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埋無土色,玉墜無瓦聲。劍折有寸利,鏡破有片明。我可俘爲囚,我可刃爲兵。我心終不死,金石貫以誠。」——元稹〈思歸樂〉
提到元稹,大多數人想到的第一個形容詞恐怕是「渣男」、「小人」,他豐富的情史,他趨炎附勢的嘴臉,那麼,如果我告訴你,這樣孤傲、擲地有聲的詩句是由傳說中的「大渣男」元稹所寫出來的,你會相信嗎?
元稹,字微之,別字威明,河南洛陽人,生於唐大曆十四年(779年),卒於大和五年(831年),他的血脈源於北魏皇室拓跋氏,他的祖先隨著孝文帝的漢化政策遷居洛陽,然而到了元稹這一代,他們的家道早已在政權交替之間衰落,也因此元稹的幼年生活並不富裕,父親在他八歲時病逝,更讓家中情況雪上加霜,最貧困的時期甚至無法上學,出身書香門第的母親一肩挑起了教育的擔子。也因此,元稹在十五歲時選擇報考科舉考試中相對簡單的明經科,成為公務員補貼家用。
貞元十九年(803年),元稹中書判拔萃科第四等,任祕書省校書郎。大他八歲的白居易也同時登科,兩人因此結識。也是在這時,他遇見了出身大族的第一任妻子韋叢(至於為甚麼是第一任,這是因為韋叢非常年輕就去世了,後來元稹在友人的介紹下娶安仙嬪為妾,安仙嬪同樣因病去世後才與最後一任妻子裴淑結縭,三人時間並無重疊之處),此時的元稹年少登科,遇見一生摯友又抱得佳人歸,可說是春風得意,四年後他又升官為左拾遺,雖然只是一個品秩不高的小官,但是它既是中央官職,又是言官。性格鋒銳的元稹效法偶像杜甫的夢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致力於平反冤案與檢舉不法官吏,其上書次數之誇張甚至還到了皇上不想見他的程度(又自以職諫諍,不得數召見)且據《新唐書》中元稹曾經論奏的人物來看,不難猜想他在擔任言官時得罪了不少大人物,恰逢元稹母喪,所以不久後他就被丟去當河南縣尉,所幸在服除之後,唐憲宗立馬命他為監察御史,出使東川。
在筆記小說《雲溪友議》中,元稹與薛濤的艷情即是在此發生,然而依筆者推論,這段緋聞為真的可能性相當的低,因為當時作為司空(亦有可能是節度使)的嚴綬幾乎是沒有理由為了巴結元稹而將薛濤遣往他的住處,更何況《雲溪友議》一書在四庫全書中本來就屬子部小說家類,雖然書中留下了如〈玉簫化〉這樣的浪漫故事,但若將其言之鑿鑿地作為元稹生活品節上的污點就實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話說元稹出使東蜀,政績相當不錯,廣受人民愛戴。根據白居易所撰寫的《河南元公墓志銘并序》中提到「(稹)名動三川,三川人慕之。其後多以公姓名其子。」然而他在回京敘職的路上就沒罵麼幸運了。某日,元稹夜宿敷水驛,當時在他之後下榻的還有一名宦官(《舊唐書》中作劉士元,但《新唐書》認為是仇士良),一個是朝廷命官,一個是內廷寵臣,兩人為了爭奪驛舍正廳的住宿權而吵了起來。元稹堅決不讓,宦官惱羞成怒,遂用木棍(棰)打傷了元稹的臉。之後宦官先一步返京,惡人先告狀,貶元稹為江陵府士曹參軍。一晚上覺沒睡好、被趕出上廳還丟了半頂烏紗帽,簡直得不償失。
自此,元稹展開了長達十年的貶謫生活,不久後白居易也被貶為江州司馬,元稹量移通州司馬,困於荊蠻之地,兩人一身才華無處伸展,於是開始彼此寫詩唱和,兩人的詩作在江南士人之間漸漸流傳開來,元和體的名聲也不脛而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唐憲宗於長安逝世,結束了他四十一年致力於中興大唐的一生,三子李恆登基,是為唐穆宗。
元白二人傳唱詩歌流傳之廣,就連遠在長安東宮裡的嬪妃和李恆都曾聽聞。在通州,元稹寫下了他一生中最知名的作品之一〈連昌宮詞〉和百餘首作品,而這些都被他在江陵時的好友,宦官崔潭峻在回京敘職時一併呈給唐穆宗,穆宗對元稹的才華大感驚奇,得知元稹被外放後立刻將他提回中央,授祠部郎中、知制誥。
在擔任知制誥期間,元稹大力改良唐代的詔書體制,務求其純厚明切、便於閱讀,廣受上下喜愛,自認發掘了人才的穆宗也愈發倚重他,數次召見他共談天下大事。不久後,元稹被擢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與李德裕、李紳二人並稱為「翰林三俊」。這三位才華洋溢的青年雖然後來都陸續成為唐代宰相,但也都面臨了人生中相似的困境:他們先後深陷於黨爭之中,難以脫身。
在元稹獲得穆宗賞識,快速升遷的同時,原本一度振奮的大唐在貪好玩樂的穆宗手下顯現出衰頹之象。而元稹也因為成為了穆宗身邊的重臣,眾人爭相與他交往,其中又以神策中尉副使,累官知樞密的宦官魏弘簡為尤。
長慶元年(西元821年)十月,河東節度使裴度連三次上疏抨擊元稹與魏弘簡往來,兩人阻撓幽州平亂一事,並表示此二人禍亂朝綱罪不容誅,激動得連口水都要隔著紙噴到穆宗臉上,迫於無奈,唐穆宗只好將兩人削職處分,元稹被貶為工部侍郎,但依然留在中央,而且穆宗對他的寵愛並沒有因此斷絕。雖然「上恩顧未衰」,但外頭輿論的風雨還在繼續。
長慶二年,元稹官拜同平章事,這是他一生官職的巔峰,然而「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就像是開玩笑一樣,和元稹同時升遷為同平章事的正是上次攻擊他的裴度,加上有有心人士在此二人的嫌隙之間見縫插針,也就是後來引發牛李黨爭的李逢吉,在此時搧風點火,散播元稹意欲行刺裴度的謠言。由於裴元兩人素來針鋒相對,元稹又正處在名聲的低谷,雖然事後謠言被澄清,沒有證據指出元稹行刺的意圖,但這次調查牽扯出了元稹過去在藩鎮叛亂期間擬以反間計平叛,因而與地方豪士有所勾結的事件,這場子虛烏有的行刺風雲依舊引起了不小的波瀾。最後,裴度跟元稹同時被罷相,元稹出任同州刺史,後徙浙東觀察使,直到唐穆宗駕崩都未再回到中央。
同年冬天,唐穆宗在與宦官打馬球時墜馬,導致患風疾,朝政由宦官王守澄與宰相李逢吉等人把控,最終於西元824年駕崩,其子唐敬宗與之相比,荒唐程度有過之而不及,故而繼位三年便為宦官所廢,矯詔擁立其弟唐文宗李昂為帝,這位短命而優秀,同祖父懷抱中興夢想的年輕皇帝看見了元稹擔任浙東觀察使時優秀的表現,再次提攜他。太和三年,元稹為尚書左丞,身居要職,手握權力,五十歲的元稹找回了年輕時擔任言官的鋒銳氣度,大力整頓官場,將郎官中風評有問題的七人貶謫出京,然而元稹因為穆宗朝事,人望不佳,人情不厭服以至於政策推動困難。不久後,宰相王播病逝,李宗閔再次上位,連帶導致元稹的處境再次被邊緣化。
太和四年,元稹出為武昌軍節度使,太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元稹於鎮署突發暴病,一日後病逝,享年五十三歲。
根據史書,元稹的所作所為或許很難稱得上是一代名相或名臣,《新唐書》也確確實實地評價他「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見斥廢十年,通道不堅,乃喪所守」,後期捲入黨爭中也導致了他風評不佳。元稹一生曲折,沉浮宦海,試圖操弄權力卻反為權力所操弄。從他的詩中,我們也能窺見他為謠言所苦、試圖自我勉勵與振奮的模樣(〈思歸樂〉、〈放言五首〉、〈酬樂天書懷見寄〉、〈和樂天贈樊著作〉)。
《雲溪友議》除了作為元薛緋聞的源頭,同時也記載了和元稹同為翰林三俊,曾參與牛李黨爭的李紳豪奢鋪張的傳言,然而這些被記錄下來的短小篇章多半帶有誇張與抹黑色彩,當輿論成為一種政治手段,往往從私生活下手,使其社會性死亡。這些八卦作為暗箭被記錄、留存下來,甚至自行演化成為受害者給人的第一印象也並非是不能被猜想的。
元稹在現代的名氣雖然已經不如過去,也無人再稱他為元才子,但是他的八卦我們卻一點也沒有少聽,甚至可以說我們現在所熟知的元稹幾乎就是從這八卦上長出來的。每當我們講起元稹,提一嘴韋叢、薛濤、崔鶯鶯幾乎要成為膝跳反射,而真正的元稹——無論是哪一個模樣的元稹——就這樣淹沒在這萬花叢中底下。屬於元稹的爭議是複雜的,又根植於眾人腦中已久,「變節者」、「負心漢」這些刻板印象,恐怕元稹本人跳進黃河都很難洗清,這篇文章所介紹、涵蓋的範圍僅僅是根據他在史書中的生平,呈現出另一種屬於元稹的可能性。但無論如何,人終究是複雜的,世人所看見的元稹面相如此之多,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又或者皆非真實。真相究竟如何,或許也只有元稹自己知道了。
「懷我浩無極,江水秋正深。清見萬丈底,照我平生心。感君求友什,因報壯士吟。持謝衆人口,銷盡猶是金。」——元稹〈酬樂天書懷見寄〉
參考資料:
《舊唐書》
《新唐書》
《元稹集》
《唐故武昌軍節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贈尚書右僕射河南元公墓志銘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