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築異夢

夕暉掙扎在地平線上，攪動波瀾，幻化一縷縷紅霞，企圖勾住這片天空，吊住最後歡鬧的輝煌。我坐在小築庭前，脛高的石凳，左手托著腮，右手旋著酒杯，懶散地看著歡鬧漸漸收束，留下的青葉染上陳墨。一大片一大片沉默，驅趕著依依不捨的晴日。

我不時挺直背脊，在右手提起酒杯時。不是為了催促日光走得快些，也不是慶祝夜色降臨，只是為了飲酒入口時，沒有阻擾，更加順暢。都說「醉酒入夢鄉，倩女舞如煙，俏容巧笑近，對酌常相伴。」可這一杯接一杯的黃湯，都不務正事！

「唉……」

望向暮落殘餘的黃霞，背著緩緩升起的玉盤，埋怨著裝傻不務正業的杯中物，嘆了口氣……迎著風，再飲一口，再飲一……啊！沒了，又沒了，都沒了。望了一眼桌上的瓶瓶罐罐，以及手邊意猶未盡的玻璃杯。緩緩起身，看向一個個擺放整齊的空瓶空罐，撿起，壓扁，丟入一旁的籃子。看向意猶未盡的天光，靜謐的銀華徹底取代了喧擾的晚霞，愣神片刻，我拿起繫在腰間沉沉的葫蘆，搖了搖，沒有聲響，

「哈！看來還能再喝幾杯！」

給自己斟滿一杯，我開心舉起酒杯「今夜明月在，對影成三人！」說罷，和地上影子碰了碰杯「相思熬佳釀，恍惚如有神！」邊說邊高舉著酒杯轉了一圈，停下後，我突然愣住，剛剛似乎看見了一個人。

「先生你又一個人在這邊喝酒！」突如其來的聲音，掐著我愣神的瞬間發出，似乎看準了我的心聲。

「嗯？妳怎麼又來這裡了？」我收束著內心的情緒，語氣平穩地說道，一邊說話，一邊默默把高舉酒杯的手移至胸前，回復平常的狀態，轉身，坐回石凳上。隨後眼神靜靜地注視著妳，我有些自嘲地說：「那老小子對妳還真是毫不設防。」

「先生不是說過，只要我想，隨時能來嗎？」妳隨意回答，步伐輕鬆地走向我，我隨意地飲著手中的相思釀，看著妳踏著風的痕跡，旋如鳳舞，輕如飄雲，明明只是一步一步走來，每一步卻都似一段遙遙的光陰。我晃了晃頭，回了神，舉起葫蘆再給自己滿上一……

「先生，這葫蘆裡面裝得是什麼呀？一點味道也沒有？」妳坐在桌沿，一手撐著桌面，一手拿著剛剛還在我手中的葫蘆，嗅著其中的味道。我看了看妳，看了看手中半杯相思釀，淡淡地說到：

「秋心露（相思釀），秋中時（春分後），取正午落雨釀成（蓄連綿煙雲入葫），雨落之前（不時搖晃），天雲積蓄越久（離情逐漸凝落），空色淡而無暉（待至旋而無聲）），越是上佳（便是飲時）。」嘴巴（內心）各自說著各自的話，將手裡半杯相思釀，一飲而盡。妳看著我喝完半杯，也忍不住嚐了一口，

「秋心露？怎麼一點也沒秋天的傷愁，反而充滿春天那種萬物萌生的喜悅？」妳表情疑惑地說著，又喝了一口：「還有種甜甜蜜蜜的味道，秋天哪是這種宛如初戀的感覺？」妳疑惑不解地問道，同時又喝了一大口：「怎麼突然變得溫溫熱熱的？還有種莫名其妙的歡鬧聲在耳中迴盪？」妳好奇的望著我，等著一個答案。

「因為那雲，正是從春意離去的當下，開始積蓄。」我喃喃說著，隨即放下手中杯，站起來瞬間搶走葫蘆，說道：「好了，春意的甜蜜，夏季的歡鬧，妳都品嚐到了，剩下該換我喝了。」我仰頭高舉葫蘆，將剩下的相思釀，倒入口中。隨後將葫蘆別在腰間，慢慢感受佳釀意境：

愁緒是瀰漫無邊無際的雲煙，我是載浮其上的旅人，偶爾拈來一縷煙雲化作愁露，獨飲相思。好笑的是，不論飲了再多愁露，我都沒有一次沉落。愁有，思有，念有，情有，卻無根。察覺到雨正滂沱，卻不曾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告別，或是喜極而泣的擁抱。觀之有情，身未歷，皆如幻。

「相思，相思，無緣由。起如涓流，會合江河，終成汪洋。倩影，倩影，不見人。人來了，人走了，畫影重重，詩意生生。」我低著頭喃喃自語，緩步走在籬內，每走一步，眼神便往上明亮幾分，每念一句，聲音便更宏亮清晰。當我念完最後一個字，我目光炯炯射向蒼穹。時空凝結在剎那間，彷彿經歷永恆的片刻，這大概就是悟道之樂，我開懷一陣大笑，隨後朗聲道：

「縱容我情遊塵煙，孤立心神坐雲巔，由始至今百千世，世世都有無解緣。付真心，緣情動，負真心，也無妨。情動時，貞誠相待，若無繩繫，當情靜，回神時。」

在我念完後，夜空似乎明亮了幾分，漆黑的布幕上開始顯現一段段影像。

......

滂沱大雨，我騎著車，載妳歸家。

......

晴明風和，溜下滑梯，一前一後。

......

清涼微陰，妳吹著泡泡，我捕捉這瞬間。

......

夕落幕，夜色深，帶著妳去買個小甜點，聊解白日苦悶。歸時，許妳一塊蛋糕。

......

每一段回憶在最大的畫面播放完，就縮小到一旁夜空重複播放，不一會兒，夜空布滿一塊塊回憶。我完全沉浸在這一幕幕回憶中，回憶著最初眼中有了妳，慢慢的心中有了妳，積滿相思無解，直到流溢筆端，才稍作紓緩。全然忘記了，此時此刻，還有一個當事人。所有回憶播放完畢，眼中有妳的畫面，心中有妳的畫面。我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著：

「相思釀的後勁也太大，平常也沒這麼誇張。」嘆了口氣「唉……」低頭赫然發現，怎麼有兩個影子？

「先生，你說什麼『相思釀』呢？還有這滿天的畫面，先生要不要解釋一下？」身後冷不防響起妳的聲音，我嚇了一個微激靈，在妳注意到之前，立刻回復原狀，淡淡說道：「秋心露又名相思釀，這夜空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邊說我邊慢慢遠離剛剛的位置，卻不敢多看妳一眼。

「先生，我都看到了喔！」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說道：「那一幕一幕的都是你的思念吧！思念凝成實景，先生是要將我斬去了嗎？」

「這是那老小子的回憶呢！我不過一道超脫時光的神念，怎能將妳斬去？」我語氣平緩地說著，太久不見妳，總算是壓住心中的悸動。

「先生還真是『謙虛』呢！」妳似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眼神死死盯著我，我當然不可能迴避妳，我們就這樣對視了許久，我心中湧起莫名的執念，淡淡一笑，目光柔和地接住妳的凝視。

妳就站在我面前，眼神直直盯著我的表情，試圖從我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中，找出一點不一樣的地方，來回掃視了千百回，只得出個「依舊如故」。「先生你總是這樣！」妳情緒略微失控地訴說著：「明明感受到你的目光，明明享受著你的關懷……明明看見了你的思念！卻總是找不到你的心！明明你就在我眼前，為何我還是抓不住你？」

聞言，我凝視著眼前俏麗的面容，右手輕輕端起妳的下巴，細細觀察著，「皎容似璇瑰，白嫩點輕紅，眸中綻星光，昱昱若晴鳴。」隨口淺淺地吟了一首詩，右手鬆開，緩緩自然地垂下，接住妳希冀的目光，我沉默須臾，淡淡說道：「不知道……」按住自己再度躁動的心，語氣盡可能如常地說：

「我本浮世遊神（人），妳當要如何，把我牽在現世？」

言畢，不見眼前俏容，只覺唇上一暖，柔柔軟軟的觸感，傳遞了決絕的熱烈，似乎蘊含好幾世累積的思念，在兩點星火落下的瞬間，爆發出撼動天際的浩蕩光勢，乘著光芒而來的是波濤洶湧的熱浪，迎面冰山驀然升起一道道連續的氤氳防線，卻抵擋不住襲來的一道熾熱意念「我抱住你了」。冰山消融，冰封的種種情緒也隨著雲煙飄散四周，「這一世為人，似乎值得了。」心底不由得升起了這般念想。突然間，暖意驟退，退至冰山最初的邊緣。

妳的雙手扶著我雙肩，忽然用力推開，卻還緊緊抓著不放。妳用力中傳來一句一句意念「我抓住你了」。妳緊閉著的雙眼，忐忑的心思催促著睜開，妳小心翼翼地捲起垂下的玉簾，嬌弱的視線怯生生地探索著，由下而上，想確定，又害怕著，不知道我的眼中，是否映著妳。

我笑了，笑得毫無節制，任由內心的喜悅肆意縱橫，看著眼前正在綻放的可人兒，我心底升起壞壞的心思。就這樣凝視著妳，歡欣的微笑帶著歉意的面具，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花朵綻放出一顆、一顆最明亮的兩顆星璇。兩顆星璇從期待熾熱無比的光芒，開始黯淡，明暗閃爍交替著期待與遲疑，雙手的力量也在慢慢退縮。

在妳遲疑到放棄間的那一剎那空隙，我趁虛而入，抱住妳溫軟如玉的嬌軀，在妳驚訝的眼神中，回以一個擁吻。妳的驚詫化作輕輕柔柔的抵抗，只是害羞推不開期待的回應，妳的雙手順著我的肩膀滑到後背，從妳環抱傳來的意念，我彷彿聽見妳心底的聲音：「終於，抱住我了。」我順著妳傳來的力道將妳抱起，一手環著妳的腰，一手當作妳的座椅，此刻，我便是妳契約的青龍，載著妳盤旋於這片天空，迎著風，見證這個美好的世界。

妳笑了，笑得無比燦爛，連閃爍的星辰都被妳容光覆蓋。那是旭日初升的緋紅雲霞，只一剎那嬌羞的色彩，轉瞬蔓延成一片幸福的紅潤。烏黑亮麗的髮絲飄揚，那是流星拖曳著的長長願望，每一絲都映著同樣的光華，無窮無盡的愛意，在我眼前這方天地，盛大歡欣地不停落下。充滿生機的希望，砸落在我寂如荒漠的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以我僅剩的沉默為食，辦起一場舉世無雙的盛宴。只為慶祝妳的到來。

我嘴角始終揚著淡淡的微笑，看著眼前一幕幕影像，各個時空的畫面接連播放著，一段段與妳相處的回憶。提起葫蘆再給空杯倒酒，無聲拉回了我的視線，我平靜地看向酒杯與葫蘆，喃喃道：「酒沒了。」將葫蘆別回腰間，隨後眼睛閉上，右手拇指和中指揉按左右太陽穴，醒醒神。

我慢慢走回小築，卻在屋簷前的竹階恍神踉蹌，乾脆散坐在屋簷下，看了看一旁散亂的紙，上面承載著溢流而出的相思，「唉噫…兩年了啊！」我嘆了口氣，淡淡說道。目光看向院內的空曠，無奈一笑：「三個月了，真久呢！」隨後我慢慢站起來，轉身欲回屋內。

「先生，先生？」

後記：

（1）「我本浮世遊人，妳當要如何，把我牽在現世？」一開始是從這句開始往後寫到「只為慶祝妳的到來」，寫完後，想想應該加一些前因後果，就往前往後加了一些字。

（2）順著靈感來的時候就寫一些，靈感沒了就放著，看了看草稿紀錄的時間，也是拖了一個月多才完成，如果不是想在今天完成，可能還會拖更久。只要心念順著想，靈感還是能硬挖出來的！

（3）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很矛盾，明明有情動，卻可以靜靜觀著自己情動，然後胡亂寫一通，用以抒情，卻無意試著和誰建立一段關係。然喜歡非彼情，唯有思念常入詩者，才會使我為其默默改變吧！

（4）想說的話大概都說過了，只是有時候寫得隱晦，有時候寫得無厘頭，其實也不是需要太在意的事情，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