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母親的堅強與愛：吳秋霞的故事
星期五的下午是最讓人感覺到慵懶的一個時段，每個人都歸心似箭，想著下班後的聚會，想著週末假期的活動，隨著日落西下，心情也益加的浮動。我是秦展鴻醫師，某醫學中心一位資淺的婦癌科主治醫師，正當大家想著週末假期如何歡度時，我還再診間奮鬥著。
不知不覺已經日落西山了，終於到了最後一位病人了，很生疏的一個名字，是位初診病人，年齡是60歲，我心裡想應該不會什麼複雜的病人，感謝他的耐心，願意等到日落西山。
『吳秋霞女士你好，請坐』我禮貌性的問候
『秦醫師您好』吳女士說
本來以為是一個一般的婦科病人，見到秋霞的模樣，我著實的愣了一下，秋霞的腹部兩側各懸掛著一個引流袋，很顯然的，一個是大腸造口的袋子，另一個是輸尿管造口的袋子，這意味著秋霞曾經接受一個非常大的手術，那就是『骨盆腔臟器摘除手術』，這是一個對病人傷害非常大的手術，手術的做法是把婦女骨盆腔的臟器全部摘除，包括子宮、兩側卵巢輸卵管、直腸以及膀胱摘除，然後再做一個永久性大腸造口及一個輸尿管造口，病人需終身配戴大腸造口袋跟輸尿管造口袋，願意接受這樣的手術，病人需要有很大的勇氣跟求生意志。我想一定有什麼秋霞放不下的誘因讓他願意承受這樣的手術。
『秋霞，今天來是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秦醫師，我最近這三個月覺得腹部越來越大，可是我的體重卻沒有明顯的增加，而且也容易脹氣』秋霞說
『喔，請先上診療床，我先幫你做個理學檢查和腹部超音波』我邊說邊指引秋霞往診療床的位置，此時門診護理師彩瓊姊已經在診療床等候秋霞。
當秋霞起身時，我才發現他明顯膨大的腹部，那是明顯有別於肥胖所造成的小腹，很顯然是腹腔腫瘤或者腹水所造成的膨大，對於一位癌症病人而言，這顯然不是一個好事！
當我前往診療床時，秋霞已經將他的下腹部露出來，秋霞的腹部有一道狀似肥美大蚯蚓的手術疤痕，由恥骨上緣直達肚臍下緣，這條『蚯蚓』的肥美程度，絕對可以讓一個平庸的垂釣者輕輕鬆鬆釣上一條滿意的大魚，腹部的左側是大腸造口，右側是輸尿管造口。
我邊做理學檢查以外，也一邊詢問秋霞過去的病史以及兩個造口的來龍去脈。
『秋霞，你之前開過什麼手術？怎麼會有這麼長的手術疤痕、永久性大腸造口及輸尿管造口呢？』我仔細地詢問，右手也順勢拿起超音波探頭，準備幫秋霞做腹部超音波檢查。
『秦醫師，手術的疤痕是25年前我罹患子宮頸癌手術所留下來的疤痕，大腸造口跟輸尿管造口是20年前我子宮頸癌復發接受骨盆腔臟器摘除手術後所作的，這是我這輩子唯一動的兩次手術』秋霞回答說
『接受兩次這麼大的手術，需要非常大的勇氣，背後一定有個你沒有辦法割捨的原因支撐著你，陪你度過漫長的2０年歲月』我說
『都是為了兩個小孩』秋霞充滿不捨的說。
『都是為了兩個孩子』，我跟秋霞的緣分的起點就從這句話開始。
腹部超音波除了發現秋霞的腹部明顯的積滿了腹水以外，在骨盆腔底部有一團大小約10公分的腫塊，種種跡象顯示這是癌症復發合併惡性腹水，做完超音波之後，我憂心的跟秋霞說明他的病情，同時也深怕她一時之間承受不了癌症復發的事實。
『秋霞，妳腹脹的原因是因為腹水所造成，必須住院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造成腹水的真正原因』我語帶保留的說明著，讓秋霞不至於頃刻之間承受巨大的打擊
『一定要住院嗎？可不可以門診開口藥物治療呢？孩子們都很忙碌，我如果住院了，會影響他們的工作跟生活作息』秋霞語帶焦慮及不安的詢問
『秋霞，這次的住院主要是先檢查你造成腹水的主要因素，住院期間基本上不太需要家屬的陪伴，所以你不用擔心會造成子女的負擔，你的健康才是減輕子女負擔最好的良方』我安撫著回答，雖然我知道秋霞目前的病況十足的嚴峻。
『如果不會麻煩到子女，也不會影響他們的工作及生活作息，我願意住院接受進一步的檢查及治療，有勞秦醫師您安排了』聽了我的勸說後，秋霞安心地說著
診間的影印機也非常有效率的把秋霞的住院登記單列印出來，秋霞接過住院通知單之後，轉身緩緩的往住院登記櫃檯移動，我跟彩瓊姊站在診間門口目送著秋霞，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位母親堅毅無比的背影。
第二天一大早，我已經記不起來是幾點鐘，但是從窗戶尚未傳來汽機車來往流竄的噪音，以及窗戶透進來的光線研判應該是清晨六點半左右，放在床頭櫃上醫院公務機響起了擾人的鈴聲，雖然我已經將音量盡可能地調到足以驚醒我而又不會吵到家人的最小程度，但是在清晨正好眠的時刻，任何打破寢室寧靜的聲音，感覺起來都要比寺廟的晨鐘還要響亮，再怎麼好眠的人也都會被吵醒！
『你好，我是秦展鴻醫師』我閉著眼睛回答
『秦醫師，早安！我是小芃，吳秋霞女士的家屬想要與您討論秋霞的病情』小芃說
『好的，沒問題，請你跟家屬說我大約七點四十五分會到病房，請家屬在病房稍後一下』我邊回答邊起身著裝，準備出門前往醫院。
一走進病房的護理站，小芃手拿著秋霞的病歷迎面而來，指引我往秋霞的病房前去。一進秋霞的病房，眼前的景象讓我吃了一驚，秋霞的床邊圍繞著他的家人，兩位年約30歲的男子顯然是他的兩個兒子，兩位年也約30歲的女子顯然是他的媳婦，另外還有兩男兩女年約3到5歲的小朋友，顯然是秋霞的孫子，孫子們抱著最疼他們的奶奶撒著嬌，逗得秋霞非常的高興。
『醫生，你要趕快把我奶奶治好，讓她可以趕快回家陪我玩』最小的孫女用他童稚的聲音對我說，當我一打開房門時。
『不可以沒有禮貌喔！趕快跟醫生叔叔問好，小彤』秋霞用慈愛的語氣對最小的孫女說
『你叫小彤啊？你好可愛啊！你今年幾歲啊？』我笑著對小彤說
『沒有問題啊，醫生叔叔會盡力趕快把奶奶治好，可以回家陪你們玩』我接著說
『秦醫師，您好！我是秋霞的大兒子，我叫卓自祥，這是我弟弟卓自瑞，另兩位是我太太跟我的弟媳』秋霞的長子自祥向我介紹了現場的幾位家人
『你們大家好！我是秦展鴻醫師』我自我介紹的說
『秦醫師，很抱歉，一大早就讓您感到醫院來，因為我們兩兄弟夫婦急著要了解媽媽的病情』秋霞的小兒子自瑞說
『不客氣，我一向都很早到醫院，一點也不麻煩』我回答
『聽照顧秋霞的護理師小芃說你們想要暸解媽媽的病情，是嗎？』我問道
『是的，我們非常擔心媽媽的身體狀況』兩兄弟不約而同的說
『需要我們怎麼配合都沒有問題，我們會全力配合』大媳婦說
『只要媽媽能夠恢復健康，再辛苦我們都願意承擔』二媳婦說
從秋霞兩個兒子夫婦短短的幾句話以及個個臉上所表現出來的關愛表情，完全可以讓人感受到秋霞子女們對他的關愛，小孫子們跟秋霞的親暱舉動，更顯現出這位奶奶與孫子之間的親情有多麼綿密，完完全全是一個母慈子孝的最佳典範！
『你們放心，我會盡全力幫你們的媽媽，我先幫他安排詳細的檢查，找出正確的病因』我回答著
『因為有些檢查是侵入性的檢查，檢查時需要有家屬陪同喔！』小芃接著說
依照以往的經驗，只要需要家屬陪同的檢查，通常子女之間就開始推託，總是有千百個光怪綠籬的理由，當然最後還是會推舉一位子女來陪伴，但是過程除了讓我替病人感到悲戚之外，更多的是氣憤！
『我來陪媽媽好了！你公司事情多，阿瑞』阿祥搶先說
『哥，沒有什麼比媽媽重要，我來陪媽媽，你自己不是最近有個專案要結案了嗎？時間很緊迫了，你忙去吧！媽媽交給我』阿瑞說
『小叔，老公你們兩個就不要再爭了！媽媽就交給我跟端儀好了，我跟端儀比較清楚媽媽的習性跟嗜好，而且有些女人家的事，你們兩個大男人搞不定的！』大媳婦敏萱說。
『阿瑞，你連自己的衣服襪子都要我幫你準備好，你怎麼有辦法照顧媽媽？還是交給我跟姊姊吧』此時二媳婦端儀附和著說
兩兄弟聽了老婆的話，除了面露感激之外，還帶著些許的靦腆。我突然間對秋霞好生羨慕，羨慕他有這麼孝順的兒子媳婦，就這樣兩個媳婦已經把照顧媽媽的重擔扛下來。
一來為了檢查需求，再則為了稍微減輕秋霞因腹水所造成的不適，我決定先幫秋霞進行腹水抽吸引流，這是一個利用抽刺針直接經由腹壁進針進行腹水抽吸引流，適量的抽吸引流腹水，除了可以將引流的腹水進行細胞學檢查及感染培養，也可以暫時減輕因腹水所造成的腹壓過大，稍微緩解病人腹部的腫脹不適。
『秦醫師，腹水抽吸引流的過程會不會很痛呢？有沒有什麼可以減輕媽媽抽吸引流不舒服的方法嗎？』大媳婦敏萱說，今天是他負責陪伴秋霞
『你放心，過程就跟打針抽血一樣，我會動作輕柔，用細一點的針』我回答說
在進行抽吸引流時，敏萱的手緊緊握著秋霞的手，神情十分的緊張，反倒是秋霞發現了敏萱緊張，反過來安撫敏萱
『敏萱，你放輕鬆，不要緊張，媽媽不會痛，秦醫師技術很好！放心交給他』秋霞安撫著說
一如前面所述，腹水抽吸引流主要是以取檢體做化驗，再則可以讓病人稍微舒服一些，由於這個緣故，秋霞也露出了這陣子以來最輕鬆的表情，不知不覺的睡著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病情確實讓他十分的不舒服，還是子女們的孝心讓他感到十分欣慰，他是睡得那麼的安祥那麼地沉，彷彿戰場上的士兵經歷了三天三夜沒有闔上眼休息，突然戰事緩解，壓力瞬間釋放後虛脫的昏睡過去。
接下來在等待腹水細胞學檢驗報告以及全身電腦斷層掃描檢查報告的幾天裡，除了敏萱跟端儀兩位媳婦日以繼夜的輪替照顧秋霞以外，自祥跟自瑞兩兄弟或早或晚，每天一定會過來探視秋霞，陪秋霞一起共進午餐或著晚餐，陪秋霞閒話家常，直到秋霞催促下兩兄弟才願意依依不捨的離開病房。秋霞有這兩個如此孝順的兒子，真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兩個兒子跟媳婦的孝順，讓跟秋霞同住雙人病房的病友好生羨慕。
就在秋霞住院的第五天，所有的檢查報告結果都一一出爐了，十足的應驗的一句諺語『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秋霞所有的報告都顯示他的子宮頸癌又復發了，除了腹水瀰漫著癌細胞之外，電腦斷層掃描顯示骨盆腔的底部及肝臟均有多處腫瘤轉移，這是一次來勢洶洶的復發，幾乎可以宣判病人死刑！想想秋霞的子女們如此的孝順，而他卻要遭受如此無情的打擊，我替他抱不平，替秋霞不平的是，20年前，孩子們還小的時候，讓秋霞同時承受巨大的病痛及照顧幼子的重責大任，而在他可以含飴弄孫，享受子女孝心的時候，卻要殘忍的剝奪他的生命，我心裡想著一定是老天爺搞錯！不知不覺我來到了秋霞的病榻旁，旁伴著秋霞的端儀發現我到來，立刻從陪客床做起來，看得出幾日照顧秋霞的勞累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明顯的倦容，但是端儀仍然用最有精神的聲音問候我。
『秦醫師，早安！』端儀說
『秋霞、端儀早安啊！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擾你們的好夢』我回答說
『秋霞、端儀，檢查報告結果都出來了，是否讓自祥、自瑞還有敏萱都在的時候，我一併向你們說明病情呢？』我接著說，
『秦醫師，您安排就好了，我們都配合您的時間』秋霞說
『沒問題，那我們約今天下午5點鐘見』我回答說
到下午5點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我決定好好利用這幾個小時埋首在幾本癌症指標期刊，看看能不能找到處理像秋霞這樣棘手案例的研究報告，雖然我明確的知道機會非常渺茫，但是想到秋霞一家和樂融融，母慈子孝，哪怕是在渺茫的機會，我也必須盡力的搜尋看看，任何一個有可能治癒秋霞的方法都不容許錯過。不知不覺已經下午4點鐘了，搜尋的結果不出預料的讓人失望，我如洩氣般的皮球癱坐在我的辦公椅上，右手拿著早上出門買的熱拿鐵，左手按摩著自己僵硬的後頸部，思考著稍後該如何把這個惡耗向秋霞一家人說明，我已經無法想像秋霞一家人得知病情後的悲傷及無助的樣子，而這也喚起當年我最親愛的母親毫無預警的罹患膽管癌的悲傷往事，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我們兄妹三人頓時手足無措，除了悲傷還是悲傷，在剩餘短短的14個月內，幾乎超過2/3的時間都是在醫院度過，臨終前的母親已經瘦得皮包骨，在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然安慰著我們兄妹，要我們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太悲傷難過，他走得很安詳，天使已經來接她了，他要去服侍上帝了，這就是母愛的無私與光輝，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分一秒掛念依舊是自己的子女，雖然母親已經過世將近15年了，但是每每想起母親臨終前對我們兄妹交代的遺言，我都會不自覺眼淚奪匡而出。突然間公務手機響了
『秦醫師，秋霞一家人已經在病房等你來說明病情了，您可以過來了嗎？』小芃問著
『好的，我馬上過來』我一邊拿面紙擦拭眼淚，一邊回答著，起身往病房前去
當我一到入秋霞的病榻前，秋霞的兒子跟媳婦馬上併排的站在秋霞病榻的另一側，專注的看著我，好像在法庭上聆聽法官宣讀最後判決一樣。
『實在很抱歉，要告訴你們一個不好的消息』我語帶無奈地說著
『媽媽的腹水瀰漫著癌症細胞，骨盆腔的底部以及肝臟都有數個復發的腫瘤，狀況非常的險峻，情況很不樂觀』我接著補充說
『秦醫師，無論如何的險峻，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請您務必想想辦法救救我媽媽』阿祥焦慮的說
『秦醫師，會不會檢查的結果有問題，可以自費在做更精密詳細的檢查嗎？花再多的錢都沒有關係』阿瑞激動地說著
敏萱跟端儀已經熱淚盈匡，不停的用面紙擦拭著眼淚，整個病房瀰漫著哀戚，就連每一顆空氣分子都可以引爆讓人止不住的淚水。唯獨秋霞，不但沒有顯現出任何的恐懼害怕，反倒是異常的鎮定跟輕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樣的表現讓我感到非常的詫異，心想難道秋霞早已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只是一直隱瞞不願意告訴子女，深怕子女擔心。
『秦醫師，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秋霞用冷靜堅毅的語氣詢問著，接著語帶命令的口吻對兩個兒子及媳婦說
『你們夫婦四個人都到病房外面等一會，不要打擾我跟秦醫師的談話，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可以進來』秋霞嚴厲的說。 這是我跟秋霞接觸以來，第一次看見秋霞用如此嚴厲的語氣對兒子及媳婦說話。聽完媽媽的命令，兒子跟媳婦悻悻然地走出病房。
『秦醫師，抱歉！打擾你的時間了！』秋霞說
『千萬別這麼說，有什麼問題需要我協助的，你儘管說』我回答
『你介不介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呢？』秋霞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問道
『當然不介意，如果一次講不完，我們可以再約時間，讓你把故事都說完』我回答
『謝謝您，秦醫師』秋霞感動的說著，不知何時淚水從秋霞的眼匡湧出
『在36年前，我與青梅竹馬的丈夫在家人滿滿的祝福下共組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婚後外子除了自己的努力以外，加上公公的細心指導，婚後不到兩年的光景，外子在家族的事業體系很快站穩腳步，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懷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自祥，事業的成功，加上喜獲麟子，兩個家族都沈浸在無比的喜悅中。俗語說『娶妻前，生子後』是運勢最好的時候，完完全全印證在外子身上，自祥出生後，外子更是在家族企業體系逐漸地進入接班順位，隔2年後我懷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自瑞，迎接第二個孩子的來臨，同樣為兩家帶來無比的歡欣，為了趕快的順利接班家族企業以及給兩個孩子打好日後創業的基礎，外子更加地賣力工作，日以繼夜，終於身體承受不住，就在自祥5歲自瑞3歲時，一病不起撒手而去。當時我手足無措，我連多餘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年幼的兒子還需媽媽的照顧。就在外子去世兩年後，殘酷的命運又向我們寡母孤兒伸出無情的毒手，我罹患了子宮頸癌！第一時間，我責怪老天爺的無情，奪走我最愛的丈夫，現在連讓我陪伴兩個孩子長大成人的小小心願都要剝奪，我絕對不向上天認輸！為了孩子，我沒有多餘難過的空間，毫不考慮的立刻接受手術治療，第一次手術的結果不如預期的如意，發現骨盆腔淋巴結已經被癌細胞侵襲，需要加作術後的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才能有效地控制病情，雖然早已由家人親友的經驗得知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的副作用以及療程的艱辛，為了孩子，我沒有害怕的空間，選擇與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直球對決，我咬緊牙根的撐過了！心想皇天不負苦心人，大旱也會有等到瑞霖的一天！』說到這裡，秋霞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在完成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後，本以為一切風輕雲淡，只要配合醫師定期回診追蹤檢查，就一切平安。在安然無恙的度過前五年的復發危險期後，本以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沒想到殘酷的命運再一次的侵蝕我的身體，癌症復發了！復發在先前放射線治療照射的骨盆腔區域內，醫師的評估唯有施行骨盆腔臟器摘除手術才有治癒的機會，當下我不甚暸解何謂骨盆腔臟器摘除手術，天真的以為只要把骨盆腔復發的癌細胞清除乾淨就可以治癒，毫不猶豫地跟主治醫師說盡快安排手術，當下主治醫師似乎發現我對於接下來要進行的手術一點都沒有概念，因此非常慎重地詢問我是否清楚了解何謂骨盆腔臟器摘除手術，我毫不猶豫的把我天真的認知跟主治醫師陳述，主治醫師聽了我的陳述，當下被我這個天真的錯誤認知大吃一驚，接著馬上向我詳細的說明何謂骨盆腔臟器摘除手術，主治醫師的說明，猶如拳王阿里的左勾拳一般，毫不留情面地朝我的腦門重擊！我當下腦門一片空白，裁判的記數聲如同死神的招喚，一步一步的近逼，就在裁判即將判定我被對手ＫＯ的一瞬間，回合結束的鈴聲響起，我回過神來，跟主治醫師懇求給我幾天的時間考慮考慮。』說到這裡，秋霞再度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接著說
『在回家的路上，我幾乎是六神無主，眼淚不停地從眼匡湧出，心裡想著為什麼是我？難道是我上輩子做了什麼虧心事？連紅燈亮起都渾然不覺，直闖而過，就在毫髮之間，幾乎被迎面而來的公車撞上，而這也把我的三魂七魄喚醒，想到兩個年幼的稚子在世上剩下我一個至親，我默默的跟菩薩許願，就算需要付出再大的代價，只要我能活著陪伴孩子長大成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都是為了兩個孩子』就是這個信念支撐著我接受這個傷害很大的手術』
『手術後的前半年，我幾乎每個夜晚內心都在痛苦的煎熬著，兩個永久性的造口讓我羞於見外人，即便出了門也非常的小心翼翼，深怕身上的造口袋有惡臭或者異味，引起路人的側目，因此走在路上只要有人稍微多著是我一眼，我都認為他們已經察覺我身上的造口，我反射性地低下頭來，避免與任何路人有直接的眼神交會。我變得很自卑，幾乎都把自己關在家裡，靠著外子累積下來的豐厚的積蓄過生活，連孩子在學校的任何活動也都沒有勇氣參加，自祥跟自瑞真的是上天賜給我最好的禮物，兩兄弟自幼深深知道媽媽身上所承受的痛苦，都是為了他們兩個兄弟，兩兄弟自幼就非常的懂事貼心，除了會自動自發打理家事外，當假日其他孩子的父母會攜家帶眷的出遊，兩兄弟也非常渴望跟其他孩子一樣出遊，但是他倆深知外出會讓媽媽承受著外人異樣的眼神，所以他倆從沒有要求我帶他們出去旅遊，這讓我更感到不捨跟心疼！』秋霞抓起一張面紙擦拭了一下臉頰的淚水
『直到有一天的深夜，我聽到了自祥及自瑞兩兄弟的對話，記得是半夜月兩點鐘吧，我因為口渴起身要去廚房喝水，經過孩子房間時，隔著房門我聽見兩兄弟的對話。
自瑞對哥哥說『哥，下星期六你畢業典禮，你希不希望媽媽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呢？』
自祥回答說『小學畢業典禮有什麼了不起呢？這種小事就不要勞煩媽媽了，媽媽照顧我們兩個已經夠辛苦了』
聽到他兄弟兩的對話，我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快步回到房裡，房門一關上，我控制不住內心激動的情緒，痛哭失聲！我深深知道自祥是多麽渴望我能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但是他深深知道這是一件極可能會傷害到媽媽的要求，要求弟弟跟他一起把這個活動隱瞞起來，為了不要造成我的為難。接下來的幾天夜裡我一直反覆地想那晚兩兄弟的對話，對於自己的疏忽感到無比的愧疚，一直活在自我封閉的象牙塔裡。為了這兩個孩子，自己一定要勇敢的站起來，走出象牙塔！
就在自祥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夜裡，趁著兩兄弟熟睡之時，我把罹病後塵封已久的洋裝一件件拿出來檢視一番，虧得我罹病後那幾年身材沒有太走樣，先前的洋裝幾乎都可以穿得下，因為可以選擇的樣式太多了，我一時之間居然拿捏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挑哪一件好，突然間我看見在衣櫥右側的最角落位置有一件米白色的連身裙洋裝，那不正是自祥升上小學一年級開學時我牽著他的手去學校所穿的那一套衣服嗎？我望著那一件洋裝，當年牽著自祥小學開學第一天的情景歷歷在目！不自覺得驅身過去把那件連身裙取下，毫不思考的穿在身上，是的！就是這件！有始有終。畢業典禮的當天，在自祥跟自瑞兩兄弟出門去學校後，我也迅速換上那件米白色連身裙，把許久沒有使用的腮紅跟口紅取出來，認真的為自己打點了一番，也許是太久沒有化妝了，動作生硬了許多，化好妝之後，一路就往自祥的學校前去。一到學校，校園內擠滿了畢業生的親友，歡笑聲遍佈整個校園，我遠遠的發現自祥跟自瑞兩兄弟孤單地坐教室前的階梯，羨慕的看著其他同學跟他們的家人在校園裡拍照留念，看到這一幕，我對兩個孩子的愧疚之心猛然的爆發，淚水又再度攻佔我的臉龐，突然間集合的鐘聲響起，催促畢業生往禮堂集合準備開始今天的重頭戲『畢業典禮』。一進禮堂，驪歌的旋律迴旋在整個禮堂，不少孩子們已經紅了眼匡濕了衣襟，這是他們第一次感受到離別的哀戚！隨著典禮的進行，終於到了頒獎典禮這一刻，而眾所矚目的無非是市長獎，自祥果然不負外子跟我的期許，獲得市長獎的殊榮，就在孩子上台準備領獎時，自祥的導師陳榮雄發現我有到場參加典禮，我偷偷的躲在禮堂最後方的角落，陳老師是學校裡唯一知道我身體狀況的人，替我非常用心的看顧自祥跟自瑞兩個兄弟。陳老師突然間走上講台跟校長竊竊私語一番，只見校長抬頭對我看了一眼，然後繼續頒獎儀式，終於輪到自祥領獎了！此時校長突然對著所有畢業生及親友說，自祥的獎要由這輩子他最重要的人親自頒給他，正當我和大家一陣狐疑之際，陳老師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身旁，此時校長也示意大家往我站的位置望過來，
然後用熱情的語氣說『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自祥媽媽上台來頒獎給自祥！』
我一時之間被這突然其來的橋段驚嚇到，就在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該不該上台時，我發現自祥用著渴望又激動的眼神看著我，淚水已經氾濫了自祥整個臉龐，我身體不自覺的往講台前進，此時自祥也快步走下講台朝我的方向前進，我和自祥都不約而同的加快腳步，就在禮堂中間的走道相擁而泣，自祥一句句『媽媽，謝謝您！我好愛您』，我則愧疚地說『自祥，對不起，媽媽差一點忘了今天這個重要的日子』。此時禮堂響起了我有生以來所聽過最響亮的股掌聲！熱烈掌聲告訴我過去以來我一直認為外人會因為我身上的永久性引流管而認為我是異類而排擠我，其實都是我自己在排擠自己，唯有自己接受自己，我才能走出自己的象牙塔！從那一天起，我恢復了我生病前的生活方式，每天幫兩個孩子準備早餐跟午餐的便當，牽著還上小學的自瑞上學，母子間的親情互動，讓我忘卻了那兩根擾人的引流管的存在，讓我的生活從新的抹上色彩！罹病之後，我一直以為我活著都是為了兩個孩子，甚至認為是我上輩子欠孩子的債，這輩子是來償債的，所以一直活在自怨自艾的象牙塔裡，直到自祥的畢業典禮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兩個孩子完完全全體會媽媽的痛苦與付出，兩兄弟相互扶持，細心的觀察到媽媽的心情與感受，是他們兩兄弟帶領我走出封閉的象牙塔，我此時才明暸他們兩兄弟是我的天使，是上天特別派來陪伴我的，是上天送給我最珍貴的寶貝！這輩子我已經心滿意足，寥無遺憾了！』
『秋霞，這些年頭真的辛苦你跟兩個孩子了，這些的酸甜苦辣，旁人是一點也沒辦法體會的』我紅著眼匡說著，站在我身旁的小芃早已感動的眼淚已經弄花他的眼影了！
『秋霞，後續的治療你需要我如何協助你呢？』我接著說
『再精彩的演唱會，也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重要的是留下最精彩的記憶，就不枉此行。我罹病之後，一直認為是上天對我的責罰，事實證明上天賜給我兩個最珍貴的天使，豐富了我20年的歲月，這輩子我已經心滿意足了！看著兩個孩子都已經成家立業，家庭幸福美滿，我對上天滿懷感激！』秋霞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輪到我的畢業典禮了！秦醫師，我對自己的病情很清楚，已經無力回天了！雖然我心裡多少有些的不甘心，但是我內心是很平靜坦然接受，我只要求在我畢業典禮前的一小段子日，可以不必承受治療帶來的痛苦，好好的把握最後這段與子女跟孫子相聚的日子，然後帶著最美好的記憶參加畢業典禮』秋霞滿懷感激的說著
『秋霞，我完全可以體會你的感受與想法，我打從心裡支持你！』我說
『畢業典禮那一天，記得請自祥跟自瑞通知我喔！讓我獻上最真誠的祝福』我接著說
『一言為定！不可以黃牛喔！』秋霞笑著說
就在我與秋霞談完話的兩天後，秋霞的腹水及身體狀況有明顯的改善，在家人的陪伴下出院。兩個月後，在我門診的掛號病人名單上出現了吳秋霞這個名字，我心想難道是秋霞回心轉意要回來接受積極治療嗎？或者剛好是同名同姓的病人呢？結果都不是，進診間的是自祥與自瑞兩兄弟，從他們兄弟素色的衣著以及左肩戴孝的模樣，我已經知道兩兄弟是專程來通知我參加媽媽的畢業典禮！
『秦醫師，媽媽專門交代我跟弟弟要親自來邀請您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說這是您跟他的約定』自祥說完話之後，控制不住情緒的痛哭失聲
『媽媽要我跟當年他鼓起勇氣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一樣，要我跟弟弟也要勇敢的參加他人生的畢業典禮，可以傷感，但是一定要祝福媽媽』自祥說完這段話，抽蓄了一下
『我一定會去向你母親獻上最大的祝福，你母親一直以你們兄弟為榮，他走得了無牽掛』我回答說
望著兩兄弟走出診間，我腦海浮現秋霞跟我談話時的神情，『都是為了兩個孩子』隨然只是一句再平凡不過的話，卻深深的代表一個偉大母親對子女的愛，哪怕是需要承受身體及心靈上的巨大傷害，只要子女毫髮無傷，母親永遠是無怨無悔！就如同我的母親一樣，在臨終的最後一刻仍然擔心我們會過度悲傷，安撫我們說他很平靜幸福，因為天使要來迎接他去服侍上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