,連帶也會給其他禮秘增加壓力。這次我跟Kelly爭執的原因不光是她搶衣,是她居然搶了前一天跟後一天都要出件的中間那天,搞得其他兩位禮秘非常不悅,而我跟她溝通無果……。
「能賺的錢不賺,妳當錢會天上掉下來?」
「可是這樣很難保證出件的品質,對新娘也不好。」只要回件時衣服有重大破損,那可是連修補的時間都沒有,下一位新娘要不就得穿有問題的婚紗上場,要不就得在婚禮前一天臨時換款,這對新娘來說很不合理。
「目前為止也沒出事過,妳為什麼老擔心這些?再說,讓衣服完整出件、完整回件是妳的工作,妳本來就要想辦法保證衣服回來的時候沒有問題。」
最後是禮秘主管出面協調,我倆才沒繼續僵持下去。
應Kelly的呼喚,我來到大廳。
「這是林小姐跟她先生。」Kelly笑容滿面地為我跟新人彼此引薦:「這是Nea,一會就由她為妳們服務。」
在交給我林小姐的款式喜好調查表時,Kelly低聲說:「她們沒有要包套,今天只是想來試穿,想找一件能同時當白紗跟禮服的款式,妳去找拖尾可以拆的給她們。」
跟我交代完並再跟新人幾句客套後,Kelly便離開去接下一單。
我知道為什麼Kelly會將這對新人交給我了,因為對方沒有選婚紗包套方案,更沒有確定要租單件,她自然不會花太多時間在她們身上。
租單件跟婚紗包套雖然都有固定價目,但包套的額外加錢項目不少,來店裡的新人多半挺捨得花錢,所以包套的最終成交金額通常會增加,這也是業務們最主推的項目。
在我將新娘帶進試衣間時,她用軟軟的細聲問著我:「我是不是不應該來這?」
「怎麼會?很歡迎妳來!」
「就是……」新娘顯得窘促:「會來妳們這的都是有錢人,可是我們沒什麼預算,不好意思。」
「為什麼要抱歉?我們是服務要結婚的新人,不是服務錢,不會有差的,對誰都一樣專業!」被她一道歉,我有些捨不得而哽咽。
邊幫她試穿時,她邊說:「每次經過妳們店的櫥窗時我都好喜歡,很想穿妳們家的衣服結婚,但我不敢進來,陸續跑了其它好幾家店都沒找到喜歡的,所以才想說來問問看,可是我們只租得起一件。」
我再次確認調查表上的資訊:「妳們是辦小型宴客?」
「嗯,本來只想登記,但我爸媽說無論如何都要穿婚紗宴客,所以決定就只請親友。」
新人年紀只比我大兩三歲,想必還正在職場上衝刺,這年紀如果沒有家庭資助,確實很難有寬裕預算,比起把錢花在婚禮上,要是我也會選擇省一點,留著面對將來生活開支。
「好了!我們走出去給妳男友看吧!」
新郎也是個客氣人,看著穿上婚紗的新娘感動到說不出話。
「Kelly應該有跟妳們提到,可以穿像這款拖尾能拆卸的婚紗。」我拉起裙擺,說明:「宴客進場時就繫著拖尾,它就是有蓬擺的婚紗。」接著,我從腰帶處把拖尾卸下:「要敬酒跟送客時把拖尾拆掉,就變成貼身魚尾裙,風格一變就像是件禮服。」
新娘表情非常喜悅,看得出來她相當喜歡。
「覺得這種類型可以的話,我還有準備其它款,要不要也穿穿看?」
「好!」
陸續試過幾件,有一款新娘特別喜愛,只是在向我問過租借金額後,眼前的年輕新人都沉默了。
新娘看著新郎,說:「比預算貴了幾千,還是算了。」
「租吧!」原本低頭的新郎抬頭,語氣非常篤定,眼神盡是寵溺。「既然是妳喜歡的,就租!」
新娘流淚了。「謝謝你!」
「太好了!這款非常適合妳喔!」我趕緊說些恭喜話,好遮掩我也想哭的情緒。
在這裡,我看到許多花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都不眨眼的新人,而這對新人糾結的「幾千塊」,在他們眼中大概就是一餐飯錢,但這些手頭寬鬆的新人,太多人都不在乎另一半感受,憑著自我喜好吵著:「我就要這件,錢多少你都得花」、「妳挑的醜死了,選這件」。
或許是因為她們跟我年紀相近,也可能是自己也有經濟壓力,所以我更能體會到哪怕只是「幾千塊」,對手頭緊張的人來說都是很沉的生活重量,所以,為了新娘這一生當中重要的一天,新郎願意尊重新娘的選擇並且點頭去承擔那份負荷,相當讓我動容。
「Kelly,林小姐決定要租了。」我以耳麥回報試衣狀況。
「好,請她到前台,我開單。」
在林小姐要離開試衣間時,她靦腆而害羞地問我:「對不起,我能不能也穿看看有裙撐的婚紗?」
「嗯?剛那款妳不滿意嗎?」
「我很喜歡,只是我這輩子都沒穿過像公主裙那種蓬蓬的婚紗,能不能讓我試試看?隨便一件都行,一下下就好?」
「妳等我下。」
蓬款有很多,但我卻想讓林小姐穿……。
我跑進禮服部找了正在吃飯的Rebecca。「幫我個忙,幫我穿熊寶貝!我一個人穿不來。」
「熊寶貝?」Rebecca差點把飯噴出來。「妳不是剛結束試衣?」因為耳麥是共通,所以她有聽到我對Kelly的回報,知道我結束服務了。
「拜託!」雖然試穿沒有違背公司規定,但我怕會被阻止,所以只能私下拜託Rebecca。
我們兩人以超高效率完成熊寶貝的試穿,然後送走心滿意足的林小姐,就在我以為這一切只有我知、Rebacca知跟林小姐知時,開完單的Kelly走進禮服部準備吃飯,她看了我一眼,說:「妳讓林小姐穿熊寶貝?」
「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只能承認了。
「讓客人穿她租不起的衣服,在我看來是浪費時間,但她要我跟妳說謝謝。」Kelly表情漫不經心。「反正她也租了婚紗。」
「謝謝!」
其實我知道Kelly並不是個只顧賺錢的業務,從她會為林小姐考慮到能選擇可卸式拖尾時,就知道她有在為新人著想,假如是我,可能就傻傻挑一般款婚紗給她,那對林小姐反而沒加分作用。
「妳男朋友載妳來?」亦莎看向停在我身後的車,向乙泰露出異常熱情的笑:「你女朋友借我下!」
乙泰朝亦莎客氣揮手。
一轉身,亦莎沉下臉變回冷漠神情並帶我向她家走。
「妳怎麼了?電話裡說很急,還好嗎?」
「我抽支菸。」站到社區中庭的偏僻角落,亦莎靠在牆邊點起菸
「是不是跟妳男友吵架?不然妳怎麼會搬回家?」亦莎跟初戀男友同居中,但今天卻跟我約在她父母家,肯定是兩人鬧不合。
明天有件V領的禮服要出件,但新娘說胸口太低,我本來打算今晚下班後要留在店內自己拿網紗手縫去遮擋,結果就接到亦莎電話,她打第一通時我在服務新人沒接到,之後她又連打好幾通,急得讓同事還以為我家出事了,叫我下班趕緊回去,剩下的工作她們會幫我處理,而乙泰則是本來就知道我今天要加班,所以等在外要載我回家,只是沒想到最後目的地是亦莎家。
「陪我去墮胎,我約下周二了。」亦莎表情極為平靜,像是在說明天天氣一樣。
「妳說什麼?」
「下週二妳想辦法請假。」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用命令式語氣不太適合,她於是又加了句:「我需要妳。」
亦莎的媽媽是我阿姨,也就是我媽的親姊妹,在我小時候母親因為投資失利而虧錢時,幸好阿姨出手幫忙,事後阿姨沒跟我們要回款項,等同是送了我們一大筆錢解決困難,從那之後父母親對阿姨一家是滿懷感恩,阿姨說什麼就是什麼,連帶地,我跟亦莎相處也呈現「我順她意」的互動模式。
我總莫名害怕亦莎會生氣不理我,久而久之她對我說話的方式就是直接使喚我,每當我感到不舒服要爆炸時,她又能在踩到我的紅線前停下,說些「我好需要妳」、「妳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妳救了我」……這類讓我心軟的話。
因為亦莎是親人,也是我很在乎的好朋友,所以即便在相處過程中我受了很多悶氣,我也總是告訴自己:她性格就是這樣,她沒有惡意的,她對其他人更誇張,她對我這樣表示我是她很重要的人。
再加上過去我因為厭食症而住院那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去陪我,這讓我很感恩,所以對她的一切更加包容。
我是到很後面才清醒:只在「我順對方意」的狀況下才能成立的關係,絕不會是真心,那只是單方面的奴役,奴隸不但得不到尊重,付出還會被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在對方眼中我們並不平等,簡單來說,就是段「我一廂情願,而對方可以盡情壓榨我」的關係。友情如是,親情亦如是,感情更是。
我到最後才成長的,還有這件事:包容,要留給對的人。無論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我都必須尊重自己感受,我覺得被冒犯就是被冒犯,我覺得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在我糾結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時,我要停止內耗,反問「對方有在乎我是否因此而受傷嗎?」
以前在感到被冒犯或是被傷害時,都會自責:「可能是我太敏感」、「對方其實沒惡意」、「如果我表達出不開心,氣氛僵了怎麼辦?」
於是自己憋著不開心,還不斷檢討自己是不是想太多?是不是做錯什麼?不然人家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在我拼命自我檢討時,應該先想對方當初在說出或做出讓我不開心的事時,怎麼就沒考慮我會不會受傷?對方就是認定我會怎樣想是我自己的事,才敢有那樣的言行,那麼,我怎麼回應,對方事後會怎樣想也是對方要自己消化的事,我不用為對方的情緒負責。
只是在領悟這些重要道理前,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就好比說……先解決眼下的……「墮胎」?
「妳懷孕了?」搶過亦莎的菸,我很著急:「那妳還抽菸?」
「我又不要這孩子,抽也沒差。」她再點一支菸。
「是妳男朋友的?還是任信笙的?」總不會還有其他可能吧?
「那個廢人的。」亦莎生氣時,對男友的稱呼就是「廢人」。
「要拿掉那他知道嗎?他以前不是說過有孩子就結婚?」
「結婚?他能嫁嗎?對我那麼摳,他爸媽也難搞還身體不好,他又是獨子,我現在就能想像嫁進去會有多苦。」
「所以他也同意妳拿掉?」
亦莎搖頭。「沒必要讓他知道,反正我要分手了。」
「分手?」今天訊息量有點過大,我需要冷靜。「因為懷孕嗎?妳們要不要好好談談?」
「談什麼?都談了七、八年了,這人我太清楚,也就是勉強能當個伴打發時間的程度。」這些年分分合合,兩人各自的情史都精彩。「我已經決定了,妳下周二陪我去。」
「這麼突然,我下周二班排不開……。」
「雅雅,」亦莎聲音變柔軟:「醫生說墮胎完可能會很虛或出血,需要人陪,除了妳我不知道還能找誰,求妳了!」
唉!我怎麼就是被亦莎吃死死呢?「好啦!我想辦法調班。可是……法規之類的我不清楚,但墮胎是可以說墮就墮的嗎?」
「不用妳操心,我都搞定了。」亦莎又恢復正常語氣。
「之後妳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真的要分手嗎?」
「就說要分了啊!」亦莎開始不耐煩。「我不像妳喜歡沒用的男人。」
我愣在原地,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妳是說乙泰……嗎?」
阿姨跟我母親每天都會聯絡,自從亦莎由我媽那得知乙泰的父母是大地主,靠收租便足以過日子,所以對工作沒有太多抱負後,亦莎便時不時會在言談中流露出對乙泰的敵意跟嘲諷。
亦莎也不打算解釋,逕自轉移話題:「現在我跟姓任的還不錯,分手後跟他在一起也行。」
妳們不是炮友嗎?而且他還不只一個炮友,轉正這事可能嗎?重點是不管妳們如何,妳剛剛為什麼要說乙泰不好?……我滿腦子問題,但怕出口太直接會破壞氣氛,所以忍著沒敢說。
「要不是懷孕的週數不對,不然我就留下來了。」亦莎摸著肚子喃喃自語。
週數不對?留下來?亦莎的話是什麼意思?
「好了,沒事了,我先上去了。記得!這是我倆的『秘密』。」
「……拜拜。」
走到一半,亦莎回頭喊住我:「妳要怎麼回去?」
「我……。」
亦莎彷彿是故意自問自答:「對喔,妳是妳男友載妳來的,他當然會載妳回去。」
「嗯,今天比較晚,所以請他載我。」
「不好意思喔,是我讓妳『晚』回去。」
「不是啦!我本來今天就打算要加班,他會來載我是早就說好的。」
「我剛看,他是不是又變胖了?」亦莎走向我,捏了捏我的手臂。「妳有沒有聽說過……女人的價值,取決於她交往的對象?妳……好像也變胖了喔。」
「啊?」
「男人剛開始精蟲衝腦,再晚都會載,熱戀期過了就會讓妳自己走,不會管妳死活,希望他不是這種人。」亦莎意味深長地盯著我並拍我肩:「妳放心,他應該不是,沒抱負沒鬥志就是生對家庭而已,他那樣要再找對象也不容易,應該會一直很珍惜妳。」
「亦莎,妳這話什麼意思?」我真的生氣了!
擺擺手,亦莎轉身回走。「我沒什麼意思,拜!」
我像快爆炸的煤氣罐,臭著臉上車。
「女王陛下,怎麼了呢?」乙泰看出我的不對勁,搞笑想哄我。
「我問你。」
「好!對公主我絕對有問必答!」
「你人生有什麼夢想?」
「夢想?妳是說『拯救世界』之類的?」
「不是!就是抱負啊!你對未來人生有什麼期待?或是想實踐什麼目標?」
「我就想跟我老婆生兩個孩子,最好再養條狗,然後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
「難怪人家說你沒用!」
乙泰這下也知道情況不對,甚至有些微慍,按下音樂播放,他全程安靜開車不再說一句話。
在送我到家後,下車前,乙泰是這麼對我說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幸福很簡單是不是錯的,但妳是我想要成為未來的幸福。」
我在亦莎那受傷了,於是很不成熟地拿乙泰當發洩,結果卻傷害了他,我好氣!氣自己對亦莎屁不敢哼一個,卻對乙泰亂發脾氣!
我後悔,很後悔,後悔那天沒有好好跟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