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淨
我沉思很久,遲遲不能下筆寫這封信。許多事,更無法當面向妳開口,只得貯放心窩,隨著時間推移讓雜質沉澱下來;待時機成熟,開瓶之時,釋放馥郁芬芳。
何以在此堆砌詞藻──只令這只信件充斥虛偽與陳腐之氣。
請原諒我只能用拐彎抹角的方式吐露心意──哪怕多增添一字,只能吐出十分真誠,另用矯飾的辭令狡黠地藏回九分──因對妳,我無法用直截的語句吐實:只因妳太過溫柔,溫柔得令我難以承受。
だって、自分は弱虫ですから。弱虫って、
幸福をさえおそれるものです。綿で怪我をするんです。幸福に傷つけれる 事もあるんです。
膽怯如我,竟只能挪盜太宰治《人間失格》第二手札中的引文,企圖美化自己的怯弱──「もはや、」自分も、「完全に、人間で無くなりました。」
人間、失格。
芮淨──妳的純真正如姓名所示:澄「淨」、無瑕。
面對純潔「無垢」的妳,下作、齷齪、低賤如我,光是「存在」本身就令我羞恥得無地自容。
我不是妳想像中的那樣──或說,並非妳「心甘情願」想去相信的「想像中的模樣」:我不是那種值得妳崇拜的對象,更非值得憧憬的典範。
我能做的,只不過是每週一次──甚至到後來,每週兩次──撥出一、兩個小時,有時候多出幾分鐘,陪妳念書(我甚至不敢恬不知恥地說那是「指導。」)
所謂的「家教,」不過就是自恃「早妳幾年出生」的事實、多妳一些年月的讀書經驗與積累、比妳先一步通過大學入學測驗的檢驗,又比旁人更幸運些,成功錄取世人眼中的「名校。」
什麼「名校?」不過就是一張A4大小的學歷證明而已。
也不過就是靠一張無法兌現「成就」的一紙畢業證明,讓我能充當妳的家教,害妳得浪擲近兩年的青春歲月──奉獻給一位一事無成的廢物青年,一個迄今無法達成「年收百萬」、在同儕面前抬得起頭的有為青年──噢不,我現在的薪資連全台勞工的年收中位數都只能靠加班與斜槓賺取綿薄額外收入來勉強達標。
我只是個沒用的廢物。
我很抱歉;妳該值得更好的人──起碼,在準備考試之外的領域,值得更好的男性,陪妳一起追求卓越。
如果像我這種「凡骨」的匹夫有資格教妳這些無關痛癢、出社會也沒助益的知識,也只不過是我碰巧掌握考試技巧,而剛好當年在試場正常發揮,拿到該拿的分數罷了;只不過是我早妳出生十年,並且花了大量時間研究學測考題──考試的時候恰好出現我有充分準備,也有充足信心,能答對的題目罷了。
我很抱歉:我的應考經驗不足以助妳一臂之力,讓妳隨心所欲、一試就上理想中的T大醫科。
芮淨,落榜不是妳的錯;錯的是我:因我當年也沒能考上醫科──只能卑鄙地考上較冷門的科系,混進T大校園,假冒T大生。直到現在,唯一能拿來騙自己「有所成就」的,只能科系前面的T大──這種冒牌的學歷證明,只能兌換文組畢業生的微薄薪酬,以及容許我繼續存在於雙北市區,承租一間堆滿雜物後不到一坪多、日照嚴重不足的雅房,如三線鼠般委屈吐息著;同一群等同前途渺茫的文組同儕,呼吸著髒空氣與忍受都市的喧囂。
芮淨,是我虧欠妳:是我讓妳高二到高三的這兩年的心血──一切努力付諸東流。如果現在能切腹謝罪,我願意在沒有介錯的情況下,將自己的腹部橫切剖開、將腸子與內臟都掏出來以示歉意。
芮淨,是我害妳落榜的──全是我這只能為其中一門主科負責、「不器用」的家教老師的責任。
不對,我對妳的虧欠不在這裡。
我對妳的虧欠是「用假作的鼓勵去包裝一個拙劣不堪的謊言」──明明這層謊話就像破報紙包不住裡頭發臭的魚,我卻堅持「這件濕透了的皺皮能包裹裡頭的東西」──直到,連我自己都騙不過,卻還不斷、每個禮拜、周而復始,見面時,昧著良心,扯著一張難看的笑臉,淨扯違心的遑論:
「加油,妳一定考得上的。我對妳有信心。妳是我的學生。我最自豪的學生──」
全是謊言──明明在自己的生活瀕臨分崩離析之際,明明在手中掌握的事物一點一滴自指間流逝之時──我卻騙妳「一切都會很順利──」
人生爛透了──我很抱歉;即將奔三十的妳的家教是個人生澈底失敗的爛貨、是被知名企業的面試官嗤鼻刷掉的無用之人。
我對妳最大的虧欠就是:騙我自己「我騙得了妳。」
我無法繼續,昧著良心,對著一輩子考不上T大醫科的學生,用正向、積極的詭論誘騙:「只要努力,就會考好」──不,芮淨,妳考不上T大醫科。
妳一輩子不可能考上T大醫科──芮淨──因為妳跟我一樣:在「入學考試」這場競試當中,皆是注定失敗的輸家、喪家犬,替其他醫學生候補騰開位置,去填那些冷門的文科系,好保證「T大就是難考,所以只適合資優生中的優等資優生們」這件事。
替她們篩掉「後段班學生。」在醫科生眼中,妳和我只是「後段班學生。」
芮淨,妳注定考不上醫科;哪怕是備取前段的資格都排不上。
會不會是因為我自己也考不上T大醫科,所以會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教出考得上T大的學生──不、不不;就算再怎麼自卑的小鼠,在「挖洞」這方面,還是可以很有自信地說「自己在行。」
不是這樣的;而是,我無法,昧著良心,看妳露出沮喪、落寞的神情,眼神卻散發鬥志勃勃的氣場,還能淡然自若,擺出「身為妳的家教,我已仁至義盡」的表情,然後若無其事拍拍妳的肩膀說「你很努力了。」
不對,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沒資質的人永遠不可能考上T大醫科: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才會狡猾地填選冷僻的人文學科,冒充T大生、四處招搖撞騙。當時應該在妳踏入考場前,當場自搧巴掌,或土下座認錯「都是老師我教得不好,」都比看著妳──被家教老師荼毒、搞砸人生當中至為重要的一場試煉──露出苦喪臉來得輕鬆許多。
妳考不上的;如果妳沒有我的自知之明的話,只怕會像銜尾蛇一樣:在原地繞圈、自我吞噬,直到將青春磨盡,最後依然淪為一無是處的廢柴,加入「文組」的廢物陣線。
當初,我應該直截挑明:妳不要執著醫科;改選較冷門但容易上的科系如何?或許,妳會恨我一輩子,而我大概會甘願吃下這種怨念,直到我把這份怨恨拖進焚化爐,跟我的遺體一起化成灰燼為止。
又或許,我對妳的歉意會隨時間推移,慢慢淡化──若能如此,我就不會時不時受心頭一抽、喉頭一緊的困擾;每每想到「是我害了妳,害妳無法考上T大醫科,」無不令我心痛,以致難以呼吸。
老實說,直接將「妳考不上」說出來,或許比維持一張包不住的謊言之網,來得更加輕鬆。
. . . . . . (續下篇).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