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9|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蛛網上的縫

當日本卡通裡那些帶著小黃帽的孩子,在向晚的天空下拉著手,踏過落地的櫻花、穿越磚建的房舍時,我就此堅信同學之間應當是如此距離,你家,我家,他家,以彼此的雙足丈量友誼,一步一步踏的堅實穩固,那是沒有外界干擾的、純然屬於孩子的時光。

可惜我並未經歷過這樣的童年。

由於母親工作的關係,出於方便接送照應等理由,我遂捨棄了學區的鄉托,轉而就讀其工作地附近的基督教幼兒園。自那起我就隨母親每日遷徙在兩個鄉鎮間,輪胎壓實農村蜿蜒的小徑,窗景從農田、蘆葦遍生的河畔一路抽換,而我永遠記得在民雄與新港的交界有一尊發亮的銅像,馬背上的鄭成功氣宇軒昂,晨光照射的角度使他高大的太過,五歲的我不敢直視,只是用盡全力感受車子在磚石鋪成的地板上一陣陣的顛簸。

母親的工作時間比幼兒園開課早了整整一個小時,因此當我獨自踩著會發亮的涼鞋、走進高聳如監牢的鐵門時,總感覺自己和整個世界有了時差。彷彿擅闖聖地,周圍太過安靜,涼鞋的亮光又太過嘈雜,這樣的孤寂迫使我早早學會隱藏以及和自己說話。說實話那段日子已經太過久遠,大多記憶都像斑斕的色塊一閃即瞬,獨獨那些清早不知怎地深深刻在腦裡——每個我像獵人一樣匍匐前行,踩過沙坑、攀上單槓、躺在溜滑梯的背側窺視的清早;每個我以密語斯斯,與周圍假想的夥伴談天說地的清早(他們有各自的身形性別姓名。他們的翅膀沒有羽毛。即使瑪利亞注視,我還是堅守著不讓我的朋友們化身天使形象),我們睜大眼,遊樂場頂廉價的塑膠流蘇網隨風飄動,間隙裡可見教堂式的尖屋頂(在裡頭就算只念ㄅㄆㄇ,似乎也能組成一串歌頌上天的福音),盯梢者的標的是大理石柱頂端的紅十字架,但在還未真正睡醒的五歲女童的眨眼間,陳舊的紅漆層層的剝落,流蘇網取代睫毛,竟連天空都染上鮮豔俗氣的橘色藍色綠色(難道,我也被未醒的時間真空了嗎)。回想起總有一種異樣的違和感盪漾開,包含聖潔與廉價的界線、包含一座充滿道教信仰的小鎮裡一所唱詩歌的幼兒園,包含我其實不知道自己在監視誰,時間交融的鬼魅,但那樣繃緊神經的早晨讓我暫時相信自己是被允許停歇的。

八點鐘響,我拍掉手上的砂石灰塵,走回教室,確定自己又安全過一天。

在沈默的守崗幻想之際,偶爾還是會恐懼與世間斷了聯繫,於是當我確信自己不可能徒步往返家與學校時,忍不住開口央求母親讓我搭乘娃娃車。

雖然是私立幼兒園,娃娃車卻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沒有《蠟筆小新》裡粉嫩的車體、靈巧的貓顏,也沒有龍貓公車蓬鬆柔軟的大尾巴,只是一台隨處可見、漆著紅色線條的黃底麵包車,對我而言卻有莫大的吸引力。當時說不出對娃娃車何以如此執著,但大抵是出於本能的危機感,畢竟一個密閉的空間底、微暗的車窗下,怎麼能不發生些什麼呢?我相信挨著彼此的孩子間定然交換了某些秘密,那台搖晃的娃娃車沿著蜘蛛網一樣的路徑,把他們送往一個比家更遠的地方,一個我觸不可及之岸,每日來回,一遍遍把關係補的牢固,而我則拙劣的想彌補自己失去的某種,存於想像的卡通式時光,幾乎是粗暴地試圖將自己安插於其中。母親起初訝異於我反常的哭鬧,後來還是替我去向學校求情了,成功換來一個月搭乘娃娃車的單程車票:起點是幼兒園、終點是母親工作的學校,相距不到五分鐘車程。

我依稀記得那過強的冷氣、封閉車體裡滿溢的哭鬧聲,司機伯伯轉彎力度猛,印花椅背上的卡通圖案好幾次在眼前放大,偶爾行過突起的路面,感覺像飛起,我發出小小的驚呼,鄰座卻似乎早已習慣,好整以暇地閉上眼,她家似乎很遠。老師還在安撫遺落玩具的孩子,我把鼻子貼上玻璃,觸感冰涼,在略高的娃娃車上,即使與母親平日駕駛的路徑相同,窗景也變異起來,我能俯視機車騎士的安全帽頂、能看見行道樹上的枝葉紋理,忽然感覺自己好高大,或許終於能直視鄭成功的眼睛。

然而我始終沒有機會證實。娃娃車還來不及開到銅像前,目的地就到了,車門滑開,母親站在校門前迎接,由老師帶頭,全車的孩子會齊聲向我告別,我就在那聲音中一階階下了樓梯,和母親一齊向娃娃車揮手,一張張稚嫩的臉隔著窗戶好陌生。隔天同車的同學問了我住在哪,雙眼澄淨,不知怎地我突然說不出話,含糊帶過,回想自己下車的校門口,確實怎麼樣都不像個家。我是被遺棄了嗎?在我下車後,娃娃車還持續行駛著,抵達每個人的終點,他們的目的都一樣,只有我到達了還不得安歇,彆扭無措,好像自己是個沒有家的人。

載著那些我得不到的秘密,娃娃車就這麼搖晃地駛離我的童年。十年以後,我在另一個城市的中學遇見了同鄉L,曾夢寐以求的、與同儕並肩上下學的時光幾乎唾手可得,但那時我已住校,只有假日前的週五才能同她搭一輛校車。我總是坐在她後面一個座位,偷偷的看窗上她的側影,她經常在看書,有線耳機垂在臉邊。這樣一個安靜的人會聽什麼歌呢?從古典樂到搖滾,我反覆切著自己的播放清單,至今仍沒得到答案。

不同於會把人送到家的娃娃車,校車是分站的,L在我前一站下,是一所地方中學的圍牆轉角,來接她的女人有一張貓一樣的臉。當L摘下耳機,用跳舞般踮起的腳步下了車、鑽進女人的傘下時,我經常擔心在窗上與她交錯視線,卻從來沒發生過。

才知道蜘蛛網是補不住風的。

只有那麼一次,是校車頂漏了水的雨天,天氣灰濛彷彿預兆,她移到我旁邊,我們對上眼、點頭,沈默不語,沿著彼此的路徑,目送對方回家。



20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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