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2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釀影評|在《雪水消融的季節》,聽彼岸的亡友唱起〈不會說話的愛情〉

《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 提供

《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 提供

2014 年,少年踩著單車窮遊中國。當年的報章雜誌遍地開花,滿街是黑壓壓的人群與太陽花,一個不大不小的篇幅,蘋果日報寫道:「單車橫跨大陸/他 18 歲壯遊 7700 公里」。

三年後再次上路,路的起點依然是台灣港邊,來到廈門,騎往雲南西雙版納,途經寮國、泰國、馬來西亞,流轉回台。再出去,旅行變成兩個人的,少年和少年同行,經印度往加德滿都,向尼泊爾山行。

後來,倖存下來的少年回憶道,在中國騎車聽最多的是萬青,再不然李志周雲蓬唐朝黑豹。

高地奔流 掠山光過太行
平原午休 縱魚兒躍夕陽
明日壯闊 就奮力托帆船
明日難測 就放任潮流劃水道
──萬能青年旅店〈泥河〉

2017 年,萬青還沒有發表《冀西南林路行》。2020 的歌,只剩下一個少年,還能聽見雷聲陣陣。當年的那一條新聞被播報許久:「台灣情侶尼泊爾登山失蹤 47 天後一死一獲救。」再後來是 2019 年,亡故少年的愛人朋友們將他留下來的字編輯出版,《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

更後來是《雪水消融的季節》,在旅程中缺席的第三個人,把這件事拍成紀錄片。故事的主詞,不是騎單車的少年,不是永遠留在山裏的少年,是永永遠遠地與故友失之交臂的導演。羅苡珊無意重述已被過度曝曬於眾人眼光的山難事件,她更想處理的,反而是再次建立只屬於三人、不屬於我們任何一人的親密狀態。

《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 提供

因此,該如何以「紀錄片」的眼光看待《雪水消融的季節》,便是十分有趣的一道題。片子的拍攝形式不能說是極好,導演獨白、剪輯節奏、紀實錄像/影像與劇場式的藝術呈現之間確實有些斷裂,但在創作形式上,羅苡珊透過影像鋪排與記憶重述,一次次復返於他人的死生與幻滅,穿上那年遇見亡友的高中制服,踩著沒有塵埃的白襪子,堅定地往泥淖走去,既是重新迎回曾經的自己,也精神式地與亡友再見,如同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藉里卡多的腳步與佩索亞相見。

片中幾段魔幻的劇場演繹,成為山河背後的星星點點,無關任何懷戀,而是為了更加接近死亡,接近生命的始末,接近亡友的信念,抵達洞穴,抵達自己。

亡故的朋友在離世前留下的書信:
「苡珊,你要做的便是去愛人。」
兩人在高中時許下的承諾:
「我於是向宸君許下承諾,約定在未來跟上他們的長途旅行。」
少年們在洞穴裡的最後約定:
「活下來的人要說出這個故事。」

《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 提供

我們在片子裡,如此明確地,感覺到朋友的逝世以及其留下的話語,於生者而言是一場永劫回歸。因為她的缺席,使致朋友的死去成為她的存在意義(或者早在他倆在詩社認識的那一刻開始,他們都成為了彼此存在的意義。)因此她往過去的時間線上走,去編輯出書,學著拍紀錄片,亦往未來的時間線上走,踏上尼泊爾,走上那處洞穴,是為了從一種失根的狀態,尋回過去存有的、未來必須尋回的,一種存在的狀態。──《雪水消融的季節》無關乎議題或任何宏大敘事,而是將眼光探向松柏喬杉之間、少有人看見的時間的裂隙處,與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探問在一個肉身面前的,極其微小的存在念想。

少年們和羅苡珊(或是他們鍾愛的吳明益)一直在做的都是這樣的事情,在永遠的自由的衝突之中,脫離他人即是地獄的目光,以書寫與步行抵抗遺忘與消亡。

羅苡珊如此決絕地背向世間,走向另一道地平線,走進群山,如桑丘追尋著唐吉軻德,如桑丘言道:「我吃了他給的麵包;我愛他」,她曾經是這樣子存於世間的,因此年輕時的承諾與亡友的遺願,成為像是山之於亡友那樣的存在,是萬物,是宇宙,是所有存在。如此的存在,反倒淹沒了她在個體上的存在──某程度上地成為詛咒,成為他們曾經亟欲抵抗的地獄,同時亦指向每一個人在一段路程中的缺席,羅苡珊的旅途之初的缺席,亡友的肉身離開了世間的缺席,騎單車的少年在後半段的旅途決定的離席。

《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 提供

因此羅苡珊的片子,便成為了唯一一個,能夠穿過時間與空間、精神與肉身,橫跨過去與未來、抵達此岸與彼岸的,既是過去亦是現在的存有。這樣的微物地觀看,是在回憶中和歌而唱,在即使殘酷但依然要給予深刻凝視的缺席/存在痕跡裡頭,學著在無為之中有所為,體認到沈重的悲傷背後,是她正透過攝影機的凝望,習得面向死亡、也要愛人的能力。

「這些人是山的骨幹,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一種新的經濟體制正在重塑他們的生活,也許他們也會隨之改變。然而,只要他們還生活在這片狂野的土地附近,受制於這裡獨特的氣候,山的性格就會滲入他們的性格,他們的身上將永遠保留山的印記。」──《山之生:一段終生與山學習的生命旅程》(頁 155)

傅菲寫《元燈長歌》(2021)時,體認到生命如此悲涼,可死亡並不一定會留給你悲觀的時刻,故死亡並非生命的消失,而是不以肉身顯現,如同亡友所言之:「儘管真的很想活著,接下來就交給山安排了,但即使食物不夠了,這樣一直寫一直寫我就覺得自己不會死了,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作家(〈回家〉)。」同時更是他們反覆閱讀《沙郡年紀》(A Sand County Almanac,1949)所悟得的:「任何生物若想生存下去,都必須不停地覓食、戰鬥、繁衍和死亡。」

《雪水消融的季節》電影劇照/希望影視行銷 提供

唯有如此地往返於回憶與現世之間,才能真正地開始流淚──「我若不這麼做,火車就無法駛進沿著平原開展的夜色裡,而我也無法和他在車廂裡再多待一些時間了。」當羅苡珊再次踏上那一片被暟暟白雪覆蓋的土地,藏於其中的生之奧義,是一切的存在與念想,將成為星宿高懸,靜默地在暗夜裡照亮大地,她將會片刻地與亡友再次對起歌,念起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繡花繡得累了/牛羊也下山了
我們燒自己的房子和身體生起火來
解開你紅肚帶/撒一床雪花白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蕩開
從此你去你的未來/從此我去我的未來
從此在彼此的夢境裡虛幻的徘徊
徘徊在你的未來/徘徊在我的未來
徘徊在水裡火裡湯裡冒著熱氣期待
期待更美的人到來/期待更好的人到來
期待我们往日的靈魂附體/它重新回来
期待更好的人到来/期待更美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往日的靈魂附體/它重新回来
──周雲蓬〈不會說話的愛情〉

南方的一座寺廟。/黃曦 提供

劇照提供/希望影視行銷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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