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在北京的工作后,茫然又仓促地,我开始了在北京逐房而生的寄居生活。
一开始我住在南四环,上班一个半小时地下通勤,漠然穿梭在陌生的地铁站名之间,我为长时间的通勤感到筋疲力尽,也感觉北京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领导的脾气、下班后的工作信息、拥挤的地铁、巨大的城市尺度……平日若不是被意料之外的事务挤占,便是被无聊和无所适从填满,我常常感到我的精力告急,生活失序。
想要职住平衡,终于搬进了现在的住所。十平米,三套家具:床,桌椅,柜子。我的生活也依附在这三套家具之上,谨慎又克制地生长。我将这个房间视作一个暂时的寄居场所,积极践行极简美学,“断舍离”发挥到极致,除了必要的生活装置,我几乎再无它物——以免离开的时候过于繁琐。
搬完家后正好进入北京的冬天,河面逐渐起冰,冷风带着雪花呼呼乱吹。好在暖气给力,朝南的窗,也永远都有充足的冬日阳光。有一天我在窗台边站着吃外卖,俯身看着窗外被风席卷而掉的树叶,窗外的动静很大,房间里安静又暖和,突然感觉心安。
那天开始,我有点喜欢这个小屋了。
打算从好好照顾这间屋子开始,建立我的生活。我认真考量家具的摆放位置、台灯光源的朝向,打造我的床品风格,确保屋内的一切皆在我舒适的触达范围——渐渐地,房间有了属于我的形状。我也渐渐谙熟这间小屋的所有惊喜和秘密,阳光什么时候会照进来,什么时间鸟叫声最密集,钥匙从什么方向插入锁芯最省力,如何打开衣柜门可以避免嘎吱作响……
等到工作日傍晚,脱了鞋放下包,嘘一口气——终于回到我的天堂。悄悄说一声“回来了”,说给我的房间听,我和这间小屋相依为命。
出于对风水理念的信奉,我将打扫视作一种仪式,我相信保持房间整洁和干净会带给我好运,毕竟,在生活常常失序的北京,我太需要好运了。于是,打扫房间成了我在北京的深度爱好。
打扫是一系列工序:洗衣晾晒、收纳整理,最后是清除灰尘。家具的微尘,要从上至下擦拭,房间地板,应该从里到外清扫,先用干燥的毛巾吸附灰尘,再用湿润的拖把擦拭。结束后逆着光做个检查,确保是一尘不染,才宣布打扫完成。结束后在干净透亮的房间里坐着,洗好的衣物刚好散发出木质味道的留香,窗外鸟鸣啁啾,此起彼伏,我感觉异常轻盈。这种宁静的劳作是我维持秩序感和安定感的来源,我找到了心绪上的平和,Cleaning is my meditation。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生,认识她之后,房间偶尔多了些装点:窗台有她送的新鲜的花,书桌有了发光的圣诞树,床边多了可爱的企鹅玩偶……她也成了房间的常客,给我煮培根意面,教我做北非蛋,我们一起分享美食,打扫房间;白天我们窝在床上看剧,但最后电脑永远被晾在一旁;晚上一起睡觉,却是整夜不舍入眠,夜晚的时间在有她的味道里溶解,转眼便天光微亮。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胃和欲望都被填满,那些浪漫又温馨的时刻让我无所事事的心情有了寄托。
她越来越频繁地到访,房间开始时不时长出新东西。她的所属之物总是很快与我的房间达成默契,构成新的运转系统,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开心之外,我也为房间的再度紧凑感到恼火。她每次离开时,她的物品也抽身离开,腾出的新空间却让我无所适从,我需要再次适应这个新的、没有她在的生活系统。
牵扯在“满”与“空”之间,我的房间失控了。她弄乱了我的房间,也弄乱了我的心。
距离太近,心绪总是变作绳索。我也开始害怕,这些填满我的时刻是否有不小心的彼此侵占,让本属于自己的领地变得模糊不清。
这些担忧最后变成争吵和眼泪。之后她没有再来过我的房间。我将她的物品一一寄回,几天后,我收到遗落在她家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们再也没联系过。
再回到一个人生活的节奏,这个房间成为我每日的起点与终点,上下班的足迹汇聚成我生活的团块,也构成我生存空间的切面。
下班后时间和空间全然回到自己,却似乎丧失了做些什么的欲望,试图通过打扫房间来更新自己,变本加厉地在居住空间里“减墒”:丢东西、扫除灰尘和整理房间,但还是忍不住感到厌烦。我的房间能容纳我的,也只是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桌椅上看手机写字累了,就坐回床上,若是睡不着觉,便书桌再坐坐,我就在一副桌椅和床之间木然活动。一个人呆久了,时间感受也变得模糊。摸不准天气,搞不明白前路,却迫切地想要和人建立联系。
后来也有很多人来过我的房间,有朋友来北京看雪、来北京毕业旅行、来北京出差、妈妈爸爸来北京看我……每当有人来访,房间里会长出好多不属于我的东西,狭小的房间因为她们的到来变得拥挤不堪,我忍受房间的失控,也拼命抓住这些终于不再孤独的时刻,尽情享受有人依靠、可以畅快发疯的机会,玩到疲惫,和她们在小小的房间到头就睡。
朋友离开后,狂欢到安静的落差真是让人好失落,我一个人回到我的十平小屋,被巨大的孤独感包裹住,忍不住哭起来。这个房间陪我度过了在北京的冬天、春天和夏天,我也在这里经历过那么多难忘的时刻,好像只有这个小屋懂我的孤独。
曾有一段时间,我将来北京的所有不顺都归结于孤独。可能是“孤独感”放大了我所有负面情绪,也因为孤独而急于依赖、急于借助外物把自己填满,因而不安、更加敏感。我找不到面对孤独的解法,嚷嚷着要赶紧离开这座城市。
假期回了趟重庆,在重庆的家里醒来,那感觉和在北京的房间并没什么两样,我还是睡在差不多的床单上,盖着差不多的被子。可能我过多想象了我对重庆这个家的依赖,也低估了重建自己的能力。那一刻,“只有在某处我才会安定”的假想终于被打破了。
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间小屋也会迎来新的租客。这个空间里曾容纳过多少情绪,多少迷茫和期待;而这些居住者,在不同时间的同一个空间过着各自的生活,我们是否有相似的孤独,是什么曾让她们烦闷,又是什么打动过她们的心呢。
北京立秋后,吹来的风裹着雨后的微凉,云朵簇成远山。这样的天气把褶皱的心都熨平了,什么孤独啊,烦恼啊,我全忘了。这么温柔的天气真让人不舍得离开——至少,在冬天来之前好好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