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道中的三人排成直列快步疾行,最前方是景幽炎,中間是花無蹤,上官禦殿後,如果有三個人同時走這裡,一直都是這樣排列,中間絕對是花無蹤,無一例外。
花無蹤總是不知不覺的被引導到中間的位置,每次進暗道時神經都繃得很緊的他對此毫無所覺,步伐快慢的變化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只顧著趕路,從來沒問過原因,甚至也沒發現被夾在中間時,自己散發出的氣場跟只有兩人時完全不同,滿腦子還是趕快出去的念頭。
景幽炎和上官禦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迴盪在空洞坑道中的聲音驅趕令人窒息的壓力,花無蹤偶爾會插上兩句,沒有再去理會潛伏於黑暗裡的雜音,細小水流與老鼠囓咬聲沒有再讓他分神,火摺子的光似乎擴大好幾倍,原先難熬的時間眨眼過去,卻到了分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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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的辦公處與御林軍操練場相距滿遠的,到某個定點後花無蹤就不得不跟上官禦分頭,原先要在下一個轉角離開的景幽炎卻繼續走在他前面,花無蹤有些遲疑,想著是不是該提醒他調頭。
景幽炎的步伐相比剛才放慢許多,花無蹤緊緊跟著,出神之際對方猛然停步,差點讓他撞上去,險些讓火摺子的火燒到景幽炎,他不解的看向對方,火光映照下景幽炎充滿威攝的雙眼柔和不少,溫和的與他互視。
「你還是很討厭黑暗的狹窄空間?」景幽炎和緩的淡淡問道。
花無蹤僵硬的繃緊身體,抿緊嘴唇死命搖頭,不回答。
景幽炎拍拍花無蹤的肩膀,琥珀色的瞳孔閃爍著憐憫的微光。
「…你有大好前途,可以選擇不同的路,就算不做刺客還是有別的路能走,你們都是通過正式科舉入仕的,如果你不願與黑暗為伍、不想殺人,隨時都可以離開…不論是皇兄、我或上官禦都不會阻止你。」景幽炎平靜的聲音迴盪在幽暗的空間中,撞擊著花無蹤的心。
「…我、我做錯什麼?你們要趕我走?」花無蹤瞳孔放大,俊秀的臉龐蒼白得像紙,他張皇失措的抓住景幽炎的手,像是他下一秒就會消失。
他又要被丟下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黑暗中徘徊,永無天日的悲鳴?
「不,我不是這個意…」景幽炎知道自己刺激到花無蹤,正打算解釋清楚,卻被他的嘶吼打斷。
「天楓寺是我的家!我唯一的歸屬!我哪裡也不去!不要捨棄我!殺人也好、做什麼都好!我保證什麼都做!我會做得更好!不要…不要…」花無蹤幾近癲狂的粉碎自己平時裝出的鎮定神情,鐵青著臉語無倫次,幾乎是哀求著,像稚弱的幼子那般無助,全然沒有刺客的冷冽。
瘋狂的吼叫像是試圖要震碎暗道的死寂,可他仍感到冰冷的黑暗順著腳踝向上攀爬,叫他無處可躲,恐懼像針插進他每個毛孔,滲進骨髓揮之不去,五臟六腑因為情緒過度激動痙攣著。
「無蹤!冷靜一點!聽我講!」景幽炎被花無蹤抓住的手腕痛得像要斷掉,他用力得幾乎將指甲掐進自己肉裡,苦於另一隻手還得顧及自己的火摺子,景幽炎沒有辦法,只得厲聲大喝。
花無蹤面無血色的臉滲滿冷汗,由於情緒激動大口喘息著,直勾勾的盯著景幽炎,勉強平靜下來等候,但仍不放開手。
「…天楓寺當然是你家,你隨時隨地都可以自由出入,我們從來沒有要捨棄你。」景幽炎不催他放手,無奈的嘆息,苦笑裡蘊含著強烈同情。
「…但殿下你剛剛說…」花無蹤神情放鬆下來,掐著景幽炎的手力道雖輕了不少,卻始終抓著不放,他猶疑的開口。
「我只是說你可以不用過這種與刀劍為伍的生活,遠離非生即死、於血泊中打滾的日子,活在陽光下恣意暢行,沒有說你從此不是天楓寺的人,更不會趕走你,只是想讓你活得更自由而已,你怎麼有辦法想成那樣?想像力不是用在這裡吧?」景幽炎怕又刺激到花無蹤,講話的語調能多溫和就多溫和,語速慢得可以,只求對方能安定下來。
花無蹤聽不懂,他從來不覺得殺壞人有什麼不對,也不認為自己不自由,雖然因為一時慌亂講得好像很怕殺人一樣,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花無縱有項絕藝,就是能自由封閉內心(算不上頂尖,但已是傑出…除了某些時刻以外他都能做得很好,但不是「無時無刻」,正是因為這個稍有不穩的情況才扣分),抹殺情緒波動是身為刺客最重要的一堂課,而他因為年幼時的某些經歷,自己學會了。
沒錯,對於殺人他「不在乎」、「沒感覺」。
他不知道這才是他們最擔心的…長年的血腥殺戮是否抹滅了純淨的心?即使他現在還屬在正常人的範圍內,可誰又能確定他永遠不變?
「…可我又能去哪?」愣怔許久,花無蹤茫然的問。
景幽炎嘆息,看來他還沒弄清楚「自由」的含意。
「罷了,我本以為你已經二十幾歲,會去思考這些事了,看來是我操之過急,你不必想太多,偶爾把這件事列入考量就好。」景幽炎苦笑,試著輕輕移動自己的手,情緒平定不少的花無蹤終於放開箝制。
火光跳動,景幽炎的袖口滑開,露出幾道手指型的血痕,花無蹤知道這是自己幹的好事,愧疚的低頭不敢出聲。
「沒關係,幾天就會好的,說來說去還是我不好,我不該嚇到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景幽炎順著他的視線將目光移動到手腕上,寬慰道。
殿下人真的很好,陛下也是、首領也是、天楓寺裡的人他都很喜歡。
「…我不想離開你們。」花無蹤不由自主的低喃。
景幽炎瞠目,隨即忍俊不住的放聲朗笑,伸手輕拍花無蹤的頭。
「以為你長大了,沒想到還跟小孩一樣。」他親近的揉亂花無蹤頭髮。
花無蹤有些不服氣,卻又不知從何辯駁,只得撇撇嘴表示不滿。
閒談間時辰已經有些遲了,兩人不再多言,景幽炎拉著花無蹤匆匆奔赴出口處,打算讓他先離開暗道再回頭,看著花無蹤矯捷的背影在梯子上俐落的行動,景幽炎再次開口。
「其實我也跟你一樣長不大…這是秘密,可別告訴其他人。」
花無蹤差點從梯子上滑下來,他吃驚的轉頭看向後方的人,幽暗的光線只能依稀辨識出景幽炎模糊的笑容,等不到下文對方已然轉身離去。
殿下剛剛說什麼?他也長不大?什麼意思?
花無蹤滿頭問號,在他眼裡看來景幽炎老成持重,跟兄長景明煌天差地遠,怎麼會這麼說?要是他還長不大,景明煌不就是還沒出生的胎兒?
花無蹤被這番發言弄得一頭霧水,從禮部靜僻院落溜進辦公處,手邊處理被交辦的事務,腦子還渾渾噩噩的想著剛剛的事,卻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嚇得拉回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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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然巨響與熱氣撲面而來,滿屋子卷軸文書四處亂飛,窗櫺的木條被震裂了好幾枝,爆炸衝擊的狂風使人看不清前面,其他官員張皇失措的尋找掩蔽,只有花無蹤衝出屋外,勉力迎上刺眼火光,朝爆炸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想確認清楚狀況…
那瞬間他心都涼了,在那烈焰中心的建築物…竟是東宮殿!
花無蹤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衝,他身手敏捷的穿梭在滅火的人群中,宛若蛟龍游魚,任何阻礙都檔不住他的腳步,速度快得一不留神就沒發現他的身影,幾次大跳躍更像腿上裝了彈簧,眨眼間就衝到東宮殿前。
幾刻前才與他分開的殿下不會在裡面吧?!
濃煙密布他看不清火場內部,原先金碧輝煌的東宮殿被炸得面目全非,焦黑破裂的牆面剝落,花無蹤四下張望,只盼能找到景幽炎安然無恙的站在人群裡,但他掃視了好幾回,就是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他在人群裡莽撞的瞎找,差點和一台載著廢棄雜物的手拉車對撞,他氣急敗壞的踢往那礙事的東西,借力使力越過它,管不住嘴的罵了幾聲。
車夫壓低斗笠,不知道都嚷了什麼,匆匆離去。
花無蹤沒理會那個不長眼的車夫究竟在賠罪還是在罵他,滿心都是景幽炎的下落。
「殿下!殿下呢!你們有看到他嗎?!」他心跳如鼓,恐慌得幾乎昏厥,反手揪住周圍的人,幾乎是咆哮著問。
被抓住的僕役臉色慘白,也不知道是被花無蹤像要殺人一樣恐怖的眼神嚇到,還是其他原因,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伸出手指向仍被惡火肆虐著的東宮殿,完全想不通面前這個看似文弱的人,怎能憑單手將他掄起?
花無蹤甩開幾乎嚇哭的僕役,腳步虛浮踉蹌的退了好幾步,搶過水桶將全身打溼,頭也不回的衝進火場。
濃煙與高溫嗆得他頭暈目眩,倒塌的柱子歪斜的家具全都著火,花無蹤能閃則閃,不能避過的障礙物就踢開,偶有幾塊剝落的牆塊不長眼的從上方砸落阻礙行動,他越發心焦,憑著直覺與蠻力拼命往火場硬竄。
終於,他看到景幽炎的身影,卻嚇得幾乎心跳停止。
景幽炎被好幾塊燃燒著的木頭壓在下面不知生死,地上的血泊源源不絕的從他身旁逐漸擴散,花無蹤無暇思考,不懼滾燙的火焰肆虐,赤手空拳死命弄開那些礙事的木頭,眼看馬上就能將對方拖出來,卻栽了跟斗。
壓在景幽炎身上的最後一塊木頭又長又重,花無蹤找不到施力點,加之在火場中已耗去許多體力、空氣稀薄呼吸不順,不管怎麼用力都無法挪動,他被灼傷的手冉冉滲出鮮血,他卻無心理會,一股絕望自心頭油然而生,扯著景幽炎的衣服徒勞的呼吼,不肯棄他而去。
景幽炎面朝下,毫無半分動靜,血泊仍在擴大…
身後傳來兵兵乓乓的巨響,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的衝到兩人身邊,足下用力一蹬,旋踢的力道之猛彷彿瞬間逼退了步步逼近的狂燄,壓在景幽炎身上的木條飛了出去,遠遠砸向牆面弄出個大洞。
「無蹤!你還撐得住嗎?!入口已經塌了,我們走這裡!」渾身濕透的上官禦架起景幽炎,花無蹤趕緊幫忙支撐兩人,三個人跌跌撞撞的衝出火場,踏出去的那一刻,巧合得像是劇本安排好的,東宮殿整個塌了。
從頭到腳都是血的景幽炎垂著頭,身體被左右兩人支撐著,花無蹤側耳傾聽對方是否仍有呼吸,卻頻頻被喧鬧的吵雜聲干擾,他滿肚子怒氣,抬頭想叫他們閉嘴,正巧和景明煌的視線對上。
景明煌被大批官員團團包圍,衣服被拉扯得凌亂不堪,頭冠歪掉滿頭亂髮,大汗淋漓的掙脫阻止他跑進火場的官員,步伐慌亂的衝過來。
「…傳御醫來!立刻!」他臉色鐵青的看向傷重垂危的景幽炎,厲聲大喝,撇下其他人不管,拖著花無蹤等人回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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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煌暴躁的轟出宮殿裡所有閒雜人等,御醫署裡醫術最精湛的幾個老御醫輪番上陣,好不容易將景幽炎從鬼門關拉回來,他們跪在面露暴戾氣息,有如凶神惡煞的景明煌面前,顫巍巍的回報情況。
「…啟稟陛下,殿下已經脫離險境,只是…」為首的老御醫冷汗濕透衣衫,可憐兮兮的啞聲道。
「啊?」景明煌坐在椅子上,冷眼睨視地上的人,居高臨下的姿態與凶狠的口吻讓人渾身發寒,指節敲響扶手的聲音像死神的步伐聲,嚇得老御醫心神不寧,不敢面對他像要吃人一樣的眼神。
「…只、只是…因為頭部受到撞擊…所以可能要一段時間才能醒過來,且有記憶損傷的可能性…不、不過視復原情況而定,應該很快會好…」老御醫汗出如瀑,不知道今天走不走得出這裡的門,他暗暗向祖先祈禱,發誓今天若能安然無恙,回去一定連擺三個月的宴席慶賀…
一陣很長的沉默,高壓的氣氛讓御醫們連連嚥口水,巴不得吞掉整罐養心丹,不知道心臟會不會承受不住這種高壓,突然讓他們當場斃命。
「…退下。」景明煌使出全力壓抑沸騰的怒火,冷聲道。
御醫們如獲大赦般快步離去,花無蹤跟上官禦垂手站在牆角,靜靜看著景明煌,猶豫著要上前寬慰幾句,還是要先查看景幽炎的情況。
景明煌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的重重捶了椅子扶手,力道大得花無蹤感到地面似乎一陣晃動,他不知所措的望向上官禦,希望能獲得指示。
上官禦的臉色並不比兩人好,表情肅穆冰冷,向窗外仍有餘煙在竄燒的東宮殿方向看去,不說話。
「…究竟是哪方賊人膽敢潛進皇宮最中心鬧事!那些御林軍是幹什麼吃的!」景明煌心煩意亂的扯下早就搖搖欲墜的冠帽,粗暴的砸在地上,厲聲怒吼。
「剛剛已讓御林軍封鎖城門搜查可疑人物,劉大將軍要我隨時陪在你身邊,以防賊人再次偷襲,陛下稍安勿躁。」上官禦雖表現得比景明煌冷靜許多,身旁竄起的凜冽殺意卻明顯表露出他的心情。
「…多虧有你們在,要是幽炎…」景明煌將臉埋在手下面,仰頭嘆息。
他不敢想像再遲一點會有什麼後果…他只有這個弟弟啊…
(其實瀧國因為後宮制的緣故,先皇曾有過好幾位子嗣,但與景明煌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有景幽炎,而且從前其餘人與他們的關係都不好,故如今他才會這樣想。)
景明煌摔在地上的冠帽滾到景幽炎床腳,花無蹤走過去將它撿起來,順便看看景幽炎的情況,卻覺得有那裡不對。
景幽炎傷勢嚴重,全身大面積的皮膚幾乎都被包紮起來,連臉也蒙上了層層布條,蓋著被子雙手交疊於腹部露在外面,花無蹤歪頭盯著他很久,猶豫了一下,放開冠帽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起景幽炎的手腕。
他東摸摸西看看,放下左手再捧起右手,一邊注意不要扯到傷口,一邊死命翻找著什麼,上官禦跟景明煌注意到異狀,不解的面面相覷。
「…這個人…不是殿下。」身後二人還未開口,花無蹤整個臉都垮了,語帶恐慌的回頭道。