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小姐開始每兩週左右來來一次我的租屋處,通常是週四下午,她週五沒課。週四下午就可以搭著公車在人流中抵達,可以在週四的夜晚一起晚餐,在洗完澡後就著彼此的洗髮精味道入睡。隔天早上,能夠不疾不徐地向從睡夢中甦醒的枕邊人說,「早安。」
我開始習慣把週四的行程排開,留下一個空檔,不填寫什麼行程。我告訴自己那是一段給自己休息的時間,但如果她來了,我們就相擁。
我們聊夢想、家人、對生命的看法,有時候也聊哪間古著店有股怪味道、哪家咖啡廳新開在街角,聊學校的活動、上課的趣聞、朋友、愛情。
書卷小姐帶著很多問題,她習慣對所有事情抱持一種質疑的態度。我與她相反,大部分的事情我都有個答案,但我樂於和她討論,偶爾也會因此改變想法。每當書卷小姐發出代表新奇的、拉長的「哦~」,然後說,「我覺得妳說的很有道理。」我總會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上學期鄰近期末考的某個週四夜裡,我們洗澡後躺在床上時她問,「妳有幾個前任?」
「三個。」
「都是女生嗎?」
「不是,」我笑。她問問題時的表情興奮,眼睛幾乎要發光,期待的模樣讓人心頭甜甜的,所以我問,「妳是不是想聽?」
她用力點頭。
我轉過去,面對著她,書卷小姐學著我的模樣也翻了過來。我們在床上面對面躺著,像是一幅對稱的畫。我覺得自己與她的距離越來越短,有時候甚至覺得近得看不清彼此,感覺很好。那時候我還不曉得高速的靠近意味著相撞。
我想了想,試圖從滿腦子的書卷小姐中翻找出關於過去愛情的記憶,然後像是纏好的線一樣,找到了線頭後一切就迎刃而解,回憶翻湧。
「第一個是高中的時候,男生,我們在一起兩年,他很聰明,喜歡音樂,很溫柔,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困難,那時候我真的以為初戀會直到天長地久,但他說對我的愧疚多過了喜歡,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分開了。」
「我以為愧疚會讓人留下來補償。」
「我也這樣以為,但也許這樣也好,如果繼續在一起,也許我們會變成一對怨偶。」
「那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大一大二的時候,如妳期待的那樣,是個女生。我們每天在一起,上課下課,我甚至不能想像她不在我的生活裡會是怎樣的。她很懂我,很多事情我不必多說什麼她就能明白。有時候我覺得她像是我的雙胞胎,」
有著棕色捲髮的女孩在記憶裡對我微笑,她伸手,呼喚我的名字,我於是跟著微笑。
「她像太陽,耀眼又溫暖,是我先喜歡她的,我以為藏得很好,但某次喝了酒之後,她問我什麼時候才要跟她在一起,我才發現自己藏得爛透了。我以為自己這幾年有所進步,但看來我還是不擅於藏匿心意。」我凝視著書卷小姐。
書卷小姐咯咯笑,又朝著我的方向蹭了蹭,「然後妳們就在一起了?」
「對,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兩年半。」
我想起陰天潮濕的氣味,她凝視著地板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決絕,「分手之後我哭了很久、很多次,但她沒有回來。」
「妳真的很喜歡她耶。」
「也許那時候是吧。」我聳肩。
「也許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害怕被丟掉。」我伸手戳了戳書卷小姐的指尖,然後捏住、摩挲。視線落在我們的交纏的手上,「也許有一天妳也會把我丟掉,但沒有關係,真的,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我不想為了害怕某種未來的可能性放掉現在。」
我沒看書卷小姐,甚至有點害怕。但我鼓足了勇氣說出那些話,而且不覺得後悔,我想把心意表達給她。
她沈默了一陣子,然後握住我開始失去章法的手。她低下頭,像是虔誠的信徒那樣,我們額頭相抵。我感覺到她的溫度從我的掌心和額面擴散開來,她沈默了一陣子,我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但她開口,將我謹小慎微的心填滿。
「我不會把妳丟掉,我保證。」
我幾乎要哭,但覺得很破壞氣氛,於是用盡全力忍了回去。未來的某一天想起時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可笑,但未來還沒來,所以我們接吻。
書卷小姐的唇瓣很厚,我聽長輩說這是深情的面相,於是一直很喜歡她的唇型,好像自己的情深也得到了同樣的重視一樣。她試著主動伸出舌,我順服的張開口。她還是生澀,但比起的一次的胡亂,今晚的她格外珍重。我們很慢、很慢、很慢的纏綿著,感受彼此的氣息。
「喀!」
牙齒用力的相撞。我們瞬間分開,兩個人都吃痛的捂著嘴,我擔心她會因此受挫,張開眼卻看見她笑開的瞬間。她笑得純粹,我忍不住跟著笑起來,笑到臉頰發酸、腹部抽痛才停下。
「好笨哦。」她抹掉眼角的眼淚,「好了,最後一個呢?」
我愣了愣,有點傻眼,她時常做出超乎我想像的行為,但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我一向沒辦法拒絕她,於是捏了捏她的臉有些無奈的抱怨,「不敢相信妳還有那個心思繼續聽我的舊愛情生涯!」
「嘿嘿。」那是個有反省但不多的嘿嘿。
我故作姿態的轉了一圈眼睛,看向她的時候卻又忍不住心軟,我開口,「像你知道的那樣,第三個是男的,沒有很久,幾個月吧,分手是我提的,很久沒聯絡了。他是個好人。」
吳思穎對我的長話短說表現得有點不滿,更準確的說是傻眼,很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哭笑不得的問,「就這樣?他是個好人?」
「對,就這樣。」我堅定回答。
她打了我一記,力道不重,我笑起來,她也跟著笑,最後我們笑成一團又抱在一起。笑意緩緩退消,感到幸福的淺笑依然掛在嘴角,我們沈默著相擁。直到懷裡人的呼吸變得規律又平穩,才敢躡手躡腳地起來關燈,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回懷裡。
「午餐吃什麼?」這是中午下課時林昕璇向我宣佈我們要一起吃午餐的方式。
「我要回租屋處吃。」這是我拒絕的方式。
「我們可以一起買回你的租屋處吃。」這是林昕璇向我表示駁回的方式。
如果是平常,就算真的很想回家好好睡一覺,我大概也會答應讓她跟我回家,但今天不行,今天是這學期最後一個週五,這表示這是接下來三個月以來書卷小姐最後一次規律出現在我的租屋處,我要一點也不想共享這段時間。
除此之外,我也不想讓林昕璇見到她。
「房間很亂,考試期間我想一個人休息。」
林昕璇鼓起臉頰,雙手叉腰,漂亮女生就連鬧脾氣的時候都很漂亮。
我不太擅長拒絕人,又或者是不擅長拒絕我身邊的這些女人,「好啦,我跟你去吃飯,但吃完我就要回去。」
「行。」
我們肩並肩走在校園中心的大道上,我和書卷小姐牽手走過的那條,我和林昕璇不知道一起走了多少次。從一般的生活小事開始聊,大概走了四分之一時我發現她有話想說,但不打算戳破,我們就這樣毫無主題的講著沒有意義的話,直到林昕璇在輕鬆且無意識的對話中偷偷插入問句。
「書卷小姐現在是不是在妳家?」
從書卷小姐開始規律造訪後的某一天,我跟林昕璇提起她時不再用鄭攸秀做為代號——這代號讓我感覺我們總有一天會分開——我開始用自己最一開始給她的代稱,那個光是提起她的名字就讓我偷偷臉紅心跳的時候使用的代號。林昕璇也從善如流地跟著我更改。
對於她的問題,我沒說話,但我知道她會默認,事實上那也沒錯。
「是不是該謝謝妳還跟我吃午餐。」
「我聽起來像是重色輕友的爛朋友。」
「原來妳不是嗎?不知道是誰從期中考後就變得超難約,禮拜四晚上不行,禮拜五也不行,週末要實習,禮拜一到三課太多,藉口無聊到我都會背了。」
「爛透了,我說我。」
林昕璇笑了起來,但沒有持續很久。她一直凝視著前方,我也沒轉頭看她,好像不對上眼睛就不會接觸到最深的心裡一樣。
「妳超爛,但我大概是什麼很賤的人吧,一個學期了,我竟然還沒放棄。」
我沒回答,她的語氣太認真,我不敢。
「我以為自己是個灑脫的人,愛恨分明,但我開始覺得不是那樣了。」她依然望著遠方,好像那樣就可以離現在遠一點。
「我不甘心,我有太多不甘心,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她欲言又止,張了張嘴,像是要哭出來但又忍回去那樣。
「也許我們現在還會跟那時候一樣。」
「已經不會跟那時候一樣了。」我說,心情沒有想像中沈重。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以前,光是想起來都覺得沈重的兩個字,是什麼時候變得輕盈的?
「沒有如果,我相信我們在每個當下做出的都是那時候最好的選擇,不管那是什麼。現在這樣很好,妳對我很重要,我們還在彼此的生活裡。」
林昕璇沒回答我。
「有段時間,我甚至有點恨妳。」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開口。
「我們分開之後妳的下一任是個男的,我當時以為自己是某種分類帽,又或者妳和我不一樣,妳是可以『正常』的。」
我有點生氣,但沒說話。
「後來妳說妳又喜歡上一個女生,我就開始想,為什麼不能是我呢?我想了好多次,好幾個晚上吧,甚至是在妳面前的時候,為什麼不是我?」
「當初是妳先放手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比預期的更低,更硬。我們停在路邊,風刮過樹梢,空氣裡有一種不該存在的冷,好像有東西飛進眼睛裡,眼睛濕濕的。
「對,是我先放手的。」她重複著,語氣卻像是在給自己判刑。
「如果我沒有放手……我幾乎也有點討厭自己了。」她笑,笑得悲涼。
我用力地抹過眼睛,感覺手背濕濕的。
「我早就失去妳了。是我還不願意面對,我總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只要我努力修正錯誤,一切就可以回到本來那樣。但妳不會回來了。」
「妳前進了,只有我還在原地。」她的聲音顫抖。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曾經,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她,喜歡到我願意放棄任何事,也願意去做任何事,我甚至願意改變自己,只要她回來,只要她留下。但她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時間,當她又以朋友的身份回歸時,我不知道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接受的。也許我也曾經有過希望與僥倖,但現在不是那樣了。我希望林昕璇在我的生活裡,她對我太重要,但我也不會因為她捨棄什麼。
事情早已經不一樣了,當我發現她的回心轉意、嫉妒與難受時,我已經不再為了她的眼淚而流淚。那太晚了,也許再更早一點,我會不管不顧的接受一切,只要再次跟她相擁,但現實沒有也許。
林昕璇低頭,肩膀顫抖,淚珠一顆顆掉落,陽光在那些淚珠上折射出碎裂的光。明明此刻的太陽那麼暖,那麼亮,她的世界卻還是灰暗破敗,我看著她,心理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次了一下,卻不是心疼。也許是察覺到自己不知何時皺起的眉心,也許那一刻時空交疊,是當初哭著走過街道的我想這麼做,我向前一步,抱住了林昕璇。
她沒有抵抗,任由我攬進懷裡,頭抵著肩窩,虛乏無力的手也舉起反抱著我,輕輕的、小心翼翼地,然後逐漸攢緊。她緊抓著我的衣服,身體也抖得更厲害。
關於逝去的愛情,最弔詭的地方在於,哪怕被傷透了心,我還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再去愛下一個人。
「不要愛我了,好嗎?」
她沒有回答,只有肩窩處擴散開了的濕意與懷裡顫抖的身體回應著我。太陽的光依然溫暖,我的懷裡卻是一場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