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昊儀.攝影/陳材元.照片提供/吳煥然
吳煥然,87年次。6歲跳舞,現為台灣最年輕國標舞職業選手,動見舞蹈藝術中心創辦人。生命中最想專注的「聲音」,不是節奏沸騰、拍點細碎的拉丁舞曲,而是電話那端,母親娓娓道來的鼓勵與溫柔。
最初,我想贏回的是母親被奪走的快樂,而不是冠軍。
小學那幾年,生活是漆黑的,母親只有來看我跳舞時會綻放笑容。母親笑起來會發光,那光成了幼年的追尋,伴我挺過大小賽事裡的壓力、恐懼和痛苦。
國中時期常在比賽中一舉拿下數十面金牌。不過我其實沒有舞蹈天分,只是拼了命與體力搏鬥,畢竟在那之前,我曾有幾百場沒得過獎;但我不放棄,總算等到賽場上唱名榮獲金牌的那些日子。
二十年前,一身挺拔軍服的父親,是我的榮耀與驕傲。
直到那天母親對我說:「這個家裡,你是哥哥,也是爸爸……。」
小學以前,家裡經濟還算富裕,有外傭幫忙,假日都在百貨公司度過。後來日子像風箏斷了線,我們開始四處飄散,住過倉庫和各種地方,高壓氛圍籠罩,家裡需關燈避免債主來敲門。父親最後從我成長中缺席。
那時困惑是不是命運拋棄了我們,但母親沒有放棄我和弟弟。捱過家道中落的孤寂,她沒有抱怨只有全力以赴地工作,經常帶著我們加班。當時她捨棄了全部的自己來供應我們,只為了讓我們看起來像「正常」家庭的孩子。
國標才藝費是筆昂貴支出,母親努力讓我維持上課。國小時根本沒想過能跳多久,單純是希望母親看表演的笑容能成為永恆,於是我更用力地旋轉飛舞。
不曾斷線的愛,讓我剛到清大唸書時,每日照三餐打電話問母親吃飽飯沒。但我其實不是聽話的小孩,十五歲考上台北中正高中高門檻的舞蹈班,無論母親怎麼說服我都不願離開家鄉苗栗,除了希望減輕她的負擔,我只想收藏更多待在她身邊的時光。
很多人沒見過褪下華麗舞衣後的我,流淚、流汗又流血。
從小熬煉於傳統嚴格老師底下,各種飲食禁忌,高壓訓練柔軟度、劈腿;為了強化體能自己扛滅火器行走重訓,直到見血才發現腳已受傷。前陣子受訓磨到膝蓋韌帶又斷掉,邊拄拐杖邊上課,腦袋繼續編舞、記數十種舞序,至今仍在與身體磨合。
十四歲那年,的確有過投降的念頭。當時拿到國手資格去日本比賽獲亞洲第十,返台後舞伴卻因另有規劃不跳了,苦練多時的默契付諸流水。最後在教練鼓勵下,我選擇「做好自己」;每天放學就去教室走Rumba walk(基本步),先將自己練成一百分,自然會吸引也想精進的優秀夥伴,進而成為彼此的幫助。
這也是國標舞教會我的人生。比起擁有顯赫佳績或背景,更重要的是關係經營。凡事不再是「我」,而是「我們」。
舞伴間需跨越言語,進行非語言的肢體對話。對專業舞者而言,牽手、搭肩、摸背到觸腰,全是靠討論、練習和切磋磨合出來的。此外,在作為兒子、男友、學生和教練等相異狀態下,我同樣試著學習釐清雙方目標或渴望,盡力保持溝通和彈性調整。
從小到大,天空總是會靜靜地聽我說話。
我常仰面對天空說:「老天爺,我真的會非常非常努力,只要給我機會就可以。」
2017年清大推出「拾穗計畫」,七百多位在校成績優異、擁有雙專長的高中生爭取三十個少數名額,歷經不同關卡最後我幸運地錄取。為了在眾多讀書佼佼者中找到學習定位,我不是在趕往圖書館的路上,就是背著大包包前往教室練習或比賽場上。日復一日不停歇,組織規劃和領導力也在此階段練就。
不同於故鄉苗栗,新竹像一座隨時都在跳舞的城市。尤其冬季九降風發威時,勁風與行人的互動彷彿跳舞的過程。這過程就是阻力和動力交替形成身體扭動,全身上下肌肉每一釐米的擠壓都得講究。踮腳、抬腿到邁出步伐,成功克服肌肉拉扯的阻力,國標就能從單純的運動或舞蹈淬煉成一種藝術。
我從一名原本思鄉的孩子,漸漸地在新竹風裡聞到熟悉人情味。畢業後,終於創立了屬於自己的舞蹈教室。
我的夢想是擁有一個家。像五歲孩子畫的那種「我的家」。
舞蹈教室,是軟弱時扶持我的記號——你正在抵達夢想的路上。
國標舞者沒有贊助商、國際地位低落、競賽獎金少。比賽都要自主報名,出國機票和住宿費得自己想辦法。台灣產業環境裡,想活下去得擁有多重身份。
我是學員託付的教練,還是「校長兼撞鐘」的經營者。一人包辦掃廁所、換燈泡、擦桌椅、倒垃圾、招生做海報、社群影片製作,以及自籌款辦學員比賽等。每月固定花數萬元進修費以維持選手體態,同時兼作推廣國標運動的總幹事。
每一天情緒都像在走鋼索。清空存款、預借大筆資金,跨界與政商前輩交流。夜深人靜時總不自覺落淚。電話那端,母親的鼓勵使我探見困境是化了妝的祝福,挫敗經驗往往是生命資產。在眾人的支持與包容下,我不再設想尚未發生的事,一天份的勇氣夠我用已滿足。
每晚11點體力活才畫下句點。腦袋不斷地溫習夢想的圖像:室內柔和明亮,孩子開心奔跑,豐衣足食,有雙親、有依靠,是寧靜港灣,是心之所向。
我將持續舞動身體,奔跑不放棄,直到靠岸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