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期中考後的那個清晨一樣,書卷小姐再度一句話都沒說就跑來我的租屋處。但這次是在週末的下午,我彷彿能想像她從公寓門口的公車上下來時的模樣,閃閃亮亮的,鮑伯頭綁成短短的公主頭,她又恢復了那靈動的樣子。
我睡眼惺忪,依然是系服與運動褲,這次沒有心疼,只有滿滿的疲倦,剛完成連綿好幾個夜晚的報告,我跟組員都已經精疲力盡,只想睡上十個小時。但是她來了,我無法拒絕。
「早安!」她充滿活力。
「早安。」我嘶啞著嗓子。
為了避免她又在樓下風吹雨淋,當房東把一樓大門換成密碼鎖時,我的第一反應是給書卷小姐送去密碼——雖然我不應該給住戶以外的人密碼——於是乎這次,她是直接奔到我的房門口。
我側過身,讓她進來。和上次的狼狽不同,她背著一個後背包和一個側背包,側背包是好看的那種小包,放得下折疊傘跟水壺的大小,書卷小姐像是回自己家一樣的放下後背包,然後轉過來看著我。
我狼狽至極,更多的是疲累,她仍舊閃閃發光,我有些愣神,但沒太久,把房門重新關好鎖上之後走回床上坐下。
書卷小姐也跟著我在床上坐下。
她不停地順著側背包的肩帶,像是在猶豫什麼,我看不太到她的神情,也累得沒辦法反應,於是我就看著她。幾分鐘後,書卷小姐轉過來看我。
「怎麼了?」我問,聲音裡的溫柔已經潤飾成我們之間可以容忍的程度,儘管誰也說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我們早已跨過朋友的界線。
猝不及防的,書卷小姐吻了上來,我睜大眼睛,愣在原地。已經熬了許多個夜晚的大腦除了驚訝之外無法做出反應,也許還有一點喜悅。
她的嘴唇離開後,我仍維持著一樣的神情,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睡意已經消失,事實上也真的消散了許多。書卷小姐看著我,臉頰微紅,但沒有要閃躲的意思,她睜著眼睛,仔細地注視著我的反應。
我感覺自己似乎應該符合某種期待,儘管不知道那是什麼期待,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像通俗的電影橋段一樣,我選擇吻了回去。
我們糾纏著,書卷小姐微微倒下,我順勢俯身,一手撐在她的身後的床上,我感覺得到她閉著眼睛,隨著纏綿的時間拉長,她緩緩皺起眉,然後她那雙修長的手輕輕抵在我的胸口,我們又坐了回去,然後緩緩地離開彼此。這時候我才看清書卷小姐的神情。
她的臉頰泛紅,微微張口喘氣,像是等待我的下一步。我卻像被定在原地,僅僅能盯著她的模樣,甚至忘記自己該怎麼呼吸。
書卷小姐脫下她一直背著的側背包,然後站了起來,我以為她要拿某種東西,親吻的遊戲就這樣結束,但沒有,她站到我的面前,左膝放到我右邊的床上,然後是右膝,最後我們面向彼此,貼得很近很近,她坐在我的腿上。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扶上她的腰,她的身體顫了一下。我沒有什麼壞心思,我沒辦法對她有什麼壞心思,她那麼的純潔,我甚至不敢脫去任何東西。
書卷小姐的手環著我的脖子,然後她輕輕的、生澀的吻了我的額頭,像是某種訊號一樣,我緩緩躺下,書卷小姐的手撐在我耳畔的床旁。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很像我們,沒有任何招呼的造訪,突如其來的親吻,然後這個姿勢,儘管我們從沒有這樣過,我卻覺得這恰如其分。
我不想停下,但卻覺得應該喊停了,書卷小姐正拉著我的手放到床上,嘗試用十指緊扣的姿態壓著我的手,那麼的生疏,我輕輕笑了起來,她被我的笑聲打斷,愣在原地,手足無措的。
「笑什麼啦。」
我繼續笑,然後不費太多力氣就從她的手中掙脫了一隻手,我撫上她的臉頰,然後又放下,「妳這樣很可愛。」
她的臉紅了起來,跪坐在床中央,用力抿著嘴,低頭假裝整理裙擺。而我愣愣地看著她的手指無措地抓著布料,心跳聲像雷一樣在耳邊轟鳴。
「怎麼會突然來找我?」我問,但更像是為了轉移尷尬。
書卷小姐抿了抿嘴,我想起那雙唇貼著我的唇時的模樣,「就想來找你不行嗎?」
「可以。」我回答,肯定且堅定,本來只是想打嘴炮的她卻被我弄得愣神,臉頰又更紅了一點。
「剛好有事回台北,想說可以順便來找妳。」她說,沒看我。
「等一下就要走了?」我問,有些自己都沒發覺的失望夾雜在裡面。
書卷小姐搖搖頭,「沒有,明天才有事,今天不走。」她悄悄的抬眼看我,「如果妳ok的話。」
「好啊。」我回答,溫柔得陌生。
書卷小姐又露出笑容,我從沒看過她這個樣子,她一直都是爽朗而靈動的,現在卻靦腆而俏皮,很新奇,我不覺得討厭。
她在床上滑動,床單上留下皺褶。書卷小姐蹭到我的身邊,留著兩個手掌的距離,然後她伸出那雙修長的、指節分明的手,一點一點的,磨蹭到我的指尖。我們指尖相觸,也許我有點發抖,明明知道這不是愛情,我只是某個直女的安慰劑,但仍舊因為與她相觸而快樂。
她的手指爬上我的手背,我將手翻了過來,沒有動,然後她握住我,我伸出手指反扣,變成十指緊扣的狀態,她舉了起來然後咯咯笑,我又找回了那股靈動的神韻。
那天下午書卷小姐一直待在我的租屋處,雖然疲憊不堪,但我還是撐著自己陪她說話,聽她說最近學校發生的事情、小組報告的雷組員、宿舍室友半夜不睡覺在跟男朋友講電話,然後她說她想看電影,我說好,我們打開筆電,彼此依偎在床上,像是那個下著雨的凌晨,她再次靠近我的懷裡,我敞開雙手抱住,我們像是一對相戀已久的愛人。
晚餐時分,書卷小姐說她想出去走走,我說好。租屋處不大,衣櫃就在書桌旁邊,而桌椅背對著床鋪,床靠著的牆後就是浴室,浴室出來後有面鏡子,鏡子旁邊是冰箱和書架,坐在椅子上只要滑動兩次就能碰到書架上的書。
我打開衣櫃,站在櫃門之間,背對著床,脫掉系服,穿上胸罩,從櫃門上的鏡子反射看見她抬起頭後又很快地低下。難忍的笑意爬上嘴角,我套上寬鬆的黑色毛衣和灰色牛仔褲,現在已經是十二月。我撇見書卷小姐還低著頭,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我轉過身,猜想她能看見我的小腿以下,又發現她在我轉身時抖了一下,於是我問,「可以幫我扣後面的扣子嗎?」
「喔喔喔,好。」她低著頭扭捏的爬過床單,我忽然單膝上床,書卷小姐抖了一下,僵持在原地,伸出手擋住自己的眼睛。
我伸手,溫柔地將她擋住眼睛的手拿了下來,幾乎是臉貼著臉,書卷小姐愣了一下,臉頰通紅,耳尖也紅紅的,然後她反應過來,看見我衣著完好,有些惱怒的打了我一下。
「妳明明就扣好了!」她叫,我無辜的轉身,指著脖子下方毛衣上的兩顆扣子,「哪有,在這裡啊,我扣不到。」
「妳......妳妳騙人!」她又叫,我笑了起來。
「許奕崙妳大壞蛋!」她打我,我笑得更用力,等她差不多打夠之後我輕輕抓住她的手,我一腳跪在床上,一腳站在地上,書卷小姐則是完全的跪在床上,我們貼得很近,我又故意站得近一些,她安靜下來,抬頭對上我的眼睛,我仍抓著她的手,慎重而小心的,唯恐弄痛她。
我們對看,空氣變得粘膩,我輕輕俯身吻上她的唇。這是我們第三次接吻,相較第一次,她顯得熟悉許多,沒有任何的爭扎,這次沒有以往的纏鬥,我深深地吻下後很快就鬆開,書卷小姐的眼裡已經有些迷茫,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妳這樣很可愛。」我說。
她回過神,撇開與我對視的眼神,「轉過去啦,我幫你扣扣子。」
我乖乖轉身,感覺她纖細的手指在我的脖子附近動作,有點癢,但還行。
「好了。」她說。我轉身時,書卷小姐已經乾脆地在剛剛跪著的地方坐下,我忍不住對她這麼怡然自得的狀態露出笑容。
「妳又笑我。」她抱怨,但不是真的生氣,大概有點羞赧。
愛人,意即所愛之人。我們不是情侶,我也不是她的愛人,但我的愛人願意讓我親吻、願意吻我,並因這樣的接觸而感到任何正面的情緒,不管是安慰性的快樂或害羞,那我好像也感到滿足。
我們一起站在鏡子前整理衣服,她身上的襯衫與洋裝已經皺了一片,於是很自動的從我的衣櫃拿了一件棒球外套穿上,我的骨架大,穿著那件外套的書卷小姐顯得更嬌小。她像是我多年的糟糠妻一樣,認真的為我挑選著今天的飾品,項鍊、耳環——太複雜了,還是耳釘吧——戒指、包包,最後是一雙黑色的踝靴,她這才像完成作品的藝術家一樣心滿意足。
我們一起出門。
十二月的台北灰灰黑黑的,空氣濕冷,好像要穿透骨髓。我們走得很近,但沒有牽手,只是偶爾走動間會輕輕撫過她的皮膚。我們散步,走在校園中間的大道上,路邊的樹掛滿了聖誕節的燈飾,感覺像是站在一群星星之間。
我想起《老派約會之必要》中的一段話,於是笑了出來,書卷小姐歪頭看我,我解釋道,「我想起一本書。」
「什麼書?」
「妳很喜歡的那本。《老派約會之必要》,李維菁的。」
她露出微笑,然後問為什麼,於是我念出想起的內容。
「我們要散步,我們要走很長很長的路。約莫半個台北那樣長,約莫九十三個紅綠燈那樣久的手牽手。」
我頓了一下,我們沒有牽手,只有偶爾兩隻手在空中勾到,我不牽手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而我們的關係從那個下雨的凌晨後一直都是跟隨著她的步調。至於書卷小姐不牽手的原因,我有一些想法,但不打算詢問。或許是兩個女生牽手會帶來的眼光,或許是牽這個手所代表的意義,或許因為她是鄭攸秀,而我不是羅佑元。
「我們要不涉核心相親相愛,走整個城市。只有在散步的時候我們真正的談話,老派的談話。」在我出神的空檔,書卷小姐接著說。
我笑了,對於她接了下半文的行為,感覺像是我們是一體的,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我很喜歡,於是我接著說。
「你爸媽都喊你什麼?弟弟。」
她咯咯笑,又接著念道,「你的秘密都藏在哪裡?鞋盒。」
我們笑了起來,停在大道的半途,儘管身邊騎著腳踏車的人不斷經過,但那瞬間我感覺只剩下我和她,我們,只剩下我們。那感覺很好,柔軟又溫暖,我想緊握著那樣的感覺。
意猶未盡似的,書卷小姐再度開口,「你寫情書嗎?」
「很久沒有。」我接續。
「你字好看嗎?」
我看著她,感覺她又變回了本來的樣子,閃閃發亮的、我好喜歡的樣子。我也喜歡她黯淡的時候,讓我覺得她離我更近,更真實,但她真的開心的時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會比她更閃亮。
「我寫信給你。」我說,句子脫口後卻出乎預料的深情,我沒有藏好。
書卷小姐沒有再接著問下去,她看著我,不知道是被冷得還是因為什麼,鼻子、臉頰和耳尖透著好看的粉紅色,在我因為慌張而開始胡亂解釋之前,書卷小姐碰了碰我的手。
我低頭,看著她的手與我指尖的那些繭,我們緩緩地滑進彼此的指縫之間,然後扣上,手心熱熱的。
聖誕燈飾的光點在她眼裡閃動,夜晚的空氣已經沒有前幾天的燥熱,甚至開始有了些許涼意,我們肩並肩走著,緊扣的手從頭到尾都沒有分開。
我們散步,約莫兩百零一顆樹那樣久的手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