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網之下,避無可避:《聖蛛》

2023/03/2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電影《聖蛛(Holy Spider)》是以真人真事改編的伊朗連續殺人犯故事。導演阿里.阿巴西先展現一名性工作者的生活:換上罩袍與女兒吻別後夜半離家,到店裡的廁所化妝,再於街上接客。第一位男客喜歡使用言語暴力,並且完事後很快把她趕出房間;她向販賣大麻的沙里太太賒帳,才能接第二位男客在她口交時拚命壓她的頭躲避警察查緝,再以此為由少給錢;第三名男客則是這部電影的男主角,他用機車載她到僻處,用頭巾親手絞殺,棄屍後騎回城市,以「伊瑪目禮薩聖陵」為中心的聖城馬什哈德,光彩耀目,如同蛛網。
  是的,男主角就是連續殺人犯薩伊(邁赫迪巴赫斯塔尼飾),女主角則是從國外來到馬什哈德的記者拉希米(查赫拉阿米爾易卜拉希米飾),因為薩伊在半年內用同樣手法殺了九名性工作者,作案時間、對象、棄屍地點均固定,警方卻仍一無所獲。
  電影雙線並行,並不刻意故弄玄虛。拉希米的追查艱辛,光是性別和沒被罩袍蓋滿的頭髮,住房check in就被為難;來到此處乃因遭總編性騷擾而失業,查案時也險被侵犯。她夜裡在廣場勘查,四處訪問,不惜以身犯險,若非兇手在殺害第16位被害人時右手受傷,她也會成為他的掌下亡魂。兇手薩伊的生活與動機亦同時呈現:退伍的他無能成為烈士,回到社會不甘只是一名建築工人,甚至不願常見岳父岳母,戰爭給他的過高自尊與現實的落差使他稍被挑戰就暴怒失去理性。他無法也不會恨國家帶來的傷害,於是藉由宗教寄託,虔誠謹守伊斯蘭教義的他,能發動的聖戰就是殺死廣場上拉客的性工作者,認為這是一種「清掃」。他會在事後打電話給記者明示棄屍地點並回去查看,會去找報紙有沒有自己作案的新聞,還會在眾人惶惶不安時透露「他只會加害墮落女人」試圖讓他們安心。
  薩伊犯案未必嚴謹,而是得到警方與政府的放任。事實上他所謂的「聖戰」不過因生活不如意帶來的恐懼,試圖恢復過去在戰爭殺戮的榮光,他害怕被遺忘、輕視,害怕平凡且被埋沒,連兒子一顆誤投的球都能引他的暴怒和報復,於是殺害社會上最弱勢、最不被關心的女性,就是他重新獲得「英雄」勳章的方式。同時,這些性工作者為了工作而展現的媚態,既讓他覺得玷辱了聖城,無疑也勾引他的性慾,他殺害的第11位被害者索拉遺留咬過一口、留下唇印的蘋果、因太太法諦瑪臨時回家只能用地毯捲起卻露出的裸腳,在太太問他「是不是對我厭倦了」時為夫妻間早已乏味的性生活帶來賣力和刺激;第16位被害者的大膽挑逗讓他一度必須去浴室冷靜求神寬恕,對方的反抗讓他弄傷手臂,也讓下一位喬裝為誘餌的拉希米能趁隙逃脫。薩伊其實知道殺人有罪,他害怕鄰居的眼光──但當事發之後,極度的恐懼使他徹底逃進宗教聖戰的藉口,說服自己會得到庇佑,無罪釋放。
  劇情來到這裡已經成為荒謬、但薩伊支持者(包括他的家人)堅持的一場爭戰:那些女人墮落、可恥,這場清除是神的旨意,卻從未理解性工作者的處境:女性未來的選擇極其有限,加上幾乎出身貧窮,只要一次命運撥弄或錯誤選擇,例如懷孕或家庭遭遇變故,就沒有翻身餘地。曾與拉希米談過話的索拉,母親邊咒罵她活該邊哭,父親則慨嘆他從小將她捧在手心,卻死於非命;拉希米是記者,有學歷與能力,但揭發總編私下邀約與性騷擾,就失去工作;來到伊朗查案,還要為此遭受性羞辱,僅僅是警長以查案為由進她房間,和請她抽菸等於性邀約,拒絕是你「不識好歹」,若非拉希米絕不會忍氣吞聲,警長在乎前途,又豈會在乎她的意願?而那些性工作者能賣身求生,沒有嫖客如何成立?難道那些買春的男人是無償施捨?與前對照更覺諷刺,亦可見導演安排的用心:所謂的「聖女」與「蕩婦」與行為無關,只是依父權標準將女性分化為「生殖」與「性愉悅」的功能,只要男性產生慾望,或者女性失去了自主權(例如貧窮、暴力、權勢),「聖女」就會被貼上蕩婦的標籤。拉希米的遭遇,和薩伊對性工作者產生慾望而自覺汙穢都源自於此。而飾演拉希米的伊朗演員查赫拉阿米爾易卜拉希米亦有類似經歷:20歲曾是當紅演員的她,因私密影片外流招致性羞辱,只能被迫流亡到國外16年後,才因此片在坎城影展勇奪影后。劇裡劇外的厭女思維都證明了父權對女性的宰制,將性工作者視為墮落不檢點或出自天性,就能無視她們遭遇的不公與傷害,甚至不用把她們當成是人。
  而薩伊被捕之後,為了逃避恐懼,他徹底躲進聖戰的思維,被掀起的輿論更讓他有了被釋放的信心,連久旱後終於降下的驟雨都被當作是神的旨意,相信法官及過去同袍哈吉會讓他逃走的哄騙,還在拉希米要求實施鞭刑後和警官一起作戲,直到絞繩上頸時才察覺不對勁──這次他再也無法逃避對死亡與罪刑的恐懼,也終於體會那十六位女性的驚怖──他的死刑同時也成為政府平息輿論、推動選舉的棋子,至於退伍軍人回歸社會的不適應、心理問題,也都以死刑「噤聲」。
  但社會問題並不會因為殺死性工作者與殺人犯而得到解決,暴力只會孳生更多暴力。片末最令人驚悚的,莫過於拉希米去薩伊家訪問薩伊兒子,並且拍下他和妹妹分別示範父親如何殺死性工作者,可能繼承父業的興奮與瘋狂──男性逃避恐懼與脆弱的方式,社會鼓勵的往往就是殺戮、暴力、威脅與羞辱,與其面對父親是連環殺人犯的事實,相信他在進行聖戰更能自慰他們搖搖欲墜的男性自尊。然而在失去了父親這個經濟支柱後,說著支持他的妻子法諦瑪,更現實的體會到他們的生活將陷入困境──如前所言,所謂的「聖女」與「蕩婦」與行為無關,只是依父權標準將女性分化為「生殖」與「性愉悅」的功能,只要男性產生慾望卻不可得,或者女性失去了自主權(例如貧窮、暴力、權勢),「聖女」轉眼就會變成「蕩婦」──薩伊仍年輕貌美的妻子,兩位年幼過去「捧在手心」的女兒,及將父罪視為聖戰不肯面對現實的兒子,在鏡頭下的展演,幾乎就是未來的預示。而這也是導演的用意:他要展現的不是殺人疑案的驚悚,不是正義的伸張,而是伊朗社會的真貌,在國家、宗教、父權的共犯結構底下,蜘蛛與獵物實則難分,所謂聖蛛/誅不過是弱勢殘殺弱勢,再被法律制裁以正視聽──
  如同電影開頭浮現的字卡,一旦落入蛛網之上,人之遭遇,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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