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八、冰面-2


奧黛塔雖然心事重重,但沒有忘記要上法文課這件事,所以即便她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和瑪露夏待在同個房間裡共處一個小時,她還是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教室。可她抬眼一瞧,坐在長桌前的不是教導法文的教師,而是正皺著眉頭翻閱教材的父親,臉上的傷痕已經開始轉淡了。

「爸爸。」她忍住微弱的哽咽,想也沒想地就奔過去抱住父親──甚至沒想到要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像雛鳥一樣輕輕撞進他懷裡。

「怎麼了?」父親的大手溫柔地拍著她的頭,見她仍藏著臉沒有回應,小小的肩膀微微起伏,不禁語重心長地又追問:「有人欺負妳嗎?」

「沒事。」奧黛塔用力搖頭否認,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想家了。」她是真的想家了,所以不是對爸爸說謊,沒有關係吧?而且她也好想爸爸,他在莫斯科又變得更忙了。

她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察覺這個小伎倆。如果有,他也沒有拆穿,而是把她抱到他的腿上,揉開她憋著滿滿委屈的臉蛋,捧起下巴左瞧右瞧,似乎這樣就能讓她輕鬆地笑出來。

「如果妳真的想回家,我們可以明天就送妳回去,我會讓尼基塔帶妳回家。」父親提議。

「我不要回去彼得堡。」她再度搖搖頭,攬住父親的脖子,把頭埋進他的肩膀。不是想要撒嬌或討取安慰,而是出於更為堅定的意志,她孩子氣地宣告:「我要留在這裡保護你。」

父親不由一愣,不知所措地拍了拍她的背心,彷彿在確認她仍是他昨晚守在床畔哄睡的小女兒,而不是轉眼間就一夕長大的小大人。

「妳為什麼想保護我?」他扶著她坐正,好把話說清楚。

「我不想要你受傷。」她又哽咽了一下。「還有,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忙什麼。」

父親似乎對此感到疑惑,直到她摸了摸他剛癒合的那隻手,他才領悟過來。「所以妳才那麼堅持要跟來嗎?」

奧黛塔稍微緩過氣,只認真地點點頭。

「妳想要怎麼保護我?」父親再次詢問。奧黛塔頓時覺得舌頭打結了,她從來沒有細想過該怎麼執行這個偉大的理想。

「我、我不知道,就像尼基塔跟著你一樣?一起去參謀部和總督府?」她苦惱地捧著臉。更過分的是父親居然一臉嚴肅地笑出了聲。

「小老鼠,」在她來得及意識到這值得生氣以前,父親沉沉地嘆了口氣。「那些都是很嚴肅的地方,對小孩子很不友善,有很多人會來來去去,而且我的工作一點也不好玩。」

「上課也一點都不好玩。」而且對小孩子也很不友善,她小聲喃念,沒有把真心話說出口。「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嗎?」

「不行。」

她只好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父親和她對望的時間有如永恆的第一秒那麼久,才終於敗下陣來,鬆口道:

「如果是和伊麗莎白一起來就可以。」

奧黛塔心神一振,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麗茲舅媽有時候會送晚餐去參謀部或總督府,端看他們那一天在哪辦公。

「噢,爸爸你最好了!」奧黛塔抱住父親,往他臉上親了好幾下。父親試著對她叮嚀幾句「要守規矩」、「不要到處亂跑」的老話,但顯然效果不彰,只好把女兒放下來,要她接下來好好上課。

奧黛塔耐心等待著去探班的機會,連接下來的法文課和得重寫一封信都不怎麼在意了,而且她又有更多事可以告訴母親和姊姊。就在當晚的晚餐時間1過後,舅公和父親仍沒有歸來。麗茲於是吩咐廚房準備簡餐,裝進籃子裡要親自送過去。

她慣例地詢問孩子們是否想跟上,季馬與瑪露夏恍若未聞,自顧自地留在原地,玩著永遠不會結束的牌局。只有奧黛塔終於等到機會,興沖沖地舉起手說要去。

麗茲雖然詫異,但還是欣然同意了,並吩咐女僕帶小外甥女去換上外出服。奧黛塔滿懷期待地坐進馬車車廂,好奇的雙眼往窗外窺看,小手卻拘謹地收在暖手筒內。這還是她頭一次在這麼晚的時間外出,就算只是短短十五分鐘的車程,能一覽莫斯科的夜景也讓她興奮不已。

馬車以穩定的速度駛出城門,點點燈火照亮了莫斯科的街道,商店的玻璃櫥窗展示著糕點、鐘錶、時裝、或珠寶,裊裊炊煙飄往星辰隱身的夜空。寒風千方百計地鑽入所有縫隙:建築物的磚瓦、枯木的枝枒和行人的衣領,並挾帶著各式各樣的耳語。人們縮起肩膀,快步走在不知何謂疲倦的夜色裡,而莫斯科河的河水安靜地流經他們腳下,宛若城市的脈動。

奧黛塔感到目不暇給,即便對成年人來說,莫斯科也過於眼花撩亂。在她著迷於街邊的燈火時,發現有一個一身黑的工人似乎從她們駛入大街後,就一直跟在馬車附近,但她又不確定對方是否只是恰巧和他們同一個方向。她瞇起眼睛,試圖想要看清楚,那個黑衣的工人卻在拐過一個街角便不見蹤影。馬車也已抵達莫斯科總督府,讓她的注意力又被對於總督府的好奇給帶走了。

在那棟高聳的紅色建築前,守衛一眼就認出來羅曼諾夫的馬車,以及從上面走下來的大公夫人和侍女,卻對一同下車的小女孩納悶地多看了兩眼。文官們搬著文件忙進忙出,仍不忘抽空向伊麗莎白致意。奧黛塔乖巧地跟在伊麗莎白身後,目光仍忍不住一直飄向二樓。

「夫人,大公殿下人在樓上開會,他請您上樓稍等。」一名副官從階梯趕下來,客客氣氣地轉告。伊麗莎白溫聲道謝,領著外甥女走上樓。

在走廊的轉角就能聽到謝爾蓋的聲音從辦公室傳出,似乎正在與其他人對話。奧黛塔想往辦公室裡頭瞧,卻恰好有一名將軍和他的夫人從裡頭走了出來。這對夫妻立刻就注意到了伊麗莎白,並流暢地行了禮。

「晚安,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季納伊妲.弗拉季斯拉沃芙娜。」伊麗莎白點頭回禮,在兩方要就此分別前,將軍夫人眼尖地發現了躲在伊麗莎白裙後的孩子,笑聲問道:

「D'où vient cette charmante petite princesse ?(這位可愛的小公主是誰家的?)」將軍夫人笑瞇瞇地彎起魚尾紋,打量著有點怕生的女孩,目光溜過她小肩上的柔軟金髮,「難不成是那位天使般的小瑪莉亞2?⋯⋯」

奧黛塔鼓起臉頰,無聲地眨著一雙大眼。當她不知道該對有人把她認錯成瑪露夏而小小不滿(瑪露夏是栗色頭髮,年紀還大她六歲!),還是疑惑怎麼會有人認為那個瑪露夏和天使能有所聯繫時,麗茲柔聲澄清:

「噢,不是的。女大公們都不在這裡。這是我教子迪米崔的女兒,也能算是我的外甥女。來,奧黛塔,這是馬拉霍夫將軍3和將軍夫人。」

奧黛塔有些緊張地(面對陌生人她一貫如此)走到將軍夫婦面前打招呼,報上名字,希望自己表現得夠有禮貌。將軍夫婦在聽到她的名字時,一時困惑地皺了皺眉,但又立刻熟練地控制好表情,但這短短一瞬間還是讓她感到尷尬:奧黛塔這個名字真的這麼奇怪嗎?上次和伊凡.彼得羅維奇的對話至今仍使她耿耿於懷。



註1:當時的上層階級會在八點到九點間用晚餐,吃完飯後在起居室休息閒聊到十點半,才各自去睡覺。有的時候,因為午餐用得比較晚,晚餐可能就直接不吃了。

註2:將軍夫人在這邊詢問的瑪莉亞不是前面出現的瑪露夏(瑪麗雅.帕夫羅芙娜女大公),而是尼古拉二世和亞歷珊德拉皇后的三女,瑪莉亞.尼古拉耶芙娜女大公,也是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的姪女,在家族中以溫柔善良的靦腆性情聞名,被稱為「家中的天使」。將軍夫人把比同齡人還嬌小的奧黛塔誤認成了這位和她年齡相近的瑪莉亞女大公,所以伊麗莎白才會說「女大公們都不在這」。

附上瑪莉亞.尼古拉耶芙娜女大公七歲時的照片。

註3:馬拉霍夫正是接任謝爾蓋的下一位莫斯科軍區指揮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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