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暖光

 　　十二月底，台北呈現慘白的灰，風吹過時帶來的寒意足以稱作刺骨。

　　被稱為期末的大魔王暫時淹沒了紛雜的思緒。那些糾葛的、難以言明的情感，暫時都被當作無用的兒女情長擱置在一旁。此刻專注的只有完成這學期的債務，留一個乾淨的寒假與春節給自己。

　　那天之後我和林昕璇變得很少說話。上課下課的日子如常，只是她不再來找我了。午餐時間的孤寂被讀書、趕報告填滿，放學後的百無聊賴也被更多的作業、心得取代，我不怎麼去想那件事，把所有精力投入在那些要繳交的、要發表的事物上面。

　　書卷小姐在最後一個週四前來，我們在租屋處的床桌上面對面工作。她的造型在期末的摧殘下變得隨性，脾氣也越發古怪，我還沒搞清楚為什麼，但我對她的喜歡似乎也改變了。

　　「齁——好煩哦，我是什麼很賤的東西嗎，到底是怎樣啦！」學期第十六週，書卷小姐在我的租屋處摔筆。

　　她皺著眉，指尖用力地在筆記本電腦的觸控板上敲打，發洩無法解決的壓力。用力闔上筆電，她撇著嘴，鼻子哼哼的噴著氣。

　　「要不要果汁？」我問，卻早已起身打開冰箱。

　　她點點頭，仍舊撅著嘴。我發現自己在笑。把芭樂汁拿給她之後，我摸了摸她的頭頂。書卷小姐側身抱住我。

　　「怎麼啦？」我低頭，那顆黑漆漆的頭頂在我的腹部磨蹭著，於是空著的手忍不住開始順著髮絲撫摸。

　　「好煩，組員好雷。最討厭小組報告了，還不如我自己來。」她說，聲音悶悶的。

　　「再一個禮拜就結束了，妳甚至不用到校。」

　　「還有一個禮拜。」

　　我又笑了，雙手順著她的腦袋捧起有些蒼白的臉。我們四目相對，她戴著厚重的黑色眼鏡，很委屈地看著我。

　　好可愛，我的腦海裡只有這樣的想法。對於她那些抱怨與埋怨，我只想得到她好可愛。像是生氣的奶貓，毫無殺傷力的呲著牙、揮舞著爪子。我低下頭，吻住她的唇。周遭的煩躁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一切只剩下彼此磋磨的那種柔軟觸感。她舉起手，扶上我捧著她臉頰的手。那種親密合一的感覺在我們彼此之間蔓延開來。

　　我鬆開她的嘴唇，對上書卷小姐愣愣的眼睛。有點意猶未盡的那種表情讓人心裡癢癢的。

　　心口有種滿滿、漲漲、熱熱的感覺，很棒，我很喜歡。

　　「等放假，我們出去玩怎麼樣？」我問，心情溫柔的像要化開。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亮了起來，變得圓滾滾的。笑容蔓延開來，她高舉雙手歡呼，嘰嘰喳喳地說起想去的地方、旅行的方式、時間長短。我點點頭，那個柔軟的笑容一直在臉上，有點不希望這一刻消散的太快。

　　「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不要一直點頭傻笑。」書卷小姐拍在我的手臂上，說是拍，其實應該要說是打。她最近是越來越喜歡揍我了。

　　「有哦，但妳根本沒有講完的樣子，我要怎麼回應。」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腦袋。

　　她眨眨眼睛，隨即反應過來，又打我，「妳的意思是說都是我的錯囉。」

　　「沒有沒有，」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再次捧起那張臉，卻忍不住像玩舒壓球那樣擠了擠她的嘴邊肉，「都是我的錯。北海道聽起來不錯，跨完年我們就去，妳繼續做報告，我來找機票跟住宿。」

　　書卷小姐笑了起來，像是被我的話逗得，又似乎有種稱心如意的快樂，她軟軟的說，「好——」我快速的吻在她的臉頰上，跑回桌子對面屬於我的位子。

　　她摸了摸自己被親的地方，那雙眼睛直盯著我，像是在笑著嗔我。

　　書卷小姐繼續投入在她的筆電中。眉頭輕皺，粗重的眼鏡也掩蓋不了底下的黑眼圈，嘴唇有些乾燥泛白。心口那種漲漲滿滿的感覺變得更緊繃了一點，我試著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螢幕上，敲打下查詢班機的字符。

　　我似乎有點明白對她的喜歡是哪裡變了。起初我是喜歡她笑的樣子，感覺整個世界都因此而燦爛。但現在，我不只喜歡她笑的樣子，她發脾氣的時候、耍賴的時候、專注認真的時候。這些也都好喜歡。

　　隔天，書卷小姐早早離開了。我一個人走在吹著冷冽寒風的校園裡，手裡握著手機正在確認班機資訊。

　　一雙冰涼的手突然貼上我的後頸，我竄起來，回頭看見一個不怎麼熟悉的面孔。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女孩說。

　　她長得很可愛，圓圓的眼睛和有些圓潤的臉頰，染過的頭髮被包進圍巾裡面，也呈現圓弧的形狀，身上穿著一件毛絨的白色外套，下身則是長窄裙和靴子。我想不起我什麼時候見過這種類型的人。

　　大概是發現了我的茫然，女孩雙手叉腰，有點小生氣，「討厭啦！居然就這樣忘記我了，真是的。」她舉起手，將頭髮舉成一個高馬尾。「這樣有想起來了嗎？」

　　「哦……哦！！」被喚起的記憶瞬間敲醒我的大腦。

　　身影重疊在去汪達接林昕璇的那個晚上，綁著高馬尾，打扮亮眼的酒醉女和眼前這個外型可愛乖巧的女孩重疊。

　　「哦！想起來了對吧！沒想到居然跟姐姐讀同一間學校，太幸運了。」女孩放下頭髮，抓住我的手蹦蹦跳跳。

　　「真的是……很巧誒。」我感覺自己跟不上她熟悉情況的速度。

　　「另一個漂亮姐姐也在這裡嗎？啊，不對，應該先問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嗎？哇嗚，我也不知道自己比較期待哪個答案。」她又叫又跳，我幾乎有點暈眩。

　　「啊，嗯，她跟我同班，不過我們沒有在一起啦，」三年前的自己賞了我一巴掌，我改口，「嗯…..現在沒有。」

　　「哦？」女孩馬上發現了我沒說出來的意思。對這樣的八卦很感興趣似的又貼了上來，「現在沒有，那以前呢？是這段時間分手了嗎！喔不，還是你們是以後會在一起，哇啊我嗑的cp要成真了嗎！」

　　她的思路跑得很快，問得也很快，我被搞得手忙腳亂。

　　「額，是，對，我們以前交往過，很久以前了，遇到你的時候就已經分手了，蛤，不是，什麼？」

　　「哇哇哇，居然是過去式嗎？也就是說兩個姊姊現在都單身對不對！」她比剛開始又更興奮了一點。

　　「對？」我想起書卷小姐，不太確定該怎麼回答。

　　女孩審視的看著，露出了不好說的表情，然後話鋒一轉，她將自己的手機塞到我手裡。

　　「我還要趕課，可以加姐姐的IG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看著手裡突然多出來的手機，機械性的輸入帳號。

　　「許、奕、崙。」拿回手機後，她慎重地唸著我的名字，「姐姐的名字就跟本人一樣帥氣誒！我先去上課，要回我訊息哦姐姐！」

　　像一陣風一樣，女孩消失在我的視野。周圍安靜刺骨的寒風似乎都變得有些燥熱，頭腦像是過載的伺服器一樣亂成一片，我愣在原地。

　　手機震動，是她的追蹤要求。

　　女孩的本名是李茉彤，暱稱小末，比我小一個年級，就讀商科，照片大多是在夜店或是派對的背景，看來是個社交恐怖份子。

　　上午的課程結束，我訂好去程的機票。正當我以為李茉彤只是說說，不會真的來找我聊天時，新追蹤的帳號就傳了訊息過來。

　　「哈嚕！」

　　「嗨。」

　　「哇啊啊姐姐在線上，被秒回了！」

　　我無奈的笑了起來，她怎麼能這麼自然熟。

　　「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

　　視線像是斷線的風箏一樣飄到林昕璇身上，我以為自己沒有在注意她，但瞬間找到她身影的的現實讓我也無法說服自己。目光相會，她很快扭頭，像是在逃避什麼。胸口湧上一陣悶意，某種說不清楚的空洞讓人感覺窒息。

　　「好啊。」

　　敲下訊息，我拎起書包準備走出教室。

　　寒風迎面吹開我的外套，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撇見林昕璇的身影動了一下，感覺心裡的某個角落也動了一下。我背過身，離開教室。

　　李茉彤很聒噪，但不是那種怕氣氛尷尬的硬聊，而是她就真的有這麼多話想講的那種。也許時間久了會感到煩躁，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種充實得招架不住的社交正合我意。

　　大學生活少了林昕璇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幾乎想起我們分手的那個時候，但又不太相同。那時候我的生活只有她，我的戀人、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我的心已被書卷小姐佔據。

　　餐桌的對面，我看著李茉彤。她仍舊絮絮叨叨的問著問題，我什麼都答，那是源自反應速度跟不上她所以放棄抵抗的坦白。我並不排斥她的陪伴，感覺很好。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在用李茉彤填補林昕璇留下的空洞，就算形狀不合、顏色不對，只要暫時補起來就好，不管後果。或許對於書卷小姐來說，我也是這樣的人物。

　　我試著把那樣的念頭趕出腦海。

　　我一直知道自己之於書卷小姐並不算是愛人。我是她的撫慰，但絕不是愛情，只是這陣子那些親密的時刻變得好真實，好鬆軟，我幾乎真的相信了那是一種戀愛。想起現實的感受並不好。

　　「這樣說起來，那位書卷小姐今天早上才離開姐姐的租屋處囉？」李茉彤鬆開吸管，亮晶晶的口紅留下一個鮮明的印子。

　　我突然想起林昕璇。在那些揶揄著我提起書卷小姐的時候，她在想什麼？我視而不見的將她當作摯友，忽視那些殘存的感情時，她是怎麼聽進去那些對書卷小姐的迷戀？

　　她現在還好嗎？

　　「我可以去看看嗎！」李茉彤湊近的大臉將我從惆悵裡面拉回來。

　　「蛤，啊，是可以……但沒什麼好看的。」

　　「怎麼會沒什麼好看！」李茉彤幾乎拍桌，義正嚴辭的說，「她早上還在，那就會有痕跡啊。可以親眼看看我cp的生活現場那不是太幸福了嗎！姐姐家裡會不會有書卷小姐專屬的抽屜，啊啊啊好害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感到一種很荒唐的好笑，甚至呆滯了幾秒才得以從她的幻想裡撈回她，「我以為你站的cp是我跟林昕璇。」

　　李茉彤搖搖頭，非常認真的看著我，像是在說什麼國際大事，「我的cp就是姐姐的cp，姐姐跟誰在一起我就站誰。」

　　我無語，只能笑。

　　似乎是很滿意於我的反應，李茉彤非常自信地抬起了胸膛，像隻驕傲的倉鼠。我又笑了起來。

　　「好吧，你開心就好。」擦掉眼角的淚花，我妥協地說道。

　　李茉彤歡呼，我們在吃完午餐後回到了我的租屋處。

　　如她所說，這裡確實有書卷小姐留存過的痕跡，但我沒有深刻的意識到這件事，現在也已經來不及了。李茉彤表情帶著深意地繞過幾個地方，勾動起我的回想。

　　床鋪上凌亂的棉被是昨晚相擁而眠的痕跡，有時我會在回來後抱著棉被吸取一點殘餘下來的書卷小姐氣味；浴室裡比鄰掛著兩條毛巾，陽光已經去除了濕意，卻仍帶著某種淡淡的味道。對，我曾在書卷小姐離開後輕撫，像是觸摸到她的身體。這種念頭讓我臉紅；我們在書桌前相擁留下的凌亂桌面、書卷小姐幫我挑選衣服時隨手放下的幾套配件……羞赧的感覺在李茉彤的眼神下逐步攀升。

　　「嗯——確實是沒什麼好看的呢。」她走回我的身邊，嘴角含笑，像是在克制自己禮貌，但不多。

　　我感覺自己的耳朵在發燙，但不是心跳加速的那種。對於她的看破不說破，我選擇自己先開槍，「我該早點發現自己是個變態的。」

　　「哈哈哈哈哈——」李茉彤笑了起來。

　　我嘆了口氣，現在除了懊惱之外沒有其他選擇。偏偏這個人是李茉彤，雖然只是第二天見面，但我已經深刻的體會到她自由奔放的個性，這種時候是絕不會當作沒看見的。

　　「沒關係啦——」她揉了揉笑痛的肚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每個人談戀愛的時候都是有點變態的。」

　　我臉一紅，撇開眼睛，卻看見了那凌亂的床鋪。想起昨晚書卷小姐在我懷裡的情景，更覺得無法反駁李茉彤。

　　如她所說，李茉彤真的是來看了看第一現場就走了，離開前還不忘調侃道，「姐姐下次也不要整理床舖了吧，太有畫面了。」

　　「不要亂腦補。」我單手遮住自己的臉，此時此刻誰都不能面對。

　　「嘿嘿。下次再來找你玩，掰掰啦！」李茉桐賊笑，接過我握著的門把自己把門給關上。鎖上門，我感覺自己幾乎是用飄的回到書桌旁坐下。

　　準備打開電腦時，我發現螢幕邊上有一張本來不在那裡的便利貼。

　　「不要忘記訂機票！」上面寫著，字跡凌亂卻仍然娟秀，是書卷小姐留下的。

　　傻乎乎的微笑再次爬回我的臉上，被李茉彤戳破遮羞布的羞恥感蕩然無存，我是愛情裡的傻瓜。心情愉快地撕下便利貼，準備收進筆記本時，我想起書卷小姐早上離開時的身影。

　　她對我笑了笑，那種笑容很熟悉，像是一束暖光，讓人安心地以為世界是靜止的。然後她轉身，步伐快得讓人來不及追趕，像有什麼必須要趕上的東西，像，她正在離開。

　　感覺心口被誰勒緊，我決定不去想這些。慎重的將便利貼放進筆記本內頁，合上封面，把所有細碎的不安一同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