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不起之前發生什麼事。總而言之,我好像是被人從空中丟下來那樣,就這樣站在離菸蒂鬼大約200公尺的地方。
一個可以看得見行為,卻看不清心思的距離。
在菸蒂鬼前方的左右兩側,各有一群人圍著一台小螢幕盯著瞧。
左邊的這一群人,大致上的穿著是那種及膝帶帽的長薄外套。說是為了工作方便的服飾,卻也有相當的自我意識在裡面。在執行動作的同時,輕手輕腳的,把自己隱身在背景道具中。
不過這群人中,有那麼一位,裹著合身九分直筒褲的中年男子,留著時興髮型,戴著略有違和感的粗框眼鏡,斜唇撇出的每一句話,都刻意揀選那種「這裡老子我當家」的倚老賣老語氣,配上甩在身後、囂張地開開閤閤的Gucci包,在左右兩邊閃閃發亮的穿梭著。
右邊的這一群人,怎麼說...大概就是貌不合神也離的坐在一起而已。
第一排坐的大致上是那種不管全身黑黑,或者上下花花,總而言之就是用矛盾高調的方式展現自己。
怎樣的矛盾高調?譬如坐在第一排最邊邊的清瘦灰T牛仔褲男子。
你以為這樣夠低調了,但他頂著一顆奔放的阿福羅頭,稍微一點夏季的熱風在空氣中走動,他的頭髮,就會以一種讓人很迷惘的方式四方搖動。
同時,他把180公分高的自己,放在40公分寬的折疊椅的邊邊,以一種不舒服的方式大聲存在著。
第二排坐著的,大概就是一般人口中的高級知識分子。
平整的套裝、合宜的髮妝,每個人腿上要不擺著筆記型電腦,要不就是閃著神光的ipad pro,螢幕上顯現的一定是英文文件。然後,打字比賽那樣的敲著鍵盤,眼睛在眼前的電腦與最前方的小螢幕間迅速穿梭。時不時,還回應一下旁邊顫抖的i-Phone。
精明、幹練、卓越、高學歷、有智慧、中高收入、意見領袖、有生活品味、企業中高階主管…大概就是那些高價位品牌的brief中,客戶犧牲自我,將自己投射在描寫品牌目標對象(Target)的字群裡,恰恰也符合這群人的描述。
一公里外,十點鐘的方位,攝影機順著軌道,漸漸往鏡頭前,紅著臉、悲喜交雜的清純女子推進。
那種只有日劇女主角,才會有的悲喜交雜:痛苦的哭著的同時,還要用力的微笑。
「這是停經前期的女性,才會有的世故表情,十八歲的女生不應該會有。」右邊第一排中間,全身黑衣、從頭到尾面無表情盯著前方小螢幕,有著齊眉瀏海的中年女子,轉頭對第二排的高級知識份子說:「如何?要不要換一個ending?」
啊!對了!這是在拍外景。
我用食指敲敲昏沉的頭,慶幸慢慢回復的意識。
「Jane,我以為這個部份,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主管型的女子開口答腔。
「Okay。」Jane拿起菸,笑笑站起來,往一旁走去:「看!我現在就是停經前期女性的世故表情。」
第二排的高級知識份子,整齊劃一的垮下臉。
女演員的用力微笑還沒結束,導演沒有預期的快步走向攝影機。
「歪了!歪了!Layout是要歪幾遍?!」抑制憤怒中的導演,頭厲害的搖晃顫抖著,努力改成壓低聲量的威脅 ,「你把客戶的logo切了我怎麼交片?」
然後一邊將菸蒂甩向地上,一邊繼續轉身朝著蹲在軌道旁邊的攝影助理噴口水:「是手有事嗎?就這樣推過去不行嗎?中間是要停頓幾次?」
攝影師看起來是個溫厚、頭髮灰白、壯碩微胖的男子,咻的從軌道座椅上站起來。我倒吸一口氣,遮住差點驚呼出的聲音,以為他就要出拳揍這個囂張、但長得有點好看的導演。
我想導演大概也以為攝影師要出手了,他往後退了一步。
但自尊心只允許他往後退一步。他微顫了一下,硬是從口中吐出兩個字:「怎樣?」
攝影師努了一下嘴開口了:「換手持吧!比較好控制layout。」
我感覺周圍的人有一種「靠杯,以為要幹架了卻沒幹」的那種沒戲唱的表情。
然後,兩人側身繼續對看。男人間的熊族無語溝通法,我有時不是很懂。
旁邊穿著Polo衫,雙手拘謹提著筆記型電惱的人,突然跳出來說:「客戶可能不太能接受手持攝影的畫面特別是商品…」沒有逗號的發言還沒講完,身體也還因手提電腦的重量失去平衡中,導演立刻以武士刀的力道,切斷他的話。
「手持!」
聽到「手持」兩個字,工作人員通電般的快速動作,攝影助理立刻將攝影機從軌道上拆卸下來。裹著合身九分直筒褲的中年男子,走向高級知識份子的席位,以打旗語的大手勢,說明手持攝影的畫面效果。
「喔~~沒有晃動的問題。攝影師扛著攝影機,畫面走起來會比較有人味,比較像真的男主角回頭向女主角告別的視角...」
女演員則收回在眼中滾動到一半的淚珠,走到旁邊,搖著扇子。
是啊!太陽真的好大。說是完全忘記天氣好熱,更像是沒有感覺到「熱」這個概念。
就在這時,我看到煙蒂鬼,偷偷走到導演旁邊,撿起地上的菸蒂,像投手投球前,在掌中上下掂著球的重量那樣,掂著掌中的菸蒂,緩慢的,將菸蒂,往導演小腿旁的側袋放下去。
我衝向前去,但…來不及阻止。
不到三秒,導演從椅子上跳起來,不斷揮拍著褲子,工作人員還反應不過來怎麼回事,只看到導演轉頭對著副導罵:「你是木頭嗎?我僱用你幹什麼?!沒看到燒起來了嗎?」然後,狠狠地將分鏡腳本往副導的方向甩去。
當時,我也是這樣認為。
那個副導,明明從頭到尾,都看著菸蒂鬼將未熄的菸屁股撿起來,悄悄放進導演的小腿側袋,卻只是一動也不動的盯著,完全沒有出手阻止的意思。
「他應該很恨那個只是長得好看一點、敢脾氣很大就可以當導演的這個人吧!」
那時,自認為對人性理解非常透徹的我這樣相信著。後來才知道,我們的「對人性透徹的理解」,也不過是返照自身慾望的牽強附會罷了。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這個令人嫌惡、被我喚做「菸蒂鬼」的討厭鬼,躲在人群一團忙亂的樹叢後面,摀著嘴,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