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寫一篇文直到我從印度回來)
Day1
* 距離出發印度還有6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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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思考,在我人生中第一次發現有所謂的「隱形線」的時刻是很魔幻的,那是我國小六年級的一個假日午後,照理來說,只是尋常不過的一個週末,可是爸媽不知怎麼的要去到另一個地方,究竟是何處已不可考,只知道按照原定安排,我會一個人在偌大的家裡過夜。
就在那週,得知家族計畫且一向友好的輔導老師約我一起去看棒球,依稀記得他三十多,戴著一副斯文的眼鏡,我們變得熟悉起來是無意之間,只因他總是樂意在下課那短短的十幾分鐘裡和我打幾場的羽球。在那之前的我不曾看過棒球賽,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糊裡糊塗地便答應了。
再然後,只記得老師的車在家門口,而我不疑有他地上了車。
我還記得棒球場的感覺,風中帶著一種興奮的汗味,老師坐在我旁邊,我只異樣地感覺到自己徹底遠離了「校園」這個場域,進到一個陌生且充斥著大人的結界,儘管偶有的交談裡,我還是口口聲聲地叫著「老師」,可是空氣中,老師叫喚我的名字顯得有點過於親暱。
其實在整場球賽裡,我都是猶疑的,感覺自己像是打破了什麼不該觸碰的東西,像是不小心走進了別人約會的場景,像是背棄了自己的童真(儘管那時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我無比清醒地初次意識到,我跨出了一個不該逾越的疆界,他不只是一個老師,還是一個和我站在對立性別的「男」老師,接過他買給我的爆米花還是熱狗的時候,我反射性地想起了這件事實。
依稀記得的不多,甚至連晚餐吃了什麼日式料理也不甚明白,只記得坐在副駕駛座的感覺格外異樣,還有老師多次要為我解釋的台南歷史卻在在地無法讓我安定下心神,我還記得吃了老師說必嚐的莉莉水果店,還記得老師說了:「我們這樣像不像在約會?」我突然想吐,也突然感到一種自己是否被老師肯定或重視的一種異樣情愫.....那不是愛,但那種陌生而百感交集的滋味像是偷嚐了一口我不被允許吃的糖葫蘆。
還記得記憶中,輔導老師在車上淡淡地說了句「真不想送妳回家」,而我第一次感到對人性的恐懼,像是模糊地被什麼給輕輕燙傷了,我所敬畏景仰的老師突然像一團落石直往下俯衝,我像是被土石流打了一身,眼前的這個變得好陌生的臉孔,藏在斯文眼鏡的細小瞳孔背後像是藏著什麼,而我全然不設防的信任像是被鑽了千百個孔......
故事的結尾像是一齣荒謬劇,不知為何明知將近午夜了,埋首開車的老師卻還不將我送回家,天好暗而公路無止盡地還在眼前展開,我記得我終於哀求老師讓我開了窗,現在想來他當時已試探性地問我想不想看一下他的家,直到慢速行駛的車上被什麼刺耳的東西震破了,刺耳的手機鈴聲讓我從洞穴裡看見光。
是阿公受父母所託,半夜打電話到家裡卻無人接聽,甚至到家裡還不見我人影,直覺地發現不對勁,於是聯絡我的班級導師和眾多同學,才在其中一個聽我說起要與輔導老師出遊的同學裡找出我的下落,並火速打給了此老師。
電話那頭,我聽見阿公低沈的聲音,無法拿捏他的情緒,但隱隱地感到他似是懇切且無比驚慌,語調激昂且熱切。此後,老師火速地帶我回家了,可從那夜起,不曾再與我說過任何一句話,即使在學校也形同陌路,我就此塵封了我的羽球組,也不確知多年後是自己丟掉了還是莫名地遺失了。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我不再是個孩子了,我的純真和某種像是刺一樣包裹在身上的安心屏障突然地消失了,我感到自己無比赤裸。
多年後的今日,我已忘了班導師在事件的隔日是否警告了我什麼,只記得學校並未採取任何處置,阿公也息事寧人般地沒有進一步作些什麼。
事隔多年,當我讀到了作家林奕含出版的長篇小說首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闔上書頁,我無法自制地想起那個老師空洞的眼神還有車上無法呼吸的壓抑,我恍然驚覺,若不是阿公的一通電話,我可能不一定能從一個疑似戀童癖的老師手中存活下來。幸運如我,有家人即時接住了我,但那些不被關心而未被救出的女孩,她們任何一個都可能是當年的我的最壞版本。
為此,我餘悸猶存,並在閱畢房思琪故事的那個深夜,首次為我的幸運顫抖得整晚不成眠,只因我早已將此事塵封記憶,多年以來即使短促想起,也總在試圖為自己與老師開脫。
事隔20年了,32歲的我仍想說我是無辜的,我想說妳並沒有誘惑誰,當年12歲的妳,請相信自己,妳並沒有錯。
誘拐那些不經世事女孩的人,你們才是罪魁禍首,但為何被留下的那些女孩如我,總是花費多年才懂得了當年的自愧且難掩羞慚其實是社會的遺毒?
「做個乖女孩,妳最乖了,老師摸摸頭。」正是這樣的教育,將我放上滾燙的烤架炙烤自己多年。
但幸運的是,我像玩了一場被高手朋友帶過關的「超級瑪利歐兄弟」一樣,奇蹟地吃到了大蘑菇而從鬼門關裡逃了出來,而這不是每個孩子都有的奇蹟。
(僅以此文祈禱每個受苦的女孩都能在自己的故事尾聲尋找到某種渴求的平靜與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