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告訴我,我們部落裡本來有神社。他說得出當年鳥居和參道的確切位置。他記得某個貪玩的童年夏夜,螢火蟲煙霧一般,從參道兩側水渠冉冉升起。有個女人頭頂陶甕從鳥居前經過,剪影短暫遮蔽那迷離光幕。
天黑後,老屋裡只一角有燈。老人獨坐燈下吃飯,一邊翻看舊書,手中筷子夾著一瓣發芽的蒜頭,就快掉入醬油碟子。
「お父さん,」我推門入內,「猜猜我今天聽說什麼消息?」
「猜不出來。」老人邊看書邊回答,頭也不抬。現在我看見書脊,是日文書,《人生は股旅の歌》。
「去年,橋幸夫さん八十歲的時候,不是宣布引退嗎?朝日台為他做了節目史上最長的致敬特輯。最後五木ひろしさん帶領大家一起唱《潮來笠》,曲終時,橋さん把麥克風放在地上,朝著鏡頭外走出去了,那時候覺得他真瀟灑,不是嗎?」
「是啊,怎麼呢?」老人的目光還是不離開書,蒜瓣還在筷尖。
「最近他撤回引退,為此出面謝罪呢。」
「啊?」老人驚訝的抬起頭,蒜瓣應聲落入醬油。
「他說,反省之後,決定要唱到聲音沙啞為止。」
「真是太亂來了。」老人搖頭,又馬上補充:「不過橋さん八十歲了,輪不到我來指指點點。」
「也差不到五歲。放在一個年齡階層裡,算得上同儕吧?」
「日本人誰和你同儕?」老人大笑。
我隨著笑聲醒來。眼前不是部落老家的木屋,而是寓所的長窗。深夜落雨淅淅瀝瀝。
老人故去三年後,這是我第一次夢見他。
或者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夢見他。
早年家庭變故的關係,我只在人生前十年和老人以親子身分住在一起,對他至多只有五、六年的記憶。那之後我們形同陌路,十年也見不上一兩面。之後我們重逢,因為各自處在人生的關卡,基於各自的理由而返回部落老家。那時老人的老人還健在。於是我們這對生疏的親子,煞有介事的在更老的人面前和平相處,慢慢重建關係。我負笈遠行的那個夏天,離開部落前一晚,我們喝酒和咖啡,愉快的聊了一整夜。那時候一點也沒想過老人可能歲月無多,畢竟老人的老人還安然活著。
後來,老人的老人死了。我意識到時間有限,卻還在地球的另一邊埋首工作。我心想,老人的老人活到近一百歲呢,老人少說也要活到八十多歲吧,哪裡知道老人只活了七十多歲。
三年前,疫情最高的時候,老人死了,我卻因為感染瘟疫不能上飛機。在那之後,即使疫情遠去,我也對返家感到躊躇。
老人生在戰後,日本人已經全數離開台灣,中國人尚未全面遷來的時候。在狹長的花東谷地裡,東方大洋上的日本不論就地理或心理而言,都遠比隔著高大山脈又隔著險惡海峽的中國親近。老人講日本語、聽日本歌長大,愈到晚年愈像日本人,談起愈多與日本有關的回憶。
老人告訴我,我們部落裡本來有神社。他說得出當年鳥居和參道的確切位置。他記得某個貪玩的童年夏夜,螢火蟲煙霧一般,從參道兩側水渠冉冉升起。有個女人頭頂陶甕從鳥居前經過,剪影短暫遮蔽那迷離光幕。
「記得那時幾歲嗎?」我問。
「大概⋯⋯七、八歲吧。」老人回答,然後哼起一首輕快的歌,「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から⋯⋯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那風景,就想到這首歌,不過歌詞記得很殘破了。」
老人自己都唱不完全,我也沒把那首歌放在心上,倒對那無緣得見的神社夜景印象深刻。
老人死後,我突然記起這段對話,突然想知道那殘破歌詞究竟唱什麼,想知道為何老人想到夏夜神社就會想到那首歌。我只記得開頭是「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から」,原想憑著一句歌詞大概無望了吧,沒想到這正是歌名,毫不費力就找到了。
因為月亮這麼藍
我們繞遠路回家吧
那鈴懸木夾道的小徑
是充滿回憶的路
我在電腦前聽這首歌。標準的三段式昭和歌謠,菅原都々子掐著脖子般的唱法很有年代感。這首歌推出於昭和三十年,也就是終戰後十年,算起來,正是老人七、八歲的時候。我想起老人說過,他的老人在日本時代結束警察工作時,拿長官嘉勉的獎金買了一部收音機。
「想來我父親曾在收音機上聽見玉音放送。」
「玉音放送?」
「哎呀,就是昭和天皇終戰詔書的廣播呀。你不是讀過書嗎?真是什麼都不懂。」
所以,假設日本人的電晶體收音機很牢靠,老人大概在同一部收音機旁聽見「因為月亮這麼藍」的輕快情歌。小孩可能不清楚什麼是鈴懸木的夾道小徑,不知怎的在腦中與兩側有螢升起的參道混為一談,就這樣牢牢刻進記憶。
老人的老人年輕時也曾遊歷四方,在日本時代和國府時代都當警察,在不同的原住民部落服務,不過一生多數時間在自己的部落度過。他死後我翻閱他留下的書信,才知道直至一九九〇年代他還與日本人有聯絡,雖說那些寫著長信來的故人身分已無從得知。
老人與他的老人恰正相反,一生多數時候漂泊在外,年過六十才返家。他生前就沒有保留書信文件的習慣,他死後我也無物可翻。
但那雨夜之夢給了我靈感。夢中對話彷彿身影模糊的領路人,就像黑澤明電影中戴著漁夫帽的青年,駐足於梵谷畫前,而後恍然步入畫中。我來到《潮來笠》歌中世界,與一個春風少年同乘渡船。他肩上搭著似乎很重的行李,斗笠掛在頸後,被問起什麼都是笑而不答。原來那就是潮來的伊太郎,「乍看之下好像薄情的渡鳥,隨善變的風東飄西蕩」。
十五歲離開部落到花蓮讀高中的時候,老人大概就是這模樣吧。想來他小時候就在他老人的收音機旁聽過《潮來笠》這首歌,或許從那時就嚮往一種瀟灑漂流的風度。不過在那個以歧視山地人為常態的時代,老人不時遭到漢人同學鄙夷甚至言語挑釁,於是他嚮往的瀟灑也會走樣,從潮來的伊太郎驟然變調成打打殺殺的花の兄弟。
「通常我會約那人去學校外面決鬥。」老人說,「然後我就帶腰刀去教訓他。」
「等等⋯⋯腰刀?會出人命吧?」
老人做一個拿刀砍人的動作,「哼,這是老師所喜歡的、寫實主義的打架呀!」
我呆了片刻,「什麼呀!這是《殺陣師一代》裡的口白。你根本就只是擺擺樣子而已嘛!」
「教訓一下就夠了,不擺樣子難道要殺人嗎?」
後來老人離開花蓮去台北讀大學,就沒那麼囂張的帶著腰刀了。
曾經有個與夢中情景相似的雨夜。老屋一角亮著燈,我和老人在燈下吃糯米飯、龍葵湯、煎魚和高粱酒的晚餐。老人講起回憶裡各種各樣的事,原來貪玩的夏夜除了迷惑於神社外的螢火蟲煙霧,還有中了詛咒動彈不得的經驗。
「小時候貪玩,大人告誡說,不要隨便去部落宗家,他們下了詛咒保護土地。我不相信,趁夜跑去玩耍,突然就不能動了,倒在地上。」
「那後來怎麼辦呢?」
「生病了,當然就被送去看巫醫。巫醫拿一把小刀刺進我的肚子。一點也不痛,刀拔出來也沒有血,但我就又能動了。」
對於這段經歷,老人信誓旦旦,我倒也絲毫不懷疑,因為老人的哥哥和我說過一個故事,聽來他們兄弟倆說的是同一回事。
「啊,是啊,我哥哥那時候好像也在旁邊吧。他比我年長,記得的細節比我多。」
燈下氣氛本來十分愉快,搭配著外面忽大忽小的雨聲更覺靜謐,但不知道為什麼,氣氛隨著這起中詛咒事件轉而沈悶。我們繼續聊天,老人繼續講故事。又喝了約一小時高粱,老人講起他的老人。
「父親要把那片山地給哥哥,那片田地給我,我從小就聽他這麼說的,部落裡大家都知道。結果哥哥趁我不在,和姊姊設計好,把我的田地弄走了。」
七十歲的老人又喝一口高粱,放下酒杯,眼淚從他臉上流下來。
「那是我父親給我的,大家都知道是給我的⋯⋯」
我呆坐在那裡不知如和是好。在那之前我從沒聽他提過這件事。不過這類事件並不罕見。部落慣習與國家法律往往是兩回事,總有人拋棄慣習而擁抱所有權絕對的法律。
老人用手背抹去眼淚,深吸一口氣。
「好了,這不關你的事,以後我不說了。」
我想問他是否曾在他的老人生前抗議這件事,又怕問了他更傷心,只好默默點頭,看他拿起高粱酒杯,悶悶喝了一大口。
我想起當年,老人的老人死了,我接到通知奔喪返鄉。到家後親戚告訴我,老人在他的老人斷氣那一刻,突然放聲大哭,旁邊的人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現在快說呀,你的老人還沒走遠哪,你現在講他都聽得見。」
旁人這麼勸他,但老人只是哭,並沒有說話。
我想老人在那一刻並沒有什麼要說。原本要給他的田地現在登記在哥哥名下,哥哥不願放手,他的老人也無可奈何。他大概只是想以孩子的身分,在自己的老人面前無助哭泣吧,但又不想讓老人為難,於是這些年來一直沈默著,直到他的老人斷氣才傷心的哭出來。
明明當時不在場,我卻總覺得那是我親眼目睹的場景,一個非常日本的場景。很多話放在心裡不說出來,最後被聽見的是沈默,被記得的也是沈默。
有一天,老人和我語音通話。他說,想聽歌謠。
「那,聽什麼呢?《有楽町で逢いましょう》好嗎?」
那時我對這通話的性質還渾然不覺。就像老人說的,我屬於讀過書但什麼都不懂的那類人。
老人和我一起聽完慵懶的藍調情歌,然後說,「我要聽五木ひろし的《千曲川》。」
「對呀,我怎麼忘了五木さん,一定要放他的歌給你聽呀。」
獨自前行 草笛的
聲音悲傷 飄揚在千曲川
暮色中浪花拍岸
村莊燈火點亮 信濃的旅途啊
那次通話後兩週,我接到老人死去的消息。當時我因為瘟疫而頭暈腦脹,不知怎的眼前浮現都是現實裡不曾見過的《千曲川》歌中風景。
我好像隨老人踏上信濃旅途。走著走著,暮色中,秋天的蘆葦花翻著灰白的浪。千曲川和花蓮溪也差不多吧。中央山脈就像許多淺間山的複合體,沒有火山口的煙霞,但總被厚重雲霧掩去一半陡峭山勢。在此佇足眺望,浮世光亮星星點點,好像夜空倒影,遠方村莊燈火,看來就像我們部落。
「好像到家了啊,お父さん。」我說。
「哎呀,明天在哪裡呢?浮雲一般哪。」
彷彿聽見老人以《千曲川》的歌詞替代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