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愛情

　　汪達是台北不怎麼有名的女同酒吧，話雖如此，女同志們能去的地方本來就不多，所以汪達仍舊維持著一定的人流，我擠過幾個打扮帥氣的女人，來到角落的一張沙發，林昕璇穿著貼身的洋裝，歪歪的靠著扶手，旁邊是另一個帥氣的女人。

　　兩人靠得很近，感覺要接吻了，我也不是個愛打擾人的人，正打算假裝是她們激情過後才出現的，但林昕璇對上了我的眼。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理由，我覺得她的眼神有些挑釁，本來還在拉鋸的兩個人突然縮短距離，林昕璇伸出雙手攬著人家的脖子，兩人扭動著，很明顯在舌吻。

　　我站在那，進退兩難，也不明白她。

　　我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點了調酒後就在那裡靜靜欣賞著周遭的人群，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女人擠滿了整個酒吧，像是某種另類的世外桃源。

　　「嗨囉！」

　　我轉頭，是一個綁著高馬尾的年輕女孩，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或許小一點。她穿著黑色的貼身背心，灰色的透膚外套，下身則是黑色的短裙和靴子，整個人很亮眼。

　　「嗨。」我禮貌的微笑。

　　我穿得很素，藍色的短袖條紋襯衫紮進短褲裡面，雖然想著是來酒吧所以把早上的球鞋換成了踝靴，但和她從頭到腳的精緻無法比較。

　　女孩的眼睛閃閃發光，臉頰微紅，感覺已經喝了幾杯。「我二十一歲，你幾歲呀？」

　　沒想到她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我笑了出來，回答道：「二十二。」

　　「哇！那就是姐姐囉！」女孩很興奮，身上的飾品叮叮噹噹的。

　　「這位姐姐名草有主囉。」林昕璇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站在我和女孩的中間，我抬眼看了她一下，摸不著頭緒。

　　「真可惜。果然漂亮的人就是會跟漂亮的人在一起耶。」女孩站了起來，目光聚焦在林昕璇身上，比起戰火，更像是轉移目標。她灑脫的跟我們道別，又換到下一個女人身上。我看向林昕璇，開口，「妳自己叫我來的，又把搭訕我的人打發了，我要跟誰喝酒？」

　　「我呀！壞女人。」林昕璇轉身，在剛才女孩的位子上坐下，手上仍有半杯調酒。

　　「不知道是誰說要等我一小，結果跟別人已經不知道開始到哪裡了。」我揶揄她。我的調酒也在此時上桌。

　　「吃醋哦。」林昕璇瞇起眼睛打量著我，她的臉頰紅暈，不曉得是酒精還是剛才的人。我被勾起笑意，「早就不會了。」

　　「如果是妳的暈船對象呢？」林昕璇撐著頭靠在桌上，手捏著吸管翻動他的飲料。

　　我苦澀的笑笑，喝了口酒。

　　「我想聽故事，」林昕璇撒嬌著說，「誰？怎麼認識的？妳什麼時候開始暈人家的？」

　　「實習單位的同事，只有暑假一起。說了你也不認識。大概……我也搞不清楚了，慢慢被吸引的吧？」我咬著吸管，酒精帶來的放鬆感讓我脫口而出。

　　「不認識也沒關係嘛，想個代號，代號代號！」

　　「嗯……」我想了想，然後笑了起來，「鄭攸秀吧。」

　　「那部漫畫？你以前很喜歡的。」林昕璇隨即明白我在講什麼。

　　我點點頭，咬著吸管啜飲調酒，「學霸、短髮女、跟學長交往。」

　　「哎，學長哦，好青春的校園愛情劇本。」林昕璇搖頭，「可惜你不是羅佑元。」

　　她真的很懂我，我點點頭，扯出一個笑容，「可惜我不是羅佑元。」

　　我把和書卷小姐相遇開始的故事講給她聽，林昕璇睜著眼睛，聽得有滋有味，我沒哭，偶爾還會笑，想起書卷小姐的一些小怪僻，覺得她可愛至極，林昕璇會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我們兩個一起笑，幾杯調酒下肚後，我們走進人群中跳舞，其實更精確來說是旋轉，我彷彿在那些擦身而過的女人身後見到書卷小姐。

　　我們在汪達待到凌晨三點，我叫了Uber回租屋處，林昕璇早已不省人事，我只好把她也扛回我家。

　　房間裡沒有了書卷小姐的味道，我拉開那天下午關上的窗簾，林昕璇很自動的脫了胸罩躺在我的床上，我認命的撿起她亂丟的胸罩，自己哄著自己在上床睡覺前洗澡。

　　熱氣讓我想到書卷小姐，所以我洗得很快，我換上洗好的系服和高中運動褲，就像書卷小姐來的那天一樣，然後我躺到床上，身邊的女人不是她。

　　熬了夜又喝了酒，我很快就睡著了，什麼都沒夢到，而早晨比我想得更快到來。

　　陽光穿透玻璃，沒有了窗簾的阻擋，直直地照在我跟林昕璇的臉上，我翻身，不願意去面對那道刺眼的光，卻意外撞上的林昕璇的唇，我嚇得後退。

　　「抱歉。」幾乎是反射性地，我脫口而出。

　　林昕璇有些愣住，但很快地露出我熟悉的三八笑容，「哈哈哈，就說你還暗戀我齁。」

　　「才怪。」我翻身，卻被太陽照得睡不著，乾脆就起來了，時鐘顯示是早上十點。好在至少睡了六小時。

　　我習慣性地先拿起充好電的手機，映入眼簾的是書卷小姐的訊息，時間顯示十一個小時前。

　　她說她打算去諮商，然後她問我「那會不會很不舒服？」

　　「有用的諮商都會很不舒服。」我回，林昕璇爬了起來，趴在我的身上，胸前的東西擠壓著我，我把手機放下。

　　「你看吧，下床就變了個人，渣女。」她說。

　　我搖搖頭，幾乎要笑出來，「我們什麼都沒做，我是紳士。」

　　她學著我的樣子搖搖頭，然後從我身上起來，像在自己家一樣走進浴室，關上門，水流的聲音傾瀉而出。

　　如果我這時候再抽根煙，就很有事後的味道了，可惜我不抽煙。我討厭菸草的味道，那讓我頭暈。

　　生活還是那樣，上課、吃飯、睡覺，時間排得很滿，我幾乎沒有想到那天的事情。

　　書卷小姐真的去諮商了，第一段療程結束後她告訴我「那真的太狠了」

　　「我感覺她問了很多關鍵問題，但我沒想到我會這麼痛苦」

　　「至少是有利於人生的痛苦。」我回，嘴裡咬著吸管。

　　「離開諮商室的時候都很不舒服，勢必要花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書卷小姐的帳號傳出訊息。

　　我吸了口豆漿，咬著吸管敲打鍵盤，「純粹的痛苦不會使人成長」

　　「癒合才會。」我送出訊息。

　　「癒合也會是痛苦的嗎？」

　　「至少是不舒服的吧。」

　　書卷小姐沒有再回覆訊息，送了個意義不明的可愛表情，我接收到她需要想一想的訊號，乾脆的關掉視窗。

　　「又在暈船啊。」林昕璇躺在我的床上說。

　　這陣子她很喜歡來我的租屋處，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時候是白天來，但更多是晚上來，我問過她為什麼不在自己家睡覺，她玩笑的說，「因為家裡沒有你呀。」然後拋了個過於刻意的媚眼。

　　「對啦我就暈船小狗。」我破罐子破摔，已經放棄跟她計較，在林昕璇的嘴裡，我對書卷小姐似乎無可救藥。

　　偶爾我會感覺到一些其他的什麼，但我盡量不去在意，書卷小姐跟畢業的事情已經夠忙了，我不打算為自己的生活再添加更多花絮。

　　我面對電腦，很努力在簡報的字數上取捨，我不喜歡太多字的簡報，總覺得那就失去了報告的意義，但很不幸的，有時候做人得委屈一下自己，遷就於給妳學分的人。

　　林昕璇似乎不滿於我的敷衍，從床上爬了起來，講我的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逼著我面對她。

　　「幹嘛。」我沒好氣的說，卻對上她異常認真的神情。

　　我突然感覺這不是平常打鬧說幹話的時候，我感覺渾身不自在。「幹嘛？」我又問了一次。

　　林昕璇彎下了腰，眼睛對眼睛的凝視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我們靠得很近，太近了，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她聞起來總有股接骨木花的甜味。

　　「我漂亮嗎？」她問，語氣認真。

　　我仔細的審視她的五官，漂亮，林昕璇很漂亮，是明媚大氣的長相，此刻那些有著完美捲度的淺褐色頭髮垂掛在她的臉上也絲毫不影響她的風韻，幾縷髮絲甚至搔著我的臉頰。

　　於是我回，「漂亮。」

　　「想太久了。」她幾乎是打斷我的回。「真的覺得漂亮的話，根本看都不需要看。」

　　「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我回答，不知為何有點心慌。

　　「那就是不夠漂亮。」她說，又馬上開口，「妳的鄭攸秀漂亮嗎？」

　　「漂亮。」幾乎是馬上，我回。

　　林昕璇笑了笑，不是平常那種三八的笑，也不是任何一種我熟悉的笑，她笑得苦澀，笑得我胸口難受。

　　她的兩隻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我無處逃脫，然後她又俯身，我看見領口裡面的雪白，但很快就被其他東西堵住。柔軟的唇瓣有熟悉的感覺，但我只覺得不適。

　　我把她推開，表情驚恐，這種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卻又不可抵擋，這是我很熟悉的動作了，為什麼反應會這麼大，但我喘著氣，真的受到了驚嚇。

　　林昕璇被我推得失去重心，她跌坐在地板上，低垂著頭，我反應過來，想要去扶她，她卻輕輕把我的手推開。

　　我的心很慌，我不知道為什麼。

　　片刻後，林昕璇抬起頭來看我，眼神清澈，然後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哈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我卻感覺眼淚潺潺留下，我不知道，沒有人哭，但有種很悲傷的氛圍，我突然覺得自己不知道好多事。

　　好多我視而不見的事情。

　　「白癡喔，玩過頭了啦。抱歉。」她說。

　　「對不起。」我在心裡說，原因不明。

　　「幹嘛這個臉，」林昕璇爬了起來，重新走到我面前，她用在地上按過而冰冷的掌心捧起我的臉，「好醜哦。」

　　「妳才醜，妳全家就妳在醜。」我想這麼說，想要像平常那樣講些幹話，但句子卻卡在喉嚨，動彈不得，舌根有種苦澀的感覺，如果把話說出來的話，林昕璇也會發現我的不對，我進退兩難。

　　「好啦，不鬧你了，對不起。」她抹了抹我的眼角，我才發現我哭了。

　　「不要對不起。」我說，終於把話給吐了出來。

　　林昕璇抿著嘴，然後扯開了一個笑容，燦爛、明媚，我想起以前，然後我拉住她的手。

　　「喂喂喂，」林昕璇笑了起來，「這不是我要的，我不是妳的鄭攸秀。」

　　我還是拉著她的手，感覺好像鬆開之後林昕璇就會消失一樣，我對此感到害怕，我抬頭看著她，林昕璇卻更堅定地把手抽開。

　　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我們誰也沒有講話。

　　林昕璇張了張嘴，我靜靜等待著她的任何話語，但她什麼也沒說，最後關上了燈，躺回我的床上，背對著我。

　　她沒有離開，這讓我感到安心，我鬆了一口氣，換上睡衣後也爬上了床。

　　我習慣睡覺的時候關全黑，林昕璇其實喜歡夜燈，但她總是遷就於我，窗外分不清是月光還是路燈的光線透過窗簾灑進床邊的地板上，我背對著林昕璇，我想她也背對著我。

　　「許奕崙。」

　　在睡醒交界的時候，我聽見林昕璇喊我。

　　「嗯？」我回，聲音輕輕的，黏黏的，不太像我，有種哭過的感覺。

　　「妳覺得喜歡對方還能夠做朋友嗎？」林昕璇的聲音也不太像她，軟軟、悶悶的，但在夜色裡顯得恰到好處。

　　「我不知道。」我回，這是真的，我試著和書卷小姐當朋友，但喜歡總是從邊邊角角滲出來，我甚至不曉得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又或者我從來都沒有偽裝好。

　　我想了想，又接著開口，「每個人不一樣，應該會有人可以收好喜歡吧。」

　　「嗯。」林昕璇的聲音又更悶了一點。

　　沒有等到更多的回應，我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