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我，荖山，石梯坪

對我而言，移居就像一場逃亡。

逃離都市、逃離制度、逃離期待、逃離有毒的家庭關係。然而，當我逃到島嶼的東部，逃到山路的終點、逃進深海的岩縫，逃到我認為的世界盡頭，才發現是逃不掉的。

曾經天真的以為，假如逃到沒有人認識的遠方，就能把過去揉成一團，在嶄新的紙張上揮灑新作，然而，故事只不過是翻了一章，整篇劇情十分連貫，內容情節一樣糟糕，主角仍是那個把人生搞砸的頹廢青年，仍然沒能成為理想的自己，也仍然不接受不理想的自己。

實際上想逃離的，正是自己，正是把人生搞得一團亂的自己啊。

但是，誰能逃離自己呢？能做的，只有轉身不看自己，自顧自地向山海走去。

向山裡走去

豐田，位於壽豐南部，中央山脈荖山南側，山脈奪天地造化，擁有優質的玉礦、純淨水源和原始生態。

憑藉過去當渡假村主管、企劃主管的履歷，我錄取一間小型精品民宿當管家。說實話，最初只想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寫作，期望藉由深山老林的單純生活環境，去擺脫那令人窒息的憂鬱與陰魂不散的過往心結。

然而，那些隨形的陰影，只會在生活出現小小亮光時被稍微驅散，旋即又將一切掩埋。

直到一個奇怪的女孩出現。

女孩快樂且通透，若人心有相，她就是一顆鵝鑾鼻燈塔等級的鎢絲燈泡，又大又熱又亮，在這幽暗的深山老林裡，毫不客氣地輸出180萬燭光，在這顆大燈泡的照耀下，浪漫、曖昧與詩意無處發芽，而黑暗卻也無從扎根。

「我愛妳。」我糊里糊塗地說。

她的回應在我意料之外。

「那你愛自己嗎？」

「不，我厭惡自己。」

「你要學習愛自己。」

「但我－。」

燈泡女孩釋放一股霸氣，阻止了我發言。

「你要學習接受自己，然後愛自己，這樣才會有能力去愛別人，愛生活、愛工作、愛世界、愛人生。這樣的你，才有能力來愛我。」

她看我一副迷茫糾結的模樣，似乎覺得講不過癮，又補充了幾句。

「不要想太多有的沒的啦，你就是讀太多書，想太多事，想到腦袋都壞掉了。」

她敲了我的腦袋，力道不大，卻彷彿敲散了渾沌、敲出了清濁。道在方寸間，不假外物求，這匪里匪氣的丫頭，卻彷彿道心一片通明。

在那之後，我離開了終年下雨的荖山，重新踏上旅程，去尋找一座新的山。幾經輾轉，最後，我在50公里外的南方找到一座老房子，它有四個房間、四個廳堂，還有四百坪的大院落。空間很大，幸好有一顆大燈泡能把一切都照亮。

向大海走去

石梯坪，位於花蓮南端的豐濱鄉，擁有地質造成的地形優勢，形成豐富的珊瑚礁群落，是全花蓮最美麗宜人的休閒潛水地點。

從2020年起，我三不五時就會來這裡潛水，周圍整片海域都被我探勘過了，附近有不少屬於我的秘密潛點。

最初，我下水時總是隱約帶著一絲自我毀滅的念頭。

獨潛是很危險的，探索陌生海域亦然，而獨自探索陌生海域，自然是險上加險，以當時我的經驗和技術來說，簡直是亂來一通。當時為何非得玩命去探索秘密潛點？其實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若真要講個明白，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短暫地對世界感到好奇，短暫地對自己感到滿意。

冒險對我而言就像毒品，後果我已無暇考慮。

堅守環保道路的我，拿起了曾經排斥的魚叉，開始捕捉自己曾經努力保育，自詡絕不傷害的海洋生物。我跳進陌生海域，頂著大浪鑽進岩縫和消波塊，一次次現象環生，人沒死，經驗和技術卻越來越強大。

後來，我走出了荖山，定居在花蓮玉里，將生活的重心放在生活上，油鹽柴米，晴耕雨讀。並且，我一直在向那位燈泡女孩學習如何去「愛」，慢慢褪去戾氣，慢慢變得溫和，總是若有所悟，卻又稱不上得法。

直到某天晚上，我進入深海，未曾嘗試，就放過了一隻至少有兩斤的大龍蝦，因為牠的位置稍微有點危險性，那一晚，我空手而歸了。

當下，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喜歡現在的生活，並不想冒著失去它的風險；也是那一瞬間，我發現不知不覺間，已走出了那片困住自己的大海。

在那之後，我仍然時常在半夜向大海走去。

不同的是，在深深的觀想之中，那片海終於有了回頭岸。

曾經，移居就像一場逃亡。

如今，則願修心寬似海，得意定如山。

繼續向山海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