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漆墨黑的五里柏爆出數點紅光時,立於江都北門的弘渡劇然一顫。
「嗯?上人,您很冷嗎?」城門的守衛見他抖了一下,關心問說。照理說一般人不得隨意上來城關,但因弘渡在當地人望極高,僅說了一句想聆取天聽,看守城門的衛兵便通融放行。
「不,貧僧不冷。」而後他問:「五里柏有火光炸開,是不是出事了?」
守衛掏了掏耳朵,「五里柏荒煙蔓草的,時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兒閒晃,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哎,打架丟個火炬稀鬆平常,只要沒人來報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對,火星應是施放伏火丸所致,歐陽卯武功那般高,區區幾個採珠人哪裡奈何得了他……弘渡皺眉沉思,守衛覷他神情凝重,問:「上人,彌勒菩薩都跟您說了甚麼?」
「啊?啊……」弘渡回過神來,立刻垂下眉目,故作高深:「天機不可洩漏,施主僅需記得,弘法驅魔,渡世濟民,一心向佛向善,即得平安喜樂。」
「是、是……上人說的是。」守衛合掌彎腰,弘渡回之以禮後,續:「貧僧先行一步,告辭。」
緩步下樓,守衛們均雙手合十恭送,弘渡走至第一個街口左轉入巷後,雙手撫牆,原已慢下的心跳復又怦怦擊胸。
可是歐陽卯丟了那麼多顆伏火丸,料是遇到不小的麻煩……思及茲,不禁寒毛直豎,倘若歐陽卯吃癟,自己豈不是大禍臨頭?
他加緊腳步,大街上的月光即將照全整張臉時,霍地縮腳躲回小巷!
對面的河渠上,歐陽卯撐船而近。
江都城僅三面完整的城牆,東面連接山陽瀆,為方便船筏載貨卸貨,遂不砌牆,僅建了一大片河港,歐陽卯就是從水路繞進城內。
雖是夜晚,又只匆匆一瞥,仍可見壯碩的身軀不若平時直挺挺的,喘息劇烈。弘渡即時遠開,深怕給歐陽卯察覺。
他似是受了傷,身邊也無手下護衛,定是在五里柏栽了大跟斗……弘渡愈想愈是害怕,便跑了起來,奔回他在城西的小屋。
為防止高僧的形象破滅,晉淵莊對其看管得相當嚴密,以往出外布施講道完,他不會這樣直接返家,而是遊走周邊城鎮,露臉給群眾瞻仰外,也避免有心人士跟蹤,等太陽下山了,再套上一頭髮鬚,由晉淵莊的士兵送回住處。
然則現下顧不了那麼多,他的住所位於一條僅三戶人家的死巷盡頭,前面兩家都沒人居住。甫進家門,就急忙關門落閂上鎖,「呼、呼、呼……」人前靜若古井的他大口呼吸,背倚柴門,滑坐至地。
牙齒咬著食指,腦內思緒飛快運轉:「怎麼辦……該不該逃走?但怎麼逃?又要逃去哪裡?」遲遲想不到好方法,但沒空再猶豫了!於是直身而起,手忙腳亂地褪下袈裟,裸身跑至臥室點燈。
將袈裟平鋪於榻,再拉出床下的長匣小盒,轉開數列銅鎖,裡面裝著珍藏多年的金銀珠寶等各種值錢的東西,當然還有談皓贈送的白玉彌勒佛。用幾條布巾仔細包住玉佛後,一股腦兒地把那些寶貝倒上紫衣裹緊打結,並從櫃子抽出一個大布袋,將家中所有的麵餅果乾,連同紫色衣包悉數扔進袋中,甩上肩背,正要跨出大門,才驚覺光著膀子,遂衝回銅鏡前著衣戴髮。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忽然,熟悉的節奏敲打柴門,這是晉淵莊與他約定好的暗號。
弘渡瞬時憋住氣,拎著家當,躡手躡腳地上床,推開牖戶,抬腿翻過木臺……
「砰!」門外的士兵等得不耐煩,一聲巨響踹開門板,鎖閂亦四分五裂,「人呢?」正廳沒見到弘渡,便闖進臥房,同是空無一人。
「這麼晚了他上哪兒去,該未流連在哪個姑娘的被窩裡?」踹門的士兵搔搔生著短鬚的腮邊,「天底下當和尚的,屬他最快活,不但有女人暖床,口袋也是滿當當的。」
另一個面容白淨的士兵注視床榻旁的空箱,語調淡定:「他跑了。」
留著落腮鬍的士兵方發覺此事,旋又到正廳打開飯桌旁的櫥櫃,櫃子裡僅剩碗盤匙箸,即食的零嘴水果不存。「操你娘的,溜得真快啊!」然後踅回寢間,「搞不好還能追上他,快點!」
欲要出去,同伴卻說:「他走的不是正門。」蓄鬍的士兵疑惑回首,就瞧人指著門扇大開的窗戶,「連大門都來不及走過去,顯然剛離開不久。」
「那還等甚麼?追呀!」二兵先後跳窗,捉拿弘渡。
只餘燭火搖曳的屋室,一隻手自架高的床榻下伸出,推走擋住視線的木匣木盒,而後爬出一人,是弘渡。
「咳、咳……」床底下很髒,雖極力掩住口鼻,仍吸入和著灰塵的空氣,但嗽了兩下即止,拿過門邊小几上的錢囊,悄悄出門。
今晚的銀月不亮也不暗,逃跑者偷偷摸摸的身影忽隱忽現,江都城人力有限,除守著城門的衛兵外,城中僅四組小兵打更,坊門也只拉上鐵索,沒人把守。是故弘渡兩次穿越大半座城邑,幾無受阻。
來到城東的碼頭,映入眼底的舟船起碼有百來艘,尚在踟躕是要偷一艘主人恰巧不在的船,抑或搖醒船主,給多點的路費讓人半夜駛船,一聲口哨吸引他的注意。
「朋友,坐船嗎?」右邊不遠處的輕舟,暗綠色的箬笠下是一副年輕的容貌。
弘渡後退半步,甚是警戒:「你……你是誰?」「百舟乘風千楫擢,萬客渡水無須問。」船夫挑了挑眉:「畢竟我不在乎你是誰,也不在乎你為何連夜出走江都。」
「……你要多少?」察覺對方的目光移往腰際的布袋,弘渡將袋子撥往背後,船夫見狀笑答:「市有價,命無常,朋友給多少我就收多少。」
「噠。」弘渡跳至船頭,拋去一串百錢,「去湖州。」船夫滿意地收錢入懷,楫水而動。
小船駛離岸邊不久,行經一塊凸出的河堤時,忽聽:「兄弟,這般晚了還沒睡?」
是那兩個士兵!弘渡聽得話聲,嚇得整個人縮在魚簍後面。
「啊。」船夫泰然自若:「清晨獐子溝的鱸魚最是活躍,我得趕在日頭昇起前蹲好魚點。」
沒長鬍子的士兵覷往船艙,道:「巧了,我倆住在獐子溝,兄弟,要不要順便賺點外快?」
「行啊!」船夫這一答,差點令弘渡的心躍出喉嚨口,暗罵這人毫無眼力,這兩人擺明不是要搭船,正欲跳船水遁,力拚一線生機,但聞船夫續言:「不過夜裡坐我的船得加錢,十個子兒。」
「不好意思啊,我們沒帶那麼多錢。」另一個士兵搡著同袍的背,「你別那麼懶,多走點路吧!」
船夫也不在意,說:「順走啊!」語罷繼續划船。
人行遠後,弘渡才敢出聲:「你瘋啦!如果那兩人真的上船怎麼辦?」前人回頭莞爾:「既然眼下他們沒上船,為何還要擔心那個如果?」
他一時語塞,後又憤憤地道:「剛剛那些人若捉著了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我警告你,最好別再耍花樣!」
「好好好……」船夫語氣敷衍,再問:「客官要到湖州哪裡呀?」「烏程的泰安鎮。」弘渡答。
江都到烏程跨越揚、常、蘇、湖四州,縱是水路亦有四百里之遠,坐的又是一人獨划、慢悠悠的扁舟,少說也要花上三五天方能抵達。這一路除開解手,弘渡幾不出小艙,餓了吃自帶的乾糧,渴了喝渠水,整日窩在魚簍和菜籃間,神經兮兮地掃視每個經過小舟的行人渡船。
「喂,要喝冬瓜茶嗎?」這一天下午,船夫的胳膊痠了,遂泊舟小憩,上岸買了些小吃。
昏昏欲睏驚坐起,弘渡前幾日不敢睡覺,半夢半醒地熬到第四天的早晨終於熬不住了,船夫也不打擾,讓他睡了半天才叫人。
弘渡搖頭拒絕吃食,面朝太湖湖面發呆。船夫鑽進小艙,落座他的斜對邊,一口鮮肉酥餅,一口冰涼的冬瓜茶,「你這人疑心病真重,我要害你的話早就一棍敲你落水,豈會費工夫在吃的喝的上動手腳?浪費!」
「你未必有膽子毒死我,下蒙汗藥偷走盤纏,亦是盜賊常用的手法。」弘渡偏頭靠著籮筐。
船夫頗感好笑:「好心送你一程,你卻懷疑我,嘖嘖嘖……我若生得一副不好惹的樣貌,你該不會就認為我是面惡心善?」
弘渡斜目睨來:「小心駛得萬年船。」
「那……」船夫吞下最末一小塊酥餅,拍了拍掌心的碎屑,「祝你的船平平穩穩、不翻不破。」話畢續又搖櫓前進。
到達目的地後,弘渡扭頭就走,進了泰安鎮,由於這些天啃乾糧啃到快吐了,遂揀了一家路邊攤吃甜品。
弘渡就座朗聲:「老闆娘,來碗仙草豆漿。」
「馬上來。」掌勺的婦人忙得全身是汗,熟練地舀了兩勺豆漿一勺仙草凍至大碗中,再添一只湯匙。「慢用。」老闆娘將餐點遞至客人面前,來去如風。
啜了兩口甜湯,連日緊繃的精神稍稍放鬆。之前不常來湖州講佛,熟識他的人較少,現又有喬裝,理當無虞。
慢條斯理地喝完仙草豆漿,弘渡付了兩文錢,然後盤算找條船去宣州,到了那處,再尋商隊一同向內陸。他不從揚州逕往西走,反倒朝南繞遠路,行跡迂迴,就是為擾亂晉淵莊的判斷,甩脫追捕。
等會兒得再多買點大餅,路途遙遠,雖然選的皆是大城大路,還是買把匕首防身穩妥些……他細細思慮接下來的行程,渾然不察有人接近……
「哇唔……」高叫甫越過牙關,即被一掌摀住,拖到一旁的路樹後。
「別嚷嚷,不然老子扳斷你的四肢!莊主只說活捉,沒說不能弄殘你。」此人雖是年少,最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周身卻充斥著暴戾之氣,一手扼住弘渡的下巴,一手捺著腰間的刀柄,「你很行嘛!居然躲到這兒來,若非老子曾跟在你屁股後邊三天,還真認不出你。」
雖知這身裝扮騙不了熟稔自身的人,故而竭盡所能地低調不現面,結果撐沒幾天便遭識破。弘渡顫著雙唇:「你……你聽我說,我給你金子,你別捉我……」
「金子?」那人二話不說扯過他的布袋,探囊掂量,「喔……挺重的呀……」
「是啊……」弘渡道:「只要你放我一條生路,這裡頭的物什就分你五……四成!」
「嗤!」可惜該人輕蔑一笑,然後粗魯地搶走袋子背上身,「我拿走這一袋,再押你回莊主跟前領賞升遷,不是更好嗎?」然後拽住弘渡的褲腰帶一提,「走!」
弘渡的心情登時跌入谷底,身家全沒了,那尊剛得來、愛不釋手的玉佛亦同,回晉淵莊要面對怎樣的懲罰酷刑,光是用想的就不由得發抖。
外表看似共行,實為一兵一囚的他們走了幾條街,那人見弘渡似無反抗之意,遂先至某家小吃攤填飽肚子。
「夥計,兩碗餛飩米粉,一葷一素。」弘渡再次坐上街邊的椅凳,那人亦拎襬矮身,「莫說我苦待你,想吃啥儘量點,免得此後沒力氣應付拷問。」
弘渡面如死灰:「我要喝酒。」「你可以喝酒?」他眉一軒,咧開嘴:「啊,你本就是假和尚,溫柔鄉你都待得,喝酒也沒甚麼大不了的。」而後側首點菜:「再給我一罈湖中醴,不許摻水啊!」
爾後一人神情哀戚,默默吃喝,好像這是他的最後一餐,另一人則大快朵頤,吃完米粉猶覺不夠,又陸續點了幾道菜和醴酒,酒酣耳熱時還引吭高歌,猶若迎娶新娘,高興得合不攏嘴。這二人同坐一桌,卻是悲喜迥然,情緒大相逕庭,周圍的人均感怪異。
「鬱蒸仲暑月,長嘯出湖邊。芙蓉始結葉,花豔未成蓮。適見戴青幡,三春已復傾。林鵲改初調,林中夏蟬鳴……」這人的歌喉還不錯,不然弘渡真想掐死他。
吃了鮮蝦餛飩米粉、醬燒羊肉、銀魚絲、炒筍乾,以及兩大罈湖中醴,他才心滿意足地抹抹嘴,拍了下同桌者的臂膀,道:「上路!」
弘渡不甘不願地離座,一樣被揪著衣帶,耳聽後人低語:「乖點呀,少吃些苦頭。」
此刻已是向晚時分,人潮三三兩兩,披著彩霞走上石橋。橋下一名姑娘正在洗衣服,因為天熱,稍開的領口露出一小片肌膚及鎖骨,衣袖也捲至肘處,白皙的柔荑賣力搓揉衣物。押解囚徒的人酒意上湧,忍不住多瞅了幾眼,弘渡亦發現他不甚專心,恰逢彼端四女上橋,背負長劍,頓時急中生智。
「大俠請留步!」弘渡突地扒下假髮假鬚,跑向那四名女子,「我是弘渡,我被那個惡人綁架了,求您救救我!」
左近的路人聞聲關注,隨即有人發聲:「哎呀,真是弘渡上人!」
見弘渡大聲呼救,那人氣得拔刀欲砍,然則跑沒兩步,忽聞長鋏清吟,不過轉瞬之間,一尖銳利抵著脊骨,「把刀扔了。」本在眼前的女子倏爾閃至身後,身法之迅,令人毫無反擊之能,哐啷一聲,長刀墜地。
該女頭頂紗帽,面目不詳:「眾目睽睽下擄掠平民,你眼底可有天理?」話甫落,白芒晃眼,血濺石橋!
「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人跪地哀嚎,右手握著僅剩手腕的左手,駭然看著血泊中被切下的左掌。
「師尊息怒。」斷人手掌的女子正是嫉惡如仇的玄默散人,盧筠急急跑近,附耳對她說了幾句話。
藍渝樺則蹲下身去,幫沒了手的人點穴止血,冷然:「滾。」那人臉色憤恨,卻也只能鎩羽而遠。
洪珺萱安撫驚魂未定的弘渡:「大師,您有沒有受傷?」弘渡尚未應答,就湧來一群人,紛紛叫著:「上人,我的攤子就在橋的另一頭,到那兒坐下休息。」
「是呀上人,順道吃碗麵線壓壓驚!」
「剛才那個歹人竟敢如此對待上人,您定要上報彌勒菩薩,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
弘渡前呼後擁地行至麵攤,眼瞧老闆在撈麵線,忙說:「施主的好意貧僧心領了,但方纔吃過餛飩米粉,吃不下了。」
「是那個惡徒給您吃的,他會不會下毒?」
「呂大夫的醫館就在隔壁街,小的去請他為您看診!」
「多謝眾位施主關心,貧僧安然無傷。」弘渡步至人群外圍,道:「有賴女俠出手拯救,貧僧感激不盡。」
玄默散人不太愛講話,遂由首徒藍渝樺應對:「上人無須多禮,這不過是我輩中人分內之事。」
盧筠甄問說:「上人續下來要去哪裡?」僧侶的表情恢復沉靜:「貧僧欲去長城縣。」
洪珺萱言:「我們剛好順路,何不結伴而行?彼此有個照應。」
「弘法驅魔,渡世濟民。」弘渡面露安心:「施主們有此善意,定得彌勒菩薩保佑,施予福報。」
玄默散人忽爾開口:「助人是希望世道多點溫情。而非為了福報。」這話有點削人面子,洪珺萱忙續:「上人,咱們走吧!」
「好。」不過弘渡又花了一刻鍾,推拒民眾的爭相捐獻,以及數名壯丁也想護送的好意,僅收了幾顆素果,方同依依不捨的信徒道別。
「泰安鎮的居民真是熱情,若非上人另有行程,他們肯定把你留在此地住上十天半個月。」盧筠甄打趣地道。
弘渡淺笑:「這都要歸功於彌勒菩薩,使信眾心生正見,行諸善法。」
藍渝樺另問:「上人怎會孤身前來泰安鎮,還碰上歹徒?」
「嗯……」弘渡信口編造:「貧僧前兩天在鹽官主持一場法會,法會結束後獨自到捍海塘堤觀賞浪朝,興許那時就被盜匪盯上,後因過於醉心波瀾的壯闊,一不留神耽誤了時辰,只好抄小路,卻恰恰給匪徒大好的機會。幸得四位女俠仗義除惡,否則貧僧怕是得早一步升天見菩薩了!雖然肉身不過一副臭皮囊,死了便是解脫,但未完成彌勒菩薩交代的任務,難免心懷罣礙。」
「上人不必客氣,若非您大膽求援,我們無法這般順利剷除奸惡。」洪珺萱溫柔應道,後問:「那人抓你該為索取贖金,擄人勒贖通常不會僅只一人作案,他可曾提及同夥,又或要把你帶到哪處?」
「呃……」弘渡遲疑了一會兒,方答:「說來慚愧,貧僧遭挾持後腦袋非常混亂,不停念佛祝禱才勉強鎮定心緒,縱然那人曾透露關鍵的線索,恐驚也聽不進貧僧的耳裡。」
「沒關係,人沒事就是好事。」盧筠甄將右臂敞向少話的恩師,「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有師尊在茲,諒那些土匪惡霸不敢怎樣!」
玄默散人輕嘆:「無論如何,謹慎為上。」
由於天色將暗,四女一男遂投宿旅店,旅店的掌櫃一覷見弘渡,五間普通的客房就變成上等廂房,還不加價。藍渝樺等人原不接受,然掌櫃很是堅持,說他們一家皆篤信彌勒佛陀,就當作是廣結善緣。
登記結賬完,五人各自入房休睏,直到夜深人靜時,藍、洪、盧三人悄然開門,確定弘渡人在房中熟睡後,進到師尊的房間。
「他真為晉淵莊的爪牙?」玄默散人煮了一壺茶,久候多時。
「是。」藍渝樺答說:「桓大哥他們曾特別提醒,神佛是晉淵莊蠶食江淮很重要的一項利器,弘渡即是為其塑造,以此驅策萬民。」
洪珺萱道:「傍晚那個人……我想他不是綁匪,該是晉淵莊的人。」「那弘渡和他不就是一夥的嗎?可是我瞧不像呀!」盧筠甄眨了眨眼。
「唔……許是弘渡因故逃離叛黨,晉淵莊派人追捕,不巧被咱們攔個正著。」洪珺萱猜個八九不離十,藍渝樺亦言:「我也這麼覺得。弘渡甘冒被一刀砍死的風險,也要向陌生人求救,想是知悉回到晉淵莊後,會受到殘酷的折磨。」
「那目下是否該把人交至禹航會?」盧筠甄問。
玄默散人抿了一口茶,「慢了。」「對,慢了。」藍渝樺攏眉沉吟:「弘渡現身泰安鎮經由眾口傳播,逮著他的那個人亦會回報此訊,這時靠近杭州,必遭截殺。」
「那……」盧筠甄瞠然:「咱們就一直帶著他嗎?」
「倒也不用。」洪珺萱忖道:「弘渡說要前往長城縣,合該是欲朝西逃去,遠離晉淵莊。那就順他的意,先至長城縣找個隱密的地點藏起弘渡,再報信給禹航會,請他們把弘渡領回杭州。」
「好主意,這樣做相對安全。」藍渝樺如是講,其餘的人亦表贊同。
「事不宜遲。」玄默散人道:「寅時啟程。」
長城縣位在烏程縣的西北方,而泰安鎮則在烏程縣的最東處,兩縣均於太湖南岸,乘船越湖是最快的方式,然則近來太湖動盪不安,吳蛟幫的渠頭全數死於非命後,幫眾分為數股勢力,彼此惡鬥不斷,更有甚者聯合外邊一些底子不清白的三教九流,欲瓜分太湖這塊肥肉,根本無心於救困扶危、保衛鄉里的初衷。太湖尋常的百姓本就對吳蛟幫頗感失望,如今更心寒厭惡到極點,看到外地人士,尤其是背刀佩劍的,好一點的還願意跟你說上一兩句,不爽的就揮手喝斥,不欲同外人有任何牽扯。
所以現下僅能步行了。破曉前是一天當中最為黑暗的時刻,今日也不例外,丑時甫過,五人即起床離店,弘渡戴上假髮假鬚外,還罩了件斗蓬,蓋頭蓋面。
待朝陽灑落在帽下疲倦的臉龐,食指拇指捏了下眉心,「我……貧僧去洗把臉。」這五天睡不到十個時辰,頭疼欲裂,僅得掬水潑洗面頰,稍微緩解那股扎入腦髓的痛楚。
不過體力再怎地好,日上三竿時,終是癱坐樹下,「能……能不能歇會兒?」由此到長城縣需兩天的腳程,何況弘渡不比習武之人體魄強健,從暗暝走到中午將近四個時辰,著實累人。
藍渝樺遂言:「到那裡過夜吧,明日凌晨再出發。」她遙指前路一幢大宅,宅子的屋牆東破一坑,西裂一角的,不知名的樹藤幾乎覆蓋整座宅邸,明顯廢棄已久。
這幢大宅有前中後三個院落,前後院窄而長,中間的院子最大最方正。大致逛了一圈後,他們選在後院至西的廂房放下行李,只有這裡的屋頂完整沒破洞,地面也比較乾淨,還殘留著炊火的痕跡,旁邊尚有鐵鍋陶碗,看來時有異鄉旅人在此落腳。
玄默散人讓三個徒弟出外採摘野果野菜,她則提著一桶井水,澆灑屋子的前廊的角落,消消暑氣。弘渡拿著竹帚掃地,再拔些雜草鋪了五張睡席,把環境整理得更為舒適。而後時至日暮,裊裊的炊煙飄香飄窗,煮了一鍋蔬菜湯,再吃些果子簡單飽腹,便和衣而臥。
黑夜再度降臨。
紗帽下的雙眼霍然睜開,玄默散人輕輕搖醒身旁的二徒弟,睡眼迷濛的洪珺萱剛欲啟口,冰涼的手即摀住她的嘴,且聞師尊俯首細聲:「晉淵莊來了。」
前四後一、左右各二……這批來犯的軍伍一共九人,玄默散人只說一句:「保護好他。」
徒弟們立將弘渡圍在中心,背人朝外。緊接著前、左兩方的士兵舉臂持弩,六箭齊發!
「唰!」映照半屋的月華下,一劍化千,恰似孔雀開屏、巨扇搧風,弩箭盡數失靶。
第一波攻勢不成,右方兩兵執傘憑窗,鐵索銀針飛射而出!後牆也有一窗突開,士兵扳下機括,弩弦一鬆,箭矢直奔腦門!
玄默散人揚劍擊偏索針,再迅速伸後,銀白色的劍芒掠過盧筠甄的左鬢、弘渡的眉前及藍渝樺的右頰,精準挑開鏃尖!
劍鋒二度朝前,雙傘嘭開欺來,玄默散人抬腳蹬向左傘,傘面應力偏開,才瞧傘後還藏著第三人,他偕伴刺出兩支短矛,「鐺!」劍首敲開一矛後,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第三人咽頭一涼,眼目失神倒地,剩餘的兩兵急忙撤走。
先鋒受挫,後兵速至,鐵掌擒握長劍,玄默散人直腿蹬胸後,又來一敵,劍尖雖及時調轉突進,卻因磁力同極,擦身而過,敵人的短矛瞬間迫至眉睫!紗帽微微右偏,矛尖僅劃破黑紗,她再舉腿後彎,形如蠍子擺尾,踢中矛柄,力道之大,使之反向猛敲持兵者的鼻梁。那人甫退兩步,劍刃如影隨形,割開他的頸脈!
「喀喀……」雙索襲向頭腳,三矛殺往胸腹,遠有兩兵伺機而動。玄默散人縱步矮腰,躲開鐵索,然後疾旋右腕,單劍畫圓,霎似彎直自如的梅花連箭,此中一個欺身快攻的敵兵淒厲慘叫,其左顴骨被剜出一窪血窟窿!
縱有人數優勢,晉淵莊仍難破防,偵候的士兵一前一後,瞧準對方出招收招的空檔,旋動傘柄,短矛立成勁箭,於此同時,四索如鞭笞下!
「地不形!」一聲清叱,四把巨大的銀扇一齊展開,既似峰谷連綿,悠然起伏;亦如綢緞絲滑,翩然飛揚,其實攻可劊肉剔骨,守若金城湯池!
但聆金聲交錯,箭矛鐵索接連彈開,而後玄默散人連挽數十朵劍花,銀扇擴為銀盤,配合飄逸的步法立身劈腿、躍足旋腰,無視敵眾全副武裝,勢不可擋,「鏗!」鋒利的寶劍削斷鐵柄,素手速擭騰空的矛鋒,運臂一擲,正中額心!
緊接著她倒持長劍,深入後敵口齒,隨後斬首、抹喉、刺眼、崩頷,一連五招,招招攻向要害,一瞬殲敵。
敵方這場夜半偷襲,失敗告終。
「呼……」玄默散人這才感受到頻頻撞擊胸口的心臟,本要轉身發話,卻意識一糊,身子微傾,盧筠甄趕忙上前攙扶,洪珺萱則道:「我去打水!」話罷匆匆跑出屋子,再提水而進,給師尊飲下潤喉,他人亦舀水就口。
「上人,你不渴嗎?」見弘渡捧著陶碗發愣,藍渝樺問。「嗯?喔……」他含了幾口水,後言:「這……這地方也沒多偏僻,想不到仍有賊人行搶,唉……世風日下。」
藍渝樺聽了也不戳破,順著他的話道:「溥天之下,總有皇恩無法企及之處,否則上人何須信仰彌勒佛,接受祂的旨意,降世渡化眾生?」
弘渡背光而坐,看不清面色,默了半晌,喃喃回說:「是啊……人總要找個可靠的物事依傍。」
玄默散人氣息趨緩後,道:「這處髒了,另外找間房吧。」
於是他們長身挪步,弘渡跨過門檻前,不經意掃過橫躺於地的屍首……只有九具,怪了,一火不是十個人嗎……後腳甫踏至門外的板磚,異變再起!
一條粗繩驀然垂降,前端的繩結套住頸項,徑直拉人離地!事發突然,眾人反應過來時,弘渡已被拖上屋脊,短矛的鋒刃映月而下!
「咯。」長劍不翼而飛,倏地插進第十人的心窩,那人明明劇痛難當,卻笑看手底下的弘渡:「你……咳……還剩下甚麼……咳!」言畢即亡。
不悉是因為被噴得滿臉是血,抑或那句遺言,弘渡心神俱顫,渾身癱軟在傾斜的屋瓦,僅憑隻手抓著凸出的正脊,才沒滾下去。
「他可有傷著你?」藍渝樺與二師妹輕身上屋,拔出屍身上的長劍,解開弘渡頸邊的套索,送人下地。盧筠甄接過師尊的劍,沖洗劍上血跡,擦乾後收之入鞘。
「貧……貧僧無事。」瞧人魂飛魄散的模樣,洪珺萱剛想打濕手帕遞給他,但弘渡逕自抬袖拭面,衣袖移開臉面時,神色復常:「四位今晚屢屢救險,大恩不言謝,然貧僧實在無能回報,只得稽首表意。」講完還真的正襟跪地,咚咚磕頭。
見他行此大禮,四女無不錯愕,藍渝樺趕緊托人起身,「鋤強扶弱乃俠義之本,就像……就像菩薩發願解救薩埵脫離苦難,為人也為己。」
隨後大夥兒搬至中庭的西廂,雖然頂頭的瓦片破了十來個大小不一的洞,至少地板的落葉泥塵沒那麼多,更沒有屍體橫陳。今夜無風無雨,況且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索性瞇起眼睛將就將就。
當遠方的天際透著淡淡的魚肚白,一行人收拾行裝,又再邁足。
隨著陽光益發炙熱,弘渡的嘴巴越感乾渴:「那個……貧僧曾於此方講授佛理,這附近有個荒廢的小村莊,村裡的水井還未乾枯,要不去那邊補個水?」
盧筠甄立即答應:「好啊,我的水也快沒了!」
「那麼歇腳一個時辰。」玄默散人思量:「之後趕點路,若能在宵禁前進入縣城,就用不著戒備盜匪。」
弘渡領頭偏離幹道,走上森林中的小徑,步行約莫兩里是一片桑樹林,每棵樹的間距略開,排序儼然,枝枒修剪得漂亮整齊,顯是人工種植。出了林子,便看河流湍急,行橋過河後,終見木條木板參差圍起的小庄頭。
除了木柵,庄頭還搭了一道寨門,五人魚貫而入,從沒掩上的門窗往裡瞧,家家戶戶的客廳皆擺著紡車經具,室外的木棚下則架著一層層竹架箔頭,加上村外那片桑樹林,想來村民以前是靠養蠶製絲為生,未悉何故遷徙。
水井在村子的正中央,五個人依序裝水,順道洗手洗臉,後於屋前的棚下乘涼。
「咦?」弘渡忽地探頭探腦:「房子裡似乎有人……」一聽此語,藍、洪、盧三姐妹雙目一凝,朝師尊使個眼色後,入屋查看。
然而她們繞到房屋的兩側及後方,分頭入去,屋中擺設正常,既無鬼祟的人影,也沒有不曉得屬於誰的腳印,三人還上去二樓,情狀依舊。
「沒有人吶……」盧筠甄道:「難不成跑掉了?」
洪珺萱蹙著眉頭:「師姐,你適才有聽到足音嗎?」藍渝樺搖首稱無:「我若聽到了,師尊也該會聽到。」
「弘渡大概是被昨晚的夜襲嚇著,杯弓蛇影。」洪珺萱道。
藍渝樺說:「把他送至縣城後,儘快通知禹航會,弘渡這人……同他在一塊兒,一刻也不得閒。」
折回樓下告知師尊並無異樣,但是弘渡的眼神猶然閃爍不已,疑神疑鬼的,頻繁仰頭飲水,剛裝滿的水壺又見底了,遂又踱至井邊,旁人只道他心有餘悸。
然則過不多時,卻聽村子外頭有人揚聲:「快跑,這是陷阱!」
盧筠甄聽出該者的嗓聲,訝然:「那是寧公子!」「你幹甚麼?」玄默散人驀地一喝,便瞧水井旁的弘渡拋下水壺,慌慌張張地奔往村口。
寧澈及桓古尋站在村外河流的彼岸,一見弘渡,桓古尋大叫:「快阻止他!」
可惜弘渡已跑至寨門,掀開門柱礎石旁的隔板,拉動機關。
桓寧二人大驚失色,似是感覺到甚麼,連忙躍步後飛,堪堪閃避驟然從地豎起、高逾五丈的格子網牆。網牆包圍整座庄頭,每根網柱均是六木裹一鐵,以牛筋綑綁而成,就算用刀劍劈斬亦要耗上不少時間和氣力,其上還纏縛無數的尖刺刀片,連寧澈這等輕功絕佳者,亦難保能毫髮無損地翻越高牆,村子幾與外界隔絕,村裡人彷若甕中之鱉。
更驚險的還在後頭,四面八方傳來鐵甲相磨聲,後聽:「放箭!」
上百支箭矢突破林葉、衝上雲霄,達至頂點後,化作暴雨降至村莊!
玄默散人振劍為扇,「進屋!」而她反朝寨門走去,欲擒拿弘渡。
三姝一面揮劍護身,一面往有遮蔽的所在移動,無奈箭雨陣陣,無孔不入,「啊!」一箭穿過盧筠甄的劍屏,射中腳背。
兩個師姐心底一亂,亦相繼中箭。其師遠在彼方,又一陣箭雨疾速墜下!
危急之際,離她們最近的屋舍猛然竄出一尾白色的巨蟒,不畏凶險,橫甩粗長的軀體,替人擋住頭上箭雨。兀自詫異,蟒身重重掉地,定睛一看,原來那不是蟒蛇,而是骨鞭。
鞭子的另一端正為許震海,「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