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山靈怨影》六、(3) 完

「桃…花?」阿嫻直呼。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深處種了一大片桃花樹。

依附在身上的花片化作光迅速消散，傷口逐漸癒合，體力也恢復了過來，阿嫻驚喜地趴在元兒身上觀看他的傷勢。元兒緩緩睜開了眼:「阿…阿嫻。」

感謝大山的庇佑，阿嫻抱著元兒喜極而泣。

一陣溫暖的氣息從桃林間傳來，彷彿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它。靈怪的身體微微顫抖，怨氣逐漸消散，露出了它佝僂而傷痕累累的真身。

一道模糊的身影從花海中走來，少女眉眼快活、嘴角微揚，眼神明亮動人看向靈怪喊道:「阿靈。」

靈怪大叫一聲，痛苦的彎起腰，抱頭呻吟。

過往的記憶如雪花般，撲面襲來，凍得靈怪流下了二行血淚。

『走開。』

『不要，你救了我，我得以身相許來報答你的恩情。』

『不用。』

『不行，我偷聽過私塾夫子教過，滴水之恩應泉湧相報。』

少女眼睛盯著虛影，雙手不忘挖野菜。報答固然重要，但肚子更是重要。

『你有沒有名字呀?不然我遠遠見到你都不知道怎麼叫你。』

『別叫。』

『我想想…就叫阿靈吧!簡單易懂又好記。』

『不要。』

少女帶來很多自己做的菜餅，還有自己釀的米酒，她有點不好意思的看向虛影。

『這是為了答謝你救我的命的謝禮，謝謝。』

『拿走。』

『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很高興有阿靈陪著我呢，太開心了。』

這是第一次它正眼瞧向這個它順手從虎口中救出的少女，它到現在還是不懂為何會出手解救，生死本該順應自然。它不該、也不許做出這樣的行為，但看見她的笑容，不知為何的說不出口，這個早該逝去的生命，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終究難逃一死，這是早已註定的事情。

大旱來臨，早該涼爽的大山受到了前所未見的熱浪來襲，大地乾裂沒有任何水源，動物紛紛下山搏生機，不能移動的樹木花草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枯萎死亡。

山外的村民尚未得知消息，滿心歡喜跳起豐收的舞蹈，吃著獵來的大型動物。有經驗的老獵人告知眾人山上不尋常，需要妥善保存還能得到的食物，但沒有人理會他，只當他獵不到野味在忌妒。

第一個獲得消息的是少女，虛影告訴她，別上山，並給予她足以保命的食物。

沒多久，旱災來到了村莊。

眾人這時才想起老獵人的警語，他們去了他居住的地方，裡頭空無一物，老獵人早已走了。

少女藏不住食物，面對村內吃不飽又幹不了事的老與少，陸續被家人拋棄或發賣，她於心不忍便偷偷救濟起他們，剛開始他們心存感激，漸漸地，胃口被養大了。

小孩閉不上嘴，三言二語就被大人們套出話來。

少女的舉動很快就被發現，村民們搶走了她的食物，還施暴威脅逼她鬆口說出山靈的事情。一個會帶來大量食物的機會就在這些飢民眼前，他們為了獲得便紛紛哭起淚來，哀求少女上山祈求山靈，給予食物救活大家。

少女遲遲不肯，他們就毆打虐待，日復一日，飢餓化為惡念，惡念聚成邪念，少女成了眾人的凌虐對象。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終於走出了她的屋子。

她獨自穿著破爛不堪的衣褲，身上滿是傷痕血跡，眼底麻木被飢民趕進大山，她迷茫的走在這座以前她最愛的大山，鮮血沿著手足滴滴落在周圍枯萎的花草，赤足踩在滿是龜裂的土地上。

不須片刻，虛影出現在她眼前，但這次少女沒有在笑容滿面的自言自語，她看向它，告訴它，我沒有想要上山的，但她好疼，好疼啊。

它不發一語的動用大山的力量醫治了少女，帶她到深山處的那座無人供奉、破亂不堪的山靈廟。用僅存的一些神力，撫去少女的髒亂，讓四周桃花樹盛開。

然而此時的少女，只眼神空虛的依偎著虛影望著遠處，此處絕美的景色無法引起她的注意，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山下的村民們，滿心期盼著少女能帶著食物出現，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們等了幾天，忿恨的村民們集體燒了少女的家。

火焰猛烈燒著，虛影將烤好的小魚餵給少女吃。

每天它都會盡可能讓少女吃飽，它記得少女最討厭肚子餓，但山上的食物很少了，往往出去一趟才能得到些許，它將僅剩的神力存放好，謹慎使用，化出真身用著它許久未用的四肢打獵、挖採。

少女猛然拍掉它的手，彎腰乾嘔。

山靈變出淨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臉蛋，少女緊抓著它的手，眼眶泛紅說道:「山靈廟很神的，許願很靈的，對吧。」也不待它說話，便惡狠狠的繼續道:「那我祈求山靈，讓白雲村的人永世痛苦，跟我一般痛苦，不得好死!」

『阿靈，殺了我，我髒了，我好髒，又髒又疼，我不想活了。』

少女身死的那一天，山裡起了漫天大霧，山靈廟化為廢墟，桃花林再不復桃花盛開，地底下是少女滿腔的怨氣，滋養了整座大山;她的血液化為山谷溪流，順流而下成為村裡水源;她的骨骸與盤根錯節的樹木共生。

『對不起……對不起啊，我不該從虎口中救下妳。』

少女笑臉盈盈的朝它招了招手:「走吧，我還沒仔細品嚐過你做的烤魚呢，我餓了。」

靈怪挺起身，看向她:「妳不怪我嗎?」

「為什麼要怪你?我還要謝謝你，還好陪我到最後的是你。」少女笑瞇瞇地伸出手等著靈怪上前。

靈怪慢吞吞地前進，整個大山頓時泛起無數顆瑩光湧入桃花林，匯聚在二人之間，化為漫地星斗，它隨著大山的歌聲一步一步走向少女。

四周樹林的枝椏搖曳著，如同蠶一般吐出一條條瑩光的線絲，結成了一個個人形的魂魄，他們一同走向了桃花林，滿樹的桃花迎風飄舞，彷彿在為他們送行。

虛影中，元兒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連忙呼喊道:「娘!」前方的女子轉頭微笑看了一眼，便回身繼續前進。

而阿嫻身旁結出了一個壯碩高大的男人，他與阿嫻對望，伸手揉了揉她的髮頂，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前邁進。

「阿森。」阿嫻捂嘴默默流淚。她的感覺沒錯，阿森一直都在她身邊。

每道魂魄跟隨著歌聲的節奏，逐步飄向天空，形成了巨大的白色漩渦，通天而去。

此時此刻，山外的白雲村，也迎來了同樣的景象，人形魂魄從各處出現，在歌聲的引導下，一同前往桃林深處。

『王家小子，你覺得這故事如何?相信嗎?其實我也是聽來的，但我是不太相信的，畢竟世人不總說大道無情嘛，既然無情，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呢。』

王爺爺顫抖著朝大山俯身跪拜，口中喃喃自語。眾人瞧著，莫名的紛紛跟隨跪拜。

朱門宅邸也飄出幾道魂魄，其中一抹便是剛身亡的小姑娘。

也許是剛發生，所以她比其他魂魄更充滿人性，她轉頭看了看娘親、哥哥們，笑了笑，抬起雙手與他們揮手道別後，便飛奔跟上大部隊。

『老夫所觀，此處血氣旺盛，恐不利莊稼。』

『藏住孩子，白家方可興旺。』

他們編織了謊言，欺騙自己，也欺騙大山，久而久之，信以為真。

『白晉，你父親真的要娶親了啊?』

『是啊，對方可是大家閏女，羨剎不知多少人。』

『那我怎麼辦?』

『哪裡來哪裡去囉，反正男未娶女未嫁，以後我也不會再跟妳來這山郊野外，妳不說，沒人知道我倆的關係。』

『可是你說過要娶我的。』

『我是說過，但我爹不願啊，誰叫妳什麼都沒有，怪我?』

『啊——你這垃圾!』

『啊!妳這賤胚!咬我的手做什麼!』

一滴血緩緩掉落在盛開的小花上，花瓣逐漸被染紅，接著是花葉、花莖，最後是花根。

地底深處，彷彿傳來女子呢喃的聲音——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